天變
第二卷天邊
第一百五十六章西去上林苑
此去往西北,沿邙山南麓,一路往西,有一條官道過谷城函谷關,澠池直往長安.幾百年前,我大漢的開國高祖皇帝就是這條路線入關攻下的咸陽(這條進軍路線,現在還有爭論,作者注);這次去上林苑,我們走的便是這條路;再過幾天,皇上巡幸也將走這條路。
雖然在洛陽城邊也有一個上林苑,但是很多人還是喜歡叫它西林苑,尤其當今皇上在這個裡面賣官後,大家就更不願意稱他為上林苑了。因為有一個上林苑是不可替代的,且不說四百里方圓,八水橫流的恢宏,光上林苑的種種傳說,便讓人神往,我想天下幾乎所有人都想去看看,上林苑到底是個什麼模樣。而且無論它的建造及維持有很多令人詬病之處,但它存在的日子裡見證了我大漢從此不再為外敵隨意欺辱的那一刻。
只是,忽然到了今天,原來的那個敵人有些搬走,剩下的成自家人了。
想想幾千年前,他們曾和我們也是一家人。(史載,匈奴為夏桀後人中一支,作者注)
現今塞外的鮮卑,據說也曾是我華夏後裔(史家爭議中,作者注),後徙於鮮卑山(今大興安嶺)而得名。
那是否終有一天他們也能成我們自家人呢?
其實大家都是一般的人,我們本不應該如此互相殺戮。可是,也不知從何而起,鮮卑劫掠我邊民,我們襲擊其牧場,然後便越打越凶,不可收拾。但也許需要過幾百年,他們真的成自己人了,才會有人想明白,如果大家都退讓一步,或許就沒有那麼多無辜的人需要為著一些非常無聊或者極其無聊的理由而白白犧牲。正如呼韓邪單于來歸後,我們和他們的人想明白了那樣。
其實大家都是為了自己活得更好;可一旦死了,想過得好,便也再無機會了。
現在就更感覺這支匈奴中蘊藏的危機極為令人頭疼,關鍵是他們還在父親的地盤上。
不過,幾百年來至幾百年後,或許這裡清晨景象都如這般模樣。肅穆昏黑的山林蜿蜒在路的兩旁,直通向遠方。因為,這兩邊的群山不會打起來,這裡的溪流也不會。
天上重重的暗青色慢慢淡去,一絲絲暖暖的紅色黃色開始慢慢點綴路兩邊的黑壓壓的群山,有些泛出墨綠色,那是松柏,也有一片昏黃的,卻不是我能叫全名字的了。間或旁邊會流過一條小河,也是極靜謐的,彷彿只是畫中一般。道邊林間偶爾會在車輪和馬蹄聲中漏出幾聲鳥鳴,只是隨著背後射來的光芒,抑或是我們的路過,醒來鳥兒的啼聲漸漸多了起來。
隨著遠離洛陽,我忽然覺得輕鬆起來,心也隨著這早晨慢慢升起的太陽歡快起來。
子實兄的話也隨著鳥兒的早起,而多了起來:昨晚射燈,你有沒有覺得少了什麼人?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立刻想了起來,奉先兄之前,我在想事,射完之後我被一陣驚呼拉了回來,下面走過去的人我卻並不認識。我也不知道那人是等著射還是射過了,後來一大批人射過了,我便徹底忘了此人了,想來應該是射過的。畢竟在我記憶中,我大漢四百年從沒有形成某種在別人射箭之前,挑一個人來來去去走一圈來展示自己的盔甲形貌和自己挺拔身姿的風氣。
「燕公之前是誰?」
「齊公……你不是在場麼?」
「那時兄弟在走神,本來就覺得無甚趣味。」我笑著:「原來是袁紹那廝的……哎呦,那個將軍並不是袁紹四大愛將之一,他手下將領看來不少啊,他的謀臣,已經多得夠讓人頭疼的了。」
「好像是喚作麴(音:曲)義,我去射時偷瞟了一眼那宦官手上絹帛,那個麴字還挺難寫的,平時從未用過那字。」
他頓了頓,丟了一句,還有。
還有誰沒有射?弟一時真的想不起來了。
你真傻,還是裝糊塗。
其實昨晚很多人沒有射,九卿一個沒有射。所以……沒射的……弟也沒有注意。
恩,你昨晚沒有去赴宗正府宴,故而不知也無所謂。但是你忘卻了幾個故人,你難道就沒有自覺麼?昨晚他們還與我打聽與你。
啊,公孫伯圭大人。哦,還有他老師雲中公。也許是太累了,昨晚上想著終於要結束,總覺得就要輕鬆了,卻沒有多想什麼,倒是經常注意周圍人的喝彩之聲有何意味。
看來我們荊州謝子睿已經長大,但還沒有完全長大。
你充什麼長者!別說我了,你呢?
人前,似乎你比我大了不少;人後,你卻還是襄陽那個小頑童。老子就是比你大,你不服?
哎,兄弟之間不必損我這麼狠吧。子實兄,你在朝內確實也需要謹言慎行啊。
嗯嗯,明白,若不是宴席上皇上一定要玉兒射,我真的不想讓她射。
那你們還互相射對方的?不是給人找話頭麼?
我也沒有辦法,玉兒搶射了我的,我只好射她的,要不然豈不讓人見輕於玉兒。
說了這麼久,你還沒有說,他們兩位師徒為何不射?
雲中公本是個文人,年歲大了,最近又都在打仗,剛來洛陽據說就病了。不過有個事情可以告訴子睿。我在洛陽常看這北面幾家的戰報,雲中公擊鮮卑,遼公征烏桓皆很順利,尤其伯圭大人北驅烏桓人五百里。不過,你該想明白有什麼人能佔便宜了吧?
燕公……他們這師徒二人左右兩邊一打,中間的燕公正好坐收漁利。
對嘍。結果,燕公損失最小,收編了好幾個被打散的鮮卑烏桓部落族眾,還乘機向外擴了二百多里,自然被皇上誇獎。反倒是雲中公損失比較大,還沒有什麼像樣收穫。而且,他北伐鮮卑,背後卻被你父親趙國土地上的匈奴部眾偷襲了幾次。這幫兔崽子,據說一些匈奴年輕人總想鬧點事情出來。而皇上還在安撫這些匈奴人--這應該是令尊的意思。你說,盧老令公心情能好麼?於是,雲中公以身體有恙不能出席太學賞燈,然後遼公也說要去照顧老師,盡學生之道--還得了皇上一陣讚譽--便也沒有出現在太學。不過,子睿需得和伯父好好說說,不好好管管這些匈奴人,我總覺得伯父背後很有危險……無論是匈奴還是雲中公。
我點了點頭,昨晚我還以為一切皆大歡喜,卻原來還隱藏著這些個問題。
子實也頓了頓:其實還有一個人,可能你不熟。
我搖搖頭,熟人我都沒有想起來,這個不熟的我就更不清楚了。
宗正的兒子,宋伯袁遺。
啊!他是他兒子?
子睿這話聽著……和沒說沒什麼兩樣。
是啊,確實有些吃驚。
嗯,不過,既然他父親沒有安排射,他作為兒子的便也推辭了,這就是宴席上定下來的事情。
我們兩個忽然都停住了話語,一起撥轉馬頭。
太陽忽然從群山中露出個頭來,把這片寬闊的山谷瞬間照亮了。整只軍隊似乎立刻換上了一條橙黃色的披風,馬車後面的飾物也都齊刷刷溜出一層金色光芒。旁邊的小溪也似乎忽然被喚醒了,攪動著青色的水流,閃著粼粼的光,歡騰向東追逐日出去了。
半晌,直到太陽完全越出群山之上,我們兩個人才都長出了一口氣。子實忽然提出個建議,「我們打一場?」
開始沒有明白過來,看著他活動起雙肩,提起了長槍,才明白過來。
「嗯,作為大師兄,還沒有和師弟打過。」我也提起我的長槍,忽然感覺有點眼熟,「咱們的槍好像啊。」
「那是,都是三叔打的。還有,師父說沒有教你什麼武藝,說你的資質和常人有異,不可如常人方法教習。而我資質上佳,故而直接學了師父的本事。所以,別亂充大師兄。」其實我的眼睛不期然一直看著他的豹尾穗子,心道,主要得小心這個。
「那看來需小心你了!好吧,這便打過。你肩膀無事了吧?」我真的沒有與子實較量過,只記得漢中,他的槍使得和我的天狼一樣,一通大開大闔地亂砸,只最後用刺,撂倒了好幾個。
「華大夫幫我診治過了,早沒有那個毛病了。可惜你沒有帶天狼,真想和你拿天狼打一架,那才暢快。」
「別惋惜了,你未必贏得了我手中槍。」
「哼,走著瞧。」
我們分別跑了回去,將自己的披風和弓箭全部摘下,扔於隨從。他扔給了楊奉,楊奉恭謹接好;我則扔給了**,這小子還不明所以。隨著子實一指前面半里地外的路旁空地,我一點頭,隨即雙馬搶出。
二人並駕齊驅,待得到寬敞處,只聽子實一聲喝:「子睿小心!」槍身隨即從旁掃來,心道,你真當這個是棍麼?隨即以撐槍以出。嗆啷一聲響中,隨即穗子便在胸前呼一聲掃過,心道,幸得老子胳膊長。
當下也不客氣,就勢右手為軸,左手猛壓槍桿。只見他撤出左手,右手握著槍身平往上舉,隨著身子一弓,直接擋住這順勢之壓。腦袋卻反向上仰,穗子堪堪在他臉前掃落。二馬都感到上面推擠之力,各自往兩邊帶開,這便算第一個回合。顯然,我們雙方都清楚我們各自槍上的這個豹尾穗子的玄機。
未片刻,二馬錯蹬。他卻不砸了,直接當胸抖開槍花刺來,心道這卻不好,我旋即也盪開槍花與未近身時自遠處撥開他的槍頭。
不過,這時候出了一個事情,卻只有我們兩個人明白。自此後,我兄弟二人就一直絞殺一起,約摸有一刻有餘,互相都拿對方不下。耳邊不斷有喝彩之聲,竟至越來越大,直到匿於一片竹林中一陣,喝彩聲音才慢慢變小。最後我二人再次衝出竹林,不再廝打,回到隊伍旁,又有大聲喝彩傳來。
「太精彩了!怎麼樣?誰贏誰輸?」**很時興奮,晃著個叉子,激動不已。
「平手,不分勝負。」我們兩個都不好意思說明其中原委。
「卑將今日才明白何謂精湛武藝,何謂棋逢對手,風雲侯與驃騎將軍但有所攻,必有所守;槍尖到處,無論多快,必有槍頭格檔;期間忽快忽慢,快時急如閃電,慢時招大力狠;然攻槍凡及,則守槍必至;二位大人無論攻守,都堪稱完美。奉若與兩位大人對戰,怕幾回合之內便要躺下了,何能如此槍來槍往幾百回合,毫無凝滯。」
「我們是師兄弟,不會使全力的,故而不會有太大破綻可覓。」這位兄長還真好意思說。
「承蒙騎都尉誇讚,智與子實兄師出同門,故而熟悉槍法路數。」不過,我也忝著厚臉皮帶著笑附和前面那位兄長的意思。
又被人誇讚一番,有人甚而說,終於得見二位大人本事,雖死而無憾。
不過,我懷疑他知道事情真相,必會吐血而亡。
其下,各人重新繫好披風,掛上弓箭,走在隊伍旁邊稍遠處。
某人嘴皮不動,慢慢哼出聲音問我:「這事,你不解釋一下?」
「你是兄長,你要解釋,你去解釋。」另一人也鼓著嘴唇,一動不動地憋出話來。
「你《》好。」
「這裡你是頭,你說更好。」
「丟不起那人。」
「我也丟不起啊。弟先去休息一下,需得交待些事情。」
「那我去前隊了,正午吃飯時再敘話。」
隨即二人分開,我到父親給我的車邊,下馬,讓車停,上車前喚後面車上的宋和秋鸞過來見我。
那二人先後上車,我這才命令車隊繼續前進。
過不了多久,我跳下了車,繼續騎馬。
秦校尉也拍馬上來,直誇讚我們的本事,說這回真的開眼了。
我卻道,莫再說了,沒有你們想像得那麼厲害。
他卻以為我謙虛,似乎更加敬佩我。
我趕緊換個話題,問他我只看見他和幾個隨從,他去如何安排公主種種。
他解釋道這主要是我們家老二看他無甚事情,而且跟著他連飯都不怎麼吃得飽趁此機會,找個合理的理由,把他打發出去補個閒差。其實到時候到了上林苑,與上林苑丞交待交待,讓他們佈置就行了。
我點點頭,老二確是個好人。
他卻又和我談及剛才廝殺,我便推說,還得去看看仲道兄他們,先行告辭。
先路過了我的司徒的車子,在車窗口問候道,北來洛陽一路騎馬辛苦,希望這一路坐車,司徒大人能多歇息些。裡面自然答曰,煩勞越侯掛念,臣自當效命。我說道,司徒大人辛苦,到上林苑您便可好好遊玩一番了,那邊自然依舊是感恩之話。心道借皇上的詔命送人情,確實比較划算,這徐老爺子一輩子估計就這一次能親往上林苑去散散心了。當下,還命令幾個秋鸞選中的婢女好好服侍徐大人,這才離開。
終於讓馬踱到仲道兄車邊,有些猶豫,問了問一切可好。簾子拉開,卻是小蔡琰的腦袋先露了出來。她也先誇了一句,原來子睿大哥真的這麼厲害,只是沒有想到驃騎將軍也是如此厲害。聽說子睿大哥有一把天狼,如果用來打,可能會更好看。
我兀自心道,如果真的是天狼,如我們剛才那樣打法,也不用幾個回合,我們兩個中便必有一個要橫屍馬下了。
不過臉上還是帶著笑,你個小壞蛋怎麼也跟來了,仲道兄呢?
仲道兄腦袋這才露了出來,卻也誇讚了我一番。說他們都看了,確實從未見識過如此絕妙的武鬥,亦從未想過戰陣上廝殺能如此精彩。又說武人也不易,為了戰陣上建功立業,竟需得練得如此本事。
我心道,莫說了,老子臉皮沒有那麼厚。
趕緊偽裝自己恪於職守,和他們說一句,我需去巡視隊伍了,有事命人找我。即便離開,再過一會兒,那位兄長也和我一起偽裝巡視隊伍了。還有人聒噪要我們再打一場,一定要分勝負出來。某人虛懷若谷狀表示偶爾為之戲,不可因玩樂而廢職責,爾等切勿廢話,老老實實行軍,小心軍法處置。
其實,我很想把他踹下馬。
不過我還是偷偷問他,他為何都用砸起手。在漢中,甚至,除了最後了結那些兔崽子,其他都是砸的。他說,師父教的,砍砸速慢,突刺速快,如果我忽斫忽刺,但因持兵人相同,力量雖一樣,可這往來節奏可大不一樣,那對方防的時機與手法便截然不同。只要我握住進攻的主動,局面便一切由我擺佈。我贊曰:善。心道,終於明白了,怪不得當年那場周玉看著槍法很好,卻折了一陣。子實似乎貌似隨便亂砸一氣,只是最後變招,便隨手收拾了好幾個。
那日早上在谷城旁邊,休息一下。讓諸騎吃些谷城縣供奉的東西--這似乎是規矩。忽然傳出琴聲,悠遠而長,渾然與山水共於一色。
我與子實都聽得一時忘了吃手中的東西,秦校尉卻說想找個笛子和之。問他原來你還會吹笛子?他說他小時候放羊的。我有些恍然,雖然聽說過這個事情很多次,卻現在還沒有想通這其中必然緣由。
但手上卻沒有耽擱,趕緊從腰帶上解下笛囊,從中取出笛子,忽然發現笛上的穗子不知什麼時候換了新的。不及多想,便遞與他。他很驚訝我居然有這個東西。子實卻從音樂中先緩過神來。從手中肉上割下一大塊放入嘴中,並含糊不清地說,子睿經常偽裝自己是文人雅士的。
校尉微笑,聽著樂聲,微微不住的點頭,像是要找準節拍。忽然間,琴聲突然急促,彷彿身臨戰場之間,像是有人廝殺於一處。我卻心道,這般急促,你如何和之。
這邊笛聲卻響了起來,尖促的笛聲雖然也快,但似乎並不和那邊速度一樣。但是我們聽到的琴聲彷彿便是二人錯蹬之間槍來槍往,馬蹄聲急;一聲聲斷斷續續的笛聲卻似乎是武器相斫滑過的聲響。我的笛子本就特殊,用來模擬這般聲音似乎正好,如此,二人樂聲竟完美無瑕地契合一起。
不過我醒來比子實明白過來晚了些。這位樂師似乎就以今早我們的比試為題,即興創作的音樂。只是,她的音樂顯然沒有包括其中一個只有我和另一位樂曲描寫的主人公明白的問題。但是,我醒轉過來必須首先干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從我的肉上把那另一位主人公的刀打開。
我的已經吃完了,看你在忙,就隨便幫你吃點。
你自己再烤嗎……幫我多烤一份,我也不夠。
樂曲忽然變緩,彷彿廝殺結束了。琴聲開始問笛聲,笛聲一時不語;過一會兒,笛聲也開始回答,那邊再問。過不了多久,笛聲開始變成主角,那邊琴聲一時不言,笛聲獨自傾訴一番後,開始一陣詢問。
琴聲忽然再不語了,笛聲又響了一陣,那邊也沒有回答。
校尉悵然若失,看著隊列的後面,卻也慢慢放下了笛子。
校尉,到上林苑讓你去和樂師一同準備樂曲,現在估計人家也要吃飯。
我接過了子實給我的大塊炙肉,割了一大塊遞給轉過身來的校尉。他趕緊謝過,卻先把笛子還給我,我卻直接把笛囊都遞給他,先借給你了,好讓你與人敘話。
他對我很是感謝,興沖沖收好笛子,才伸手接過去肉,和我們一起大吃起來。
他說我的笛子聲音非常獨特,彷彿有兩個聲音,一為絲竹,一似金鐘。我說,你吃完自己慢慢鑽研就知道為什麼了。
這第一頓被人供奉的飯食,我和子實兩個人都被一干羽林騎誇讚了飯量,說兩位大人怪不得這麼厲害。
看來厲害和飯桶其實是一個意思。
子實卻忽然說,如果你們看到我們某個同學的飯量,再看看他的身形,你們肯定會認為他更本事。我悄悄問他,是不是子聖。子實點頭,反問我一句,還能是誰。
以前子聖就經常喜歡到別人家裡打秋風。一邊和你嘮叨,一邊吃別人家裡的東西,等他什麼時候嘮叨完了,你還在心感慶幸之時,卻發現,那一定是周邊沒什麼能吃的東西了。後來,自從有了官職,開始沉默寡言起來,彷彿總是想著什麼,你可能會不注意,但等他要說什麼的時候,你同樣會發現周圍吃的東西已經消失無蹤了。可他還是很瘦,遠不如我二人如此高大雄健。我和子實算是襄陽書院最高大的兩個,也最不似書生的兩個,從背影常有人把我們認混。不過我們兩個最大的區別,就是我們個子在十三四歲躥起來以後,據說我那時候要比子實兄漂亮很多,和子玉那般,但是我一番胡長亂長之後,我的臉變形了,他的沒有變形。於是子實兄「高大俊逸,英武不凡」,我「這小子真高真壯,長得還行吧」。通常有些人提到這個事情,會看著我深深歎口氣,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所以通常我不理她。
吃完飯,我跑回父親的車那裡,故意咳了幾聲,也沒有人應聲,拉開車旁窗戶的簾子,看見裡面已經沒有了人,趕緊撥轉馬頭去宋的車邊問問。
卻是秋鸞挑開了窗簾回話。我立刻哈哈大笑,心呼成矣。再欲喚宋出來,卻未想到,秋鸞這邊回答道:「稟侯爺,大哥大人讓我在這裡休息,他在後面衛博士車上。」
心下不禁大罵宋這兔崽子搞什麼名堂。還有剛才那聲大哥大人讓我覺得事情有相當不妙的發展,雖然這個稱謂有些好笑。
還沒有靠近那車,便聽裡面笑聲傳出,男男女女皆有,聲音大多還都熟悉。然後便是一段談經論道的話,提到以文會友,以友輔仁注1之類的話,我便覺得不好去打擾他們了,這干文人雅士興趣正是這個。我和他們所能談者不多,佩兒來估計會很開心,佩兒已經很久沒有和誰談過這些東西了。她只會安靜地在宮中照顧我的起居,還有照料一個和她沒有任何關係的小亦悅。想來,我真是愧欠她太多,而且其實她還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結髮妻子。想來更令我覺得自己羞對於她。想去給她寫封信,那便得寫兩封,若不給銀鈴也寫,回去日子可就難過了。拿定心思,便要回自己的車寫些東西給我的妻。
忽發現旁邊馬車忽然停住了,撥轉馬頭。發現馬車左邊輪子陷在一片泥窪處,前面被一塊石頭硌住輪輻。仲道兄在車內問何事,外面人答了,他便煩勞別人幫助推出來。有禮倒是有禮,但是這卻又是這些文人雅士的毛病了。他們要不是這麼多人都在一輛車上,也不至於陷了,兩匹健馬都一時拉不出來,而且竟沒有一個下來幫忙的。我也不多說話,下馬,用槍撥開輪前石頭,自己在車前便使開蠻力。和著兩匹馬和旁邊過來幫忙的羽林騎,立刻便拖了出來。隨即,壓住旁邊羽林騎談論我的聲音,指指車內,讓他們不要打攪裡面人的清談,便直接撥馬回到自己的車那裡了。
說不定,我曾經以為的老爹,我們家老二的老爺子范孟博伯父,當年也是這樣。這些清流,這些黨人,就是有這樣那樣的缺點,才最終敗在了那群閹貨手中。
上得父親的車來,讓車伕繼續趕車往前。這才坐下,準備給我的兩位夫人寫信,父親的車確實比較舒服,墊子軟,顛簸輕,還什麼東西都有。從旁搬過一個几案,車壁上取下筆墨和硯台放下,忽然感覺車身一顛,險些把手中裝著的松煙墨的袋子灑了。
何人上得車來?既然來了,為何還在車外階上。
稟越侯,是婢女秋鸞前來隨侍。
哦,身手不錯啊!進來吧。
剛才車隊停了,我不知何事,看見侯爺下馬要登車,便下了車,跟著侯爺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秋鸞能幫上的。
哦,你還真機靈,幫我研點墨吧。還有,你喚宋玉東大哥是怎麼回事?
這個,您還是問宋大哥大人吧,奴婢不知道怎麼回答。總之,他就叫我叫他大哥了。
心裡有些不甚爽快,不過定了定神,也無什麼其它心思了,便只管先考慮措辭。手中則輕輕倒墨,父親的墨比我用的看起來沒有什麼太大差別,只是顆粒粗些。倒得少許,她便主動過來倒了一些水進去,並用墨杵輕輕研磨。待得墨汁濃稠正好,我卻兀自發呆。記得曾有人在一個飄雪之日以酒研墨,寫下了一個百字陣,至今猶能想起其中辭句,而此人亦在此隊伍中。這一番,似乎想得久了,還得旁邊人喚醒才能跳開此中。
道聲感謝,從旁找出幾卷沒有寫過的竹簡,展開便寫:妻鈴啟,自離廣信,已有時日,未知一切安好,特以信箋問之。常念卿訥於言辭,心憶昔年零陵……
忽然發現不對,趕緊取刀刮掉鈴字。正待重寫,忽然覺得不好,便全部掛去。想想還是不好,便換了一卷空白竹簡重新寫了起來:愛妻佩親啟,廣信僻處天南,冬日濕冷無常,未知雙腿故疾之處可有不適。妻已有為夫骨血,平常時日需補養休息為上,無念諸事煩擾。亦悅已能學語,可讓霍蘭多多教習。夫領聖旨往上林苑,茲念若卿與銀鈴在洛陽,必攜愛妻同往。
我忽然停了下來,問了問秋鸞,你可知道一些描寫上林苑風貌的詞賦。
這個似乎有些難度,她皺了皺眉頭,似乎在思索。
彷彿當年有個司馬相如大人的《上林賦》就是寫的。
多謝,你可知道其中辭句?
這個,卻不是奴婢所能知曉的了。
後來,我也不打算就這個大哥大人的稱謂問宋了,我懷疑是因為秋鸞確實不怎麼通文墨,他們文雅之人可能還是喜歡如佩兒這樣的妻子。
而我總感覺佩兒跟著我,對於她的才學,確實太虧欠她了。
我衝著她點點頭,也是。便要去問問仲道兄有關問題。彎腰站起身就要出去,待要出車門卻停住,心道還是讓他們聊去。反正佩兒也該知道我不諳此道,若真引了幾句,還怕她以為我找人代擬詞句,這便不好了。
於是,回頭坐下,繼續寫下去:聽聞昔日相如大人曾著上林賦描繪此中情景,夫粗鄙,未嘗有所耳聞。亦不能為愛妻確證其中景色與詞賦中異同,只能待得日後信中為妻盡述。待得九年之後,夫在朝輔政,必擇日攜賢妻同往以散心怡情。閒話且放一旁,妻需保養身體,夫不在身旁,夜間孤獨可邀銀鈴與卿同榻,卿二人份屬姐妹,亦是幼時玩伴,應甚相得。宮內之事,多托於納蘭。只是尚需督導孔明好好讀書,莫要偷懶,此事亦只能由妻代言,怕銀鈴早已告訴你,為夫昔年學堂之中也是個憊懶之人,實在有些羞於敦促他人用功。
停下筆來想想,其實也不能怪我。主要是老師講的有些東西,銀鈴在家早已經教過我,感覺有重複,便無心再聽一遍。再偏巧身前有一胖子,此等天賜良機,若不睡覺,確實可惜。
胸有千言,只覺竹簡太短,不能盡述,待得歸去之日,再與愛妻共敘相思之情。夫智敬上。
忽然旁邊有人說,您給您夫人寫信,還用敬上。
果然寫串了!正待用刀劃去,卻有些叫苦,寫了這麼多,卻錯了最後,這劃了最後,給人看了不好。想想忽然覺得算了,反正馬上還要給銀鈴寫,便給兩位夫人一視同仁。所以,我立刻找到了說辭轉移話題。
秋鸞,你如何偷看我的信。我一邊故作嗔怒,其實一邊已經開始吹竹簡,希望最後的字跡快干,以便裝袋。
啊,恕罪,這幾個字在最後,無心卻不慎看到,覺得有些問題,怕您寫錯了……越侯恕罪。
那你覺得我的信寫得如何?
您寫得挺好的,安國夫人見到一定歡喜。
你還說你只看了最後的?
秋鸞該死……秋鸞該死……
算啦!你到車門口侯著,面朝門口。
心道,給銀鈴的信,絕不能給你看的。
當下,收好給佩兒的信,便展開一封新的。正在寫的時候,又覺得車子一顛,墨險些灑出,簾子即刻被拉開,卻是子實兄。他看我這樣,立刻手一指我說,寫信。
此賊又看了看秋鸞面壁思過的樣子,補了一句,給銀鈴姐的。秋鸞沒有敢說話,卻捂著嘴笑了出來。
這廝立刻心情大好,一拍大腿,皮笑肉不笑道:果然。
他倒不客氣,就地躺倒,隨手鬆了松鎧甲上的繩結:快點寫,我馬上也給玉兒寫一些。
忽然還怪哼一聲,笑著說,你老爹的車就是不一樣,還真舒服。
我這邊寫完,給他讓開一個寫東西的地方,一個人躲角落裡吹著竹簡。問道,怎麼想著到我這裡。
沒什麼,看不見你了,怕你丟了。問道你在車裡,過來騷擾你一下,未想到你在寫信,便想著也給玉兒寫一封。
此賊很是無禮,翻身過來就用指頭扒拉我的竹簡。我趕緊收起,此賊還振振有詞,莫如此,為何不讓我學些肉麻詞藻。
周玉能看懂?怕是你想看。
玉兒已經能看懂戰事邸報了。
你們才分開一個多時辰,不至於吧。
信是很重要的,你不會明白的。其實你第一封給銀鈴姐的信,還是我先看的。
你先看的?
恩,是啊,你第一封信,就寫了個書簡,連外面的封皮都沒有寫,還是文盛兄幫你寫的。那天我幫在吳地的銀鈴姐押運糧草,碰到來送信的人。那人認識我,知道我要幹嘛,就把信交給了我帶去。我認得文盛兄的筆跡,覺得奇怪,便和銀鈴姐說了。銀鈴姐初時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情,臉刷的就白了,咬著嘴唇,手抖得連外面的布包上的繩結都打不開。最後丟給我,讓我讀。我還沒有讀,銀鈴姐眼淚都下來了。我這讀了一半,銀鈴姐才舒展了眉頭,拿過去自己看了,還連聲感謝我。你小子也真是的,那封信寫那麼短,銀鈴姐還問有沒有其他的,我說沒有了,她還上下打量我,以為我騙她。
心中愧疚,真想展開那封信再多寫幾句,但是此人在車中,便想著還是以後多寫點。
我記得你當時最後一句,是弟智敬上。你別寫習慣了,你這次沒有寫錯吧?銀鈴姐現在可是你的平國夫人了,如果你還寫作弟,怕你回去會被銀鈴姐修理一番的。
沒有!
怎麼這麼惡狠狠的,那你是不是還用了敬上這個詞。你對她應該用得上這個詞的,我琢磨著。
我剛要繼續惡狠狠的說個沒有,那邊秋鸞又在竭力壓住自己的笑聲。此子正在車裡,車裡如此空間窄小之地,一眼便能瞟見。
果然如此!
秋鸞,你先出去。在車外階上等候!
秋鸞剛出去,這廝忽然轉身,沖張牙舞爪就要過來的我伸出手掌喝止我:知道你要動手,我先寫信,寫完,你還要打,出去我們再打過。
片刻,此人信成。我道你寫得也太少。他說,寫多了,玉兒也不認得。
於是,我們兩個真的出去,各自提槍上馬,還用繩拴住穗子。
這番廝殺便快了很多,倒不是我們哪個真的伏屍馬下,原因是前面有人過來迎接我們。
於是我們互相對沖了對方一句:「便宜你小子了。」便如自己贏了般趾高氣昂回到隊伍中。
函谷關守關校尉是騎都尉的舊部下,接到洛陽傳書,故而依制來接我們。除了與我們恭敬行軍禮,為我們引路。還特地和楊奉多聊了幾句,語氣甚是謙遜。不過在我們看來都覺得他比騎都尉要能幹很多,至少函谷關士兵的精神氣特別足,比這些有些懶散的羽林騎要好不少。時近正午,關上巡邏換防法度嚴謹,極有章法。見到我們只當尋常過關之人,並無斜視圍觀注視等事。
特地多問了一次他的名字,他名叫徐晃。楊奉似乎也很欣賞他直呼其表字公明還加個賢弟。在關上碉樓那邊還有一員很年輕的將領。注意到他,是因為幾個像是將軍直屬親隨般的衛兵,看著我若有所思,一路上關直到那邊碉樓處與此年輕將領說話。
子實還偷偷和我咬耳朵,看來你去過的地方多,見的人多,天狼不帶,還是很多人認得你。
在這裡沒有多做停留,只和他談了談此處防務,也無甚要緊話題。在他治所辦完通關碟文,子實便說需得出發,他再致軍禮躬送。
出門之時注意到牆邊武器架上兩柄長柄大斧。一個斧面稍微小一些,問道何人兵器,徐晃答曰,卑將和舍弟。
舍弟莫非城樓上之小將。
他抬頭看了看,那青年人還沒有走。
正是舍弟徐質。
後來再無多言,他恭謹將我們送出。子實誇他統兵有方,部隊紀律嚴明。他深表感激,不多時,便見禮告辭,回函谷關去了。
我沒有多說什麼,我只是在想那幾個隨從,其實現在我想起來都覺得他們眼熟了,只是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了。
下面一路過城過關便如前面那般,再無什麼緊要事情。只是第二日到了弘農,借了子實的印綬給我的家信蓋了個戳,命人送到越國去。
第二日還有一件值得記述的事情,及至黃昏時分,路南赫然有一座極險峻的山聳立至雲間,彷彿由巨石削去四邊,直接自平地壁立萬仞而上。我至少在那裡看著它看了一刻有餘,不停驚歎其高峻雄偉,直到仲道兄說這就是華山,武帝時封為西嶽,其名華,據蔡伯父言,其名或出自華夏,或華夏出於此,二種說法皆有,莫衷一是。
我問他哪個有名更早,答曰,皆始於《書》(《尚書》),其中有華山亦有華夏,不過華山屬於《禹貢》,華夏出自《周書》。
那便是華夏出自華山。我笑著,權當作玩笑話,這種事情還得靠一些飽學之士去探究,非智這等閒散人等能解。注2
再有便是這日照常就餐時間的琴笛合奏。羽林騎們也很享受,沒什麼人嚼什麼舌頭,都在聽著琴笛之聲,安靜地吃飯。後來,我和子實總會有一個人主動與對方拉開一定的距離,這主要要看校尉的肉在誰手上。
自別了華山,路南一直有一片連綿不絕的山。他們稱為終南山,蓋言其絕長安東西幾百里南去之路也。
初春的終南山,還是五彩斑駁的,日頭整日游於其上,直落入西邊遠處。第三日,我們便是跟著這日頭,隨著上林苑令及其部屬的迎接下,進入了上林苑。
這日,皇上和眾諸侯大臣們也該出發了。
我卻忽然搞不明白,皇上為什麼要在這裡辦迎接各諸侯的慶典了。
進去之前,校尉問我,這裡真是上林苑?我只能點頭,應該是吧。
我忽然想明白,小瑾回來沒有就上林苑和我說過一句話;父親只是叫我來散散心,而不是好好玩玩。
在他們給我們清點人數,登記造冊時,子實拉著我走到邊上說了一句:皇上是不是要和各諸侯要錢了。
宋也湊了過來,指著遠處那三個正在忙碌的上林苑官員,說了句更加聳人聽聞的話。
我想我的妻即便來了洛陽,我也不會特別歡快地專門找時間帶她們來這裡了。
原本,我打算今晚寫信給廣信家裡,遍說上林苑景貌,現在我甚至不知道怎麼來描述這裡情景。
但是,我想一個詞可以形容我眼前的景象:衰敗。
注1:語出論語,原文是曾子說的,台灣著名學府輔仁大學之名就出於此。
注2:清末章太炎認為,中華和華夏二詞之華皆出於華山;但也有學者認為華出自花;還有《左傳·定公十年》中釋曰:「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今漢服復興的仁人志士們多熟悉此句,在此亦向他們的種種不懈努力表示崇高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