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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可以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麼?」
「一般說來不可以。|」
「什麼時候才可以?」
「如果你親身經歷過聖武二七二年清河和唐軍之間那場戰爭,你就會真正體驗到,個人在戰爭中的力量有多大。」
「比如?」
「比如楚芳這個人。」
「我知道這個人,但他當時只是一名錄事參軍,這場戰役中並沒有留下他的名字,他能做什麼?」
「這個可就說來話長了。就好比本來阮香和張靜齋兩個勢均力敵的摔跤手,已經僵持了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全力以赴,卻誰也奈何不了誰,他們都需要喘息的時間卻又希望能撐下去擊敗對手。誰也不敢放手,因為誰先放手,誰就會被徹底擊垮。楚芳這個人的橫空出世就像在天平上加上了最後一點砝碼,這之後的一系列劇變都因此而起,這個人造就了很多人,但毀滅了更多的人。」
「那麼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他只是個聰明地有點過分了的人。歷史沒有對錯,人更不能用簡單的好壞來形容,他只是在適當的時間和適當的地點出現,用他螻蟻般卑微的力量在歷史的車輪上推了一把而已。」
……
聖武二七二年末那段最寒冷的日子。燕州。
一個落魄的旅者在寒冷的大風中徒步行進,他跌跌撞撞,屢次摔倒又屢次憑著非凡的毅力爬起來。沒人能認得出。這個穿著破棉祅光著頭沒戴帽子的腳男人就是幾日前還風光無限地楚芳。
「下一次算計別人之前。最好稱一稱自己地斤兩。」阮香冷酷的話語言猶在耳。高大的衛兵手起棍落,廢了楚芳地右腿,隨後還踏上一隻腳。狠狠地踩碾楚芳的腿骨,在楚芳痛苦的慘嚎聲中,他的腿骨寸寸斷裂,肌肉外翻,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茬子。一名大夫等阮香示意後才為他包紮診治。
「我可以告訴你,這位行刑的是曉玉推薦給我地親衛。我信任曉玉的忠誠,如同我信任自己的手足。你要斬斷我的手足,取而代之,那麼先付出一點代價不過分罷?回答我!」
「不過分!不過分!小人開心得很!謝公主!謝公主!」楚芳咬牙切齒地從牙縫兒裡擠出這幾句話,臉上擠出一個最猙獰的笑容來。
「現在我想聽聽你的計謀。如果你有半句廢話,就不是廢掉一條腿的事情了。」阮香冷冷地道。
「小人不敢,不敢!小人執事參謀部錄事參軍,平日裡頗能接觸機密。因此想出了這個計劃。經過我的觀察和試探,石震確是唐軍密探無疑,我故意走漏風聲讓他以為自己暴露,然後協助他盜竊情報後逃亡。這是第一步,然後逐次少量洩露機密情報給他。進一步加深信任,這是第二步,通過這兩步,我和石震建立了非常密切地關係,唐軍方面稍加檢驗之後成效巨大,對石震的情報來源由懷疑到確信到依賴。前兩步都鋪墊完成,下面就是最關鍵的第三步——引蛇出洞。正好唐軍頻頻打探公主的行營地址和行軍路線,看起來他們是耗不住了,準備出奇兵中心開花,一舉端掉公主地行營。這也是他們在以往戰爭中常用的手法。現在我將投入最大地賭注,洩露公主的行營所在。唐軍確認情報後,必然大舉進犯。我們潛伏重兵,在我們選定的戰場以逸待勞,必然可以吃掉唐軍主力。」
「你覺得張靜齋是弱智麼?為了這樣一份來歷不明的情報就去全軍會戰?」
「如果我們樣子做的到位的話,我相信他會的。」
「我現在很想打斷你另一條腿。」
「公主慈悲!公主慈悲!小人願親入唐營。」
「你跑了怎麼辦?」
「小人不會跑。小人的功名富貴全在此一舉,小人就是死也要死在唐營。而且小人有質押。」
「什麼質押?」
「綺兒,公主的侍女綺兒與小人私通,她是小人的未婚妻,小人將她作為質押。」
「綺兒!」阮香厲聲喝道。
咕咚一聲,綺兒因為極度驚恐暈倒在地。
「不中用的東西!看起來倒是真的,敢做不敢當麼?不過綺兒是我的人,你把她從我這裡偷走,然後再質押給我,不覺得可笑麼?」
「是,是,小人糊塗!小人聽說公主身邊奇人異士無數,請公主給他們下令,毒藥也好、下蠱也好、法術也好,只要能拘束小人的,小人都願意領受。」
「哈哈哈哈……」阮香尖利的笑聲聽起來十分可怕。「這可是你自找的。來人,帶他去找老松法師。就說他請求我的東西送來了,請他全力施為。死了算我的。」
「老松法師是誰?」楚芳的這句問話沒人理睬。
楚芳終於離開了清河軍的營地,帶著不甘,更多的是恐懼。他雖然無數次提醒自己不要低估阮香,但事到臨頭他還是要被阮香操縱於鼓掌之間。而在「老松法師」那裡的經歷更是他一輩子都絕口不提、不願去想的噩夢。剛剛傷殘的右腿在地上拖拉出一條暗紅的血跡,楚芳已經這樣走了三天。阮香只給他一天的乾糧。他吃得很省,一天份的乾糧他吃了三天,水袋也才剛剛見底。他舔舔乾裂的嘴唇,遠望著無邊的天際,沒有地標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迷了路,唐軍的營地連影子都看不見。
第四天,他好容易從剛硬的地裡摳出來一個土豆,這就是他一天的口糧。滴水未進。
第五天,他在路旁一個小水窪裡發現了一點冰,挖得雙手鮮血淋漓,在水窪下那一點濕土裡找到了一條蚯蚓。
第六天。他已經站不直身子。到晚上的時候,只能爬行著前進。一整天沒有水,沒有食物。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他不敢睡著。這樣寒冷的冬夜,睡著了一定會凍死在荒郊野外。他不想死。
馬蹄聲隆隆響起,輕盈地騎士風一般掠過他地身旁,他僅存的一絲神智提醒他要求救,但他早已沒有了這份力量。不管從哪裡來看,他都和普通的死人沒什麼兩樣。騎士們過去了很遠。忽然其中一個「咦」了一聲勒住了絲韁,十幾騎都停了下來。
「大哥,怎地?」一個豪猛漢子問道,是濃重地雲州口音。
「記不記得剛才看見那個倒臥?」
「沒有注意。」「我看見了。」
「你們看這血跡。」那被稱為「大哥」的騎士跳下馬來,原地轉了一圈道:「這人身上有傷,從這裡開始,到咱們看見他的地方,他足足爬了十幾里。真是條好漢。」
「還是大哥看得細緻。不愧是獨眼神鷹。」
「這人意志這般堅定,必定不是尋常人,想必是有什麼極為重要的事情。猴子你怎麼看?」
被稱為猴子的騎士打量了一下四周,指了指楚芳的來路。道:「清河。」又指了指楚芳倒臥地方向,有點猶豫地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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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跟我想的一樣。」獨眼神鷹道。「這人很可能就是咱們要找的人,弟兄們,回頭。快!」
楚芳就這樣奇跡般獲救了。憑著堅強的神經和意志,他戰勝了飢餓、嚴寒和身體的傷痛,帶著一具殘損的骷髏一樣的樣貌受到張靜齋的親自接見問話。因為身體過度虛弱,他只能被人用擔架抬進來。
「先前幫石震逃跑,偷偷傳遞情報地軍官就是你?」
「正是小人。」
「你怎麼落到這步田地?」
「公爺,小人因與清河軍令部主官呂曉玉結怨,故此一直在找機會將她扳倒。經過調查發現她劣跡斑斑,本以為此事不難,但每次都是功虧一簣。清河公主對呂曉玉的信任非同一般,因此每次除了把忠直的朋友的性命搭上幾條之外,並無一點收穫。清河公主對呂曉玉地信任更是有增無減。幾次死裡逃生之後,小人領悟到,對付非常之人當用非常之謀。於是便挑選這兩軍交戰的非常時期,設下連環奇計,將那呂曉玉賺入彀中,鐵證如山,罪證確鑿,無可抵賴。清河公主親自審理此案。小人本以為終於有了出頭之日,不料清河公主只是將呂曉玉叱責一番,並不按律治罪。如果說以前她處置不公,致令奸人逞兇,是受人蒙蔽地話,那麼現在明知其罪,仍然不肯治罪,這就是真正的昏聵。看清了這一點,小人決心投奔唐公。不料被呂曉玉那廝知覺,將小人逮捕下獄,上來就廢了小人一條腿。幸好小人在清河軍中還有幾位夠交情的正直朋友,他們早就看不慣呂曉玉的專橫跋扈,因此耽了天大的干係將小人連夜放了。小人身上只帶了很少的一點食水,逃亡時候又迷了路,幸得巡邏隊弟兄搭救才有機會見到公爺。」
「唔,果然很讓人同情。那麼你帶來了什麼呢?」
「小人久在清河軍中,深知彼方虛實,公爺若進軍,小人甘當馬前卒。」
「你這體格,嘖嘖……難得。」
「公爺,小人……知道清河的新指揮部遷到了哪裡。」
「哪裡?」張靜齋噌地站了起來。
「這個……這個……」楚芳支吾起來。
「來人!」張靜齋一聲大喝。數十名全副武裝的甲士湧進大帳,虎視眈眈盯住楚芳。
「公爺,您……這是什麼意思?」
「說說你的條件。我時間有限。」
「小人……小人……」
「快說!」眾甲士齊聲怒喝,殺氣磅礡而出,楚芳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楚芳將心一橫,大聲道:「小人這條消息,要換一個關內侯、兩千石食俸。」
張靜齋大笑道:「好!痛快!」揮手斥退甲士。
「公爺可是答應了?」
「你配讓我欺哄麼?莫說區區一個關內侯,便是立時讓你位列公卿也不費吹灰之力。全看你的消息的準確性了。」
楚芳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三官鄉。」
「好好招待我們地客人。」張靜齋再也沒有看楚芳一眼。伸手展開了地圖。兩名侍從將楚芳抬到一個密閉地小房間裡。拱手道:「楚老爺,麻煩您在這裡委屈幾天,這裡飲食起居都有專人伺候。等您老正式封了侯。可別忘了咱爺們兒的好處。」
楚芳連道不敢,心知自己是被軟禁起來了,坐以待斃可不是他的風格。他堆起笑容對那兩名侍從道:「兩位二爺,我與咱軍中石震石大人有舊,不知能否勞煩兩位替小人傳個消息?」說著,摸出一塊一兩多重地金子奉上。兩人笑嘻嘻接過去。不動聲色地藏在袖籠裡,一本正經道:「按說咱們是不應當破這例,但楚老爺您立了大功,不日就將封侯,想來也不打緊。而且楚老爺在這邊就這麼一個朋友,照顧照顧也是人之常情嘛。」
這兩名侍從去了之後竟是再無音信,每日只有一個老頭子來送飯兼倒馬桶。楚芳的活動範圍僅僅限制在房間裡,整個房間密不透風。窗戶都沒有一個。門口處有軍士把守,每日換六班崗。楚芳每日只能聽士兵們換崗時候用不同的口音喊口令,揣摩著這牢獄的駐軍人數和士兵組成成分。聽了幾天,楚芳能夠判斷出。這些操著雲州話和半生不熟的京畿官話的官兵是張靜齋地嫡系,從雲州帶出來的老底子。這裡離張靜齋的行轅一定不會太遠。
平靜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地監管的部隊換了人。楚芳聽那生澀凌亂的腳步聲就能判斷出來,新換過來執勤的都是新兵。那些剛剛換下草鞋穿上軍靴的泥腿們走路地習慣還保持著在田里的那種慢騰騰的步幅。楚芳知道,唐軍一定在集合主力部隊準備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了。他掐算著日子也能估計出來,這段時間剛好是張靜齋地探子核實情報的往返時間。現在消息已經被證明是確實地,
釋放的時間應該也不算遠了吧。但出乎他的意料,過去了,監管部隊再次換人,泥腿們也遵循著生硬的口令邁著僵硬的雙腿開拔了。再替換上來的已經不能算是部隊,有時候是衙役,有時候是鄉勇,全都操著濃重的當地土話。監守也不十分嚴密了。伙食水平下降得厲害。只要肯花錢,也能擴大一下活動範圍,讓他們從街上買些酒肉,然後再從這些人嘴裡套問些外面的消息。楚芳原來最擅長的工作就是把各種凌亂的信息拼湊起來,從中得到有用的情報。現在有了信息源,要瞭解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就不是很難了。
聖武二七三年一月,唐軍秘密轉移大量聖武關物資進入燕州戰場,同時開始收縮戰線,主力部隊頻繁集結調動。唐軍第二次動員征發的新軍陸續進駐一些不太重要的堡壘和防線。大規模騎兵的活動範圍被嚴格限定了,戰馬需要積蓄體力。唐軍士兵都知道會有一場大行動,但誰都不知道具體的細節。偶爾從高級軍官口中洩露出來的一些傳聞也都互相矛盾,大多屬於臆測。
清河的三個情報部門根據各自情報來源不同做出了兩種可能性最大的判斷。參謀部軍情司認為唐軍將以重兵進攻三官鄉,端掉阮香的行營;監察廳和軍令部則更傾向於認為唐軍正在籌劃一次徹底掃蕩燕水、富水河流域的軍事行動,進攻重點放在兩河口,意圖切斷清河軍的退路。這兩種完全不同的軍情判斷使得參謀部的軍官們做出了兩套完全不同的應對方案。阮香不去管軍官們的爭吵,從二七三年十二月就開始越過參謀部有條不紊地集中部隊,現在已經有將近十個師的部隊已經趕來三官鄉或者正在趕來的路上。最近唐軍對清河軍補給線攻擊頻度和烈度都有所下降,緩解了清河軍隊不少壓力,也因此阮香能夠相對從容地調動部隊。
現在光看軍隊的調動情況,不用說也知道阮香是傾向於軍情司的判斷了。軍令部自從呂曉玉被停職,一群幹員被牽連避位,說話的底氣不足;蘆笛勸了幾次,阮香堅持不改初衷,參謀部於是開始全力執行三官鄉決戰計劃。如果軍情司的情報估計屬實,那麼唐軍投入此次會戰的兵力將有近十萬人,幾乎是張靜齋手頭全部的機動部隊數量。
阮香為了盡可能多地集中兵力,不惜抽調了大量用於維繫補給線的部隊。為了填補防線上的空缺,清河軍在州地區進行了第三次動員:五個嶄新的師組建起來,並且踏上了遠征燕州的道路。新組建的軍隊戰鬥力自然無法和老牌勁旅相比較,但有大量經過戰鬥檢驗的老兵充當低級軍官,還有剛剛從指揮學院結業的野心勃勃的青年軍官組建的參謀部,從各個專門學校畢業的技術軍官和軍法官保障了這些新組建的師井然有序地運轉,擔任中高級指揮官的都是富有戰爭經驗的校尉和將軍。阮香可以自豪地說,也許一線部隊的戰鬥力清河軍和唐軍相差無幾,但若論新組建的二線部隊素質,清河軍是遠遠超過唐軍的。
就在阮香緊鑼密鼓準備給張靜齋點顏色嘗嘗的時候,已經停職的呂曉玉闖過侍衛們的阻攔,苦諫阮香不要相信楚芳的話。
「楚芳小人,反覆無常,不能信任。他知曉我們全部的計劃,這一去肯定賣身投靠張靜齋。他們的目標一定是兩河口!公主,公主!我拿性命擔保啊。」
「呂曉玉!」阮香怒道:「幾十萬人的性命是你能擔保得了的?糊塗!」
「但是楚芳這種人怎麼可以信任?」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怎樣博取自己的前程。他就算投靠張靜齋,不過是混個閒職,誰也不會信任一個叛將。但若他為我清河立下大功,我不得不重用他。沒有我清河做後盾,他不過是螻蟻一般卑賤的人。這一點,我懂,他也懂。你怎麼就糊塗了呢?」
「萬一張靜齋不相信楚芳的話,或者識破了咱們的計謀,怎麼辦?」
「這是聖武關歷年屯糧物資的估算數值,張靜齋從上月開始從聖武關取糧,且不說他絕不敢把聖武關搬空,就算聖武關軍糧全部搬到燕州,除去路上的損耗,只夠他二十萬大軍吃三個月的。我估計他這次最大規模出動兵力十萬人,維持補給線的軍隊給他算三萬,這些軍隊要先取糧,背負糧草出發,這麼冷的天氣裡,騎兵的行軍速度是不用指望了,他們一路要攻克我們的堡壘,突破我們的水陸防線,走到兩河口,得多久?到了兩河口,十萬大軍圍城強攻,補給線在我軍主力軍團威脅下綿延數百里,這樣的冒險,你會不會去做?張靜齋正在收縮戰線,已經陸續放棄了從兩河口到燕州多處堡壘,盡他最大的努力在集結兵力,若是單純是為了作偽,未免太過愚蠢。他賭的是咱們摸不清他的主攻方向,來不及完成兵力集結。他得冒這個險,聖武關的兵糧都動用了,他的處境可想而知。曉玉,這是咱們一直在等待的機會,抓住這條老狼的機會。咱們幾年的儲備沒有白費,戰士們的犧牲都有了回報,這是上天給我的報仇懲罰的日子……」
阮香完全陷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裡,緩緩道:「州出兵二十萬,靈州出兵十萬,三十萬大軍呵!所有軍事學校的學員也都提前結業充入軍隊。百姓抽丁加賦,運糧服役,綿延千里,海港、運河所有港口民運全為軍運讓路,靈糧倉為之一空。曉玉,我們為的是什麼?是勝利,不計一切代價的勝利!張靜齋現在一半兵力牽扯在徽州,一部分兵力保守京師,眼前咱們面對的不過是他不到半數的兵力,這是上天將他交在咱們手裡。天予不取,必遭禍殃,相信我吧,張靜齋的好日子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