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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武歷二六八年秋,張靜齋在神機陵擊敗徽州軍精銳部隊三萬人,斬首三千餘,餘眾皆降,薩都陣斬徽州大將平湫,唐軍進兵圍徽州城。同月,阮香的清河軍進軍皋城,瀘州軍初戰得勝,清河軍退至番口川。開州叛軍再次戰勝地方軍,六城與開州聯繫被叛軍遮斷。
雲州,麗水河。黎明。
吳憂終於和金肅的接應部隊會合到一起,現在他們的所有的士兵加起來也不過一千多人。聯軍統帥這時早已經發現了山上的旗號指揮,放棄了和山下騎兵們周旋的打算,全力以赴仰攻山頭。莫湘手中單薄的預備隊很快就全部投入了戰鬥,有那麼兩次,暫時充當莫湘近衛的軍法隊官兵都全部投入戰鬥中去了。尉官盧真腿上挨了一矛,現在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但她還是堅守在莫湘身邊,隨時準備用生命衛護自己的主將。
吳毒臉色蒼白,他短劍還沒有沾上任何一個敵人的鮮血,在最危急的時刻,莫湘的長槍總是能及時將他置於保護之下,他身上甚至都沒有沾上一點血跡。現在的戰場稱得上屍橫遍野了。
聯軍主帥麾旗下,兀哈豹黑著臉,一劍將一名進攻不利的百騎斬了,厲聲道:「這樣的有利條件,居然還是讓那庫狐狗子逃了?留你們還有什麼用?」
另一名剛從前線替換下來的將官跪稟道:「大王息怒,實在是那些庫狐人早就預備好了退路,咱們沒有船隻,只好看他們逃去。」見兀哈豹又是眼露凶光,他急忙解釋道:「不過那些庫狐人也沒討得好處,他們後衛部隊被咱們全部消滅,麗水氾濫,他們能渡過河的不過十之一二而已,說不定那折裡帶已經……已經淹死了。」
「呀呸!」兀哈豹一口正唾在那將官臉上,「膽小鬼!」緊接著大喝道:「答裡失!」一員重甲大將應聲帶馬上前。
「給你所有四台床弩,帶我的鐵甲騎兵上前,一個小時之內,我要拿下這該死的山頭。砍下敵將的腦袋!」答裡失大聲應是,點起軍校,直奔莫湘駐守的小山。
「滅速台!」
「在!」
「不管你用什麼手段,隔斷山上山下的聯繫,要是讓這兩軍匯合,提頭來見!」
「得令!」滅速台渾身甲葉光啷一響,行了個軍禮,帶領本部士兵如飛去了。
「吐裡不花,領一千人截斷敵人東去道路!迷赤,帶一千人截斷敵人西方突圍之路!忽邪火,帶一千人封鎖南邊通道!我不信他們也敢冒險渡河!」
三將一起應諾,分頭領兵去了。
望著晨光中逐漸清晰起來的烈火金赤烏旗幟,兀哈豹目光變得越發陰沉凶狠起來。「吳憂兄弟,對不住了!雲州不允許有兩隻猛虎。今日我不傷你,日後你也必會傷我。周人有一句話,防患於未然,這不能算是背叛吧?周人曾經以這個借口屠殺了多少少數民族的人?我只是稍微學一下而已……哦,還有一句,『斬草除根』,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不要回頭,不要猶豫,決不能心慈手軟!」
庫狐人其實並不是兀哈豹的主要目標,他的目標一開始就是吳憂,庫狐人只是給了他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機會。他關注吳憂已經很久了,他的部隊秘密馴養了三隻用來偵察的獵鷹,其中一隻就是專門用來關注吳憂的動向的。得知吳憂和庫狐人在這裡決戰的消息之後,他確信這是大神賜給他的機會,如果不能抓住這個機會,大神都不會原諒他,大神崇尚強者,他慷慨地賜予強者以最好的機會,但是他不會給一個無能的人兩次機會,如果一個人浪費了大神賜予的機會,那麼就證明他不配得到大神的榮寵,神也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他。
「大王!」一名探子飛馳而來,他幾乎在馬背上都坐不穩了,滾下馬背匍匐在兀哈豹馬前稟道:「正東方向發現大批吳憂軍騎兵正在高速逼近。」
幾乎同時,另一名探子飛馬回報,正西方向出現大量步兵部隊,打的也是吳憂軍隊的旗號。兀哈豹接報大驚,急忙派獵鷹升空偵察,結果和馬探一樣,而且獵鷹發現,南方也有吳軍小股部隊在活動,疑為大部隊的前部,而且不用偵察,只用目測他也看到了,麗水上游遠遠的露出了帆影,隱約就是烈火金赤烏的徽記,正在順水而下,來勢相當快疾。若是不早做打算的話,自己竟是要陷入吳憂軍隊的反包圍之中了。
兀哈豹現在疑慮重重,他帶來參加突襲的部隊其實並不能算多,只有兩萬人馬,他是算定了吳憂和折裡帶兩敗俱傷才敢這樣大膽地出擊。難道這真是吳憂事先設計的一個陷阱?但是這未免太過冒險了,而且他事先做了周密的準備、細緻的偵察,周圍不可能有這麼大隊的吳憂軍而不被發現的,難道是疑兵?這是最有可能的,可是誰會這麼做呢?
寧家首先應該排除在外,吉斯特城在他的監視之下沒有出兵的可能性,莫言愁還被困在大月氏城不可能脫身,有情報顯示哈迷失現在陷入庫狐人和迷齊人雙面的威脅中,自保尚且不暇,也不太可能抽身,喀喇山口的部隊?嶠蘭渡的部隊?人數都不對。雲州軍倒是有這個實力,但旗號又不對,他們決不會打吳憂的烈火金烏旗號。那麼剩下的只有蘇平了,蘇平!一想到這個名字,兀哈豹心中不禁一顫,血沃之源前車之鑒在那裡擺著,效忠於張靜齋的蘇平如果有機會消滅聯軍主力的話,他才不會在乎吳憂的死活吧。難道吳憂也是蘇平算計中的一環?對於蘇平的智計,那是怎麼估計都不過分的。蘇平用兵一向詭詐,如果說他能瞞過探子的偵察,一面做出一副正和庫狐人作戰的樣子,另一方面主力卻偷偷南下,兀哈豹是一點都不會奇怪的。而一向在邊境作戰的雲州邊防軍的戰鬥力,兀哈豹同樣不敢小覷。
「再探!給我看清楚了,究竟是誰的旗號!」兀哈豹揪住一個探子的衣領吼道。
其實不用兀哈豹吩咐,經驗豐富的探子們已經飛快地奔向敵軍出現的方向。兀哈豹握著寶劍指向小山頂上,咬牙切齒道:「全軍出動,就算要死,我也要看著吳憂死在我面前!」於是親自指揮攻山。
兀哈豹此令一下,三軍將士莫不奮勇爭先,一時間飛矢如蝗,刀槍如林,騎兵們下馬,排成前所未有的密集隊形,捨生忘死地向上仰攻。
莫湘面臨的壓力驟然增大,她手頭只有一千多名步兵,其中三四百人就在她的身邊,這算是她現在能留下的最後一點發動反擊的預備隊了。士兵們的弩箭基本上都用光了,而他們粗陋的木弓弓弦被大雨浸濕之後基本上也不能用了,現在所有的士兵都換上了近戰兵刃,整整奮戰了一天一夜的士兵們現在全靠勇氣在支撐。面對敵人生力軍的千人一個波次的瘋狂進攻,莫湘感到左右支絀。
山坡上掩蔽物不多,吳軍在山上一些土軟的地方挖掘了長塹,藉以掩蔽身體,但還是有很多士兵暴露在空曠地上,而且經過一夜大雨,現在長塹中積滿雨水,士兵們也無法立足。但是聯軍顯然情況好得多,雖然如吳軍一樣,弓箭大多不能使用,但弩機還是能用的,特別是床弩,當聯軍四台床弩第一次齊射的時候,吳軍士兵只有豎起單薄的輕盾或者匍匐在地上躲避敵人的箭矢,一次齊射就殺傷了吳軍二百多名士兵。趁著床弩重新裝填的間隙,數千名步騎混和的聯軍士兵分成幾個梯隊吼叫著開始了衝鋒。
聽著士兵們瀕死的慘叫,莫湘目光冷若冰霜,遠遠的,她也望見了河面上的那片帆影,但是就算這是援軍,到達這裡也是至少一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看看潮水般湧上來的敵軍再看看自己手下那些疲憊的將士們,戰敗似乎已經的確無法挽回了。來的是誰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她要設法讓吳憂和那幾位大將有機會逃出去,給金赤烏留點種子,吳憂可以敗,但決不能死。莫湘這時候恨不能分身幾處,既要維持山上的金鼓指揮不亂,又要親臨前線指揮士兵頂住敵人的攻擊。現在山下的吳憂、金肅等部人馬都已經現出疲態,很難指望他們爆發出新的攻擊力了。
「吳毒!」莫湘輕聲喚道,目光變得柔和起來。
「將軍。」吳毒也看出了現在的戰局千鈞一髮,緊張地手心裡全是汗水。
「孩子,你怕不怕死?」莫湘道。這還是她第一次以長輩的身份稱呼吳毒,吳毒望著吳憂甚為倚重的這員明麗的女將,心中不由得流過一陣暖流。
「不怕!」吳毒努力挺挺胸,大聲道。
「好孩子!」莫湘溫柔地望著吳毒的眼睛,「蘇先生給你的冊子看過了罷。」
吳毒不明所以,不知道這時候莫湘提起這個是什麼意思,但看莫湘的神情,居然有點交代遺言的意思了,不由得惶恐起來。他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都看過了。」
莫湘道:「在我身邊看了一夜,大概熟悉我的指揮方式了吧?現在你來代我試發令箭,我看看你的學習成效。」
吳毒望了莫湘一眼,沒有推辭。因為是野外作戰,所以並沒有便當的桌案之類的東西,因陋就簡,各種各樣的令箭令旗排成一排插在地上。幾名傳令兵在一邊等著命令。
吳毒仔細觀察著山下敵軍的調動情況,還有現在山上山下各處戰鬥進行情況,足足過了五分鐘,吳毒才鄭重地拔起一支令旗,不過還沒等遞出去,他立刻又將令旗收了回來,再次觀察起情況。莫湘事先安排的各個瞭望哨不斷地將吳毒視野的死角處的情況通報上來。
十分鐘過去了,吳毒攥著令旗的手全是汗水,他一道命令都沒發出去。這麼一會兒功夫,吳軍的陣地卻已經有幾處被撕開了口子,似乎處處都在告急。而他能調動的機動兵力實在可憐,莫將軍會怎麼做?兵書上怎麼講?……一個錯誤付出的就將是無數將士的性命,吳毒的腦子一下子亂成一團,豆大的汗珠順著面頰淌了下來。怎麼能讓我指揮,我還只是個孩子,為什麼是我?……
「將軍,我不……」吳毒的那句「我不行」還沒有出口,就嚥了回去,他近乎驚恐地發現,莫湘已經不在他的身後了,尉官盧真拄著一支長矛站在那裡。還有一百多名士兵圍成圓陣,將吳毒護在中央。不用問莫湘去了哪裡,吳毒已經在剛被突破的缺口處看到了莫湘越馬出槍的英姿。吳毒立刻變得臉色慘白,整個人無法抑制地發起抖來,全軍的指揮權現在都在他一個半大孩子的手中了,這可真是一場無比嚴酷的考試。
「將軍說,不要去想書上怎麼說的了,就當是一場遊戲——主公經常和你玩的那種戰棋遊戲。一場限時的,保命的遊戲。一個鐘頭,頂不住的話,遊戲就結束了。」盧真難得的露出一個慘白的笑容來安慰吳毒道。
吳毒閉上了眼睛,耳聽著驚天動地的喊殺聲、蘆笛鼓哨聲、傷兵慘嚎求救聲、兵馬奔跑粗喘聲、馬鳴風嘯聲、河水奔流聲,紛至雜沓而來,恍若一首金戈鐵馬的軍樂,動人心魄。吳毒調整呼吸,什麼都不去想,原本砰砰急跳的心臟慢慢緩和下來。
猛然間,一個熟悉的聲音發出一聲悶哼,喊殺聲猛然就在自己身前響起,吳毒睜開了雙眼,已然心定。原來是答裡失所率鐵甲騎兵一部撕開了一個口子,衝上坡頂,被山頂的吳軍親衛拚死頂住,大雨後的山坡陡滑,並不利於騎兵急速衝刺,步騎混戰,一時竟是打了個旗鼓相當。吳毒聽到的那聲悶哼正是盧真為了掩護吳毒,小腹上又中了一支弩箭,幾乎與此同時,她手裡的長矛刺入一個騎兵的馬身之後被折斷了,手裡只剩下了半截矛柄,整個人也被戰馬的狂野衝力給遠遠甩了出去。吳毒看她最後一眼的時候,正看到她似乎正用左手努力想把腹部的傷口摀住,但大量的鮮血洶湧而出,奪走了她最後的一絲力氣,她就那麼右手握著半截矛柄,眼望著吳毒的方向,蜷曲著死去了,臨死臉上還帶著一絲遺憾的表情,似乎還為沒有能親手完成莫湘交給的保護吳毒的任務而自責。
吳毒只覺得這時候自己的心中如冰雪般冰冷透徹,猛然抽出令箭,傳下第一道將令,「酉字第三隊,向西增援乙字一隊,丙字、丁字督待命出塹反擊。攻擊方向等我旗號。」傳令兵們又一次忙碌起來,不管這些命令如何生澀幼稚,吳軍畢竟恢復了統一指揮。
莫湘並非一味莽撞的赴死,她覷準敵人進攻的間隙,率一百多名親兵迅速插入敵陣之中,直指吳憂的金赤烏殘部所在,她馬上要面對的就是兀哈豹手下擔任阻擊任務的大將滅速台,滅速台正指揮士兵合力圍剿吳憂,猛然見山上殺下一員女將,也沒放在心上,便派了兩名百騎各自帶兵上前攔截,不料這兩名悍勇的軍官根本連一個回合都沒撐下,被莫湘手起槍落,穿了個透心涼,毫不減速地直衝過來。手中長槍如蛟龍出洞,毒蛇吐信,殺得聯軍將士迴避不迭,硬生生將聯軍陣線衝開,不一刻竟與吳憂軍會合到一處。滅速台大驚,急忙增調人手加強防範。
莫湘殺進重圍,見到了衣襟上全都沾滿鮮血的吳憂,還有戰神般咆哮發威的狄稷,金赤烏戰士只剩下了三百多人,幾乎個個帶傷,還是死戰不休,圍繞著吳憂組成環陣防禦。吳憂右臂深深地中了一支弩箭,吳憂砍斷了箭桿,箭鏃還嵌在骨縫裡,只是簡單地包紮了一下,現在是用左手在揮劍。
「狄將軍,保護主公隨我來!」莫湘朝著狄稷大喊一聲。狄稷有些蒙頭轉向地望了莫湘一眼,似乎聽不明白她說話的意思。莫湘再次大喊一遍,狄稷這才反應過來,瞪著佈滿血絲的大眼答應道:「好!你開路!」當下莫湘一馬當先,憑剛才在山上觀察到的位置,朝著金肅和范竺所部方向衝殺過去。狄稷衛護吳憂,緊隨莫湘身後。
滅速台自然不能放任他們和金肅部會合,他拍馬舞刀上前攔住莫湘去路,莫湘銀牙緊咬,手中鋼槍舞起片片梨花,登時將滅速台圈在槍影中。滅速台暗呼一聲好厲害,抖擻精神來戰莫湘。兩人交手只五六個回合,滅速台大感吃不消,他的兩員副將上前助戰,恰好吳憂和狄稷一左一右從兩邊趕上,狄稷的狼牙棒、吳憂的青霜劍同時落下,那兩員副將頓時慘呼落馬。莫、吳、狄三人一起來並滅速台,滅速台膽寒,落荒而走。
一個鐘頭有多久?放在以前任何時候,吳毒都會嘲笑問出這樣問題的人。但現在,他親身體驗了什麼是度日如年,莫湘離開的這一個小時,他承擔了一個成年人都無法負荷的責任和危險,莫湘那柄長長的佩劍現在就掛在他的腰間,對他來說過長的劍鞘拖到了地上,這柄劍是他不注意的時候,盧真親手掛在他腰上的。他的手不停地摩挲著冰冷的劍柄,似乎能夠從中汲取專屬於大人的決斷和力量。而自從跟了吳憂,吳憂就以未成年不准他用長劍。隨著兀哈豹親自督戰,山上的吳軍陣地不斷被突破,聯軍在四台床弩的配合下全線投入進攻,代表各督、哨的令箭一支支失去了其效用,吳軍的陣線被一再分割壓縮,現在只剩下山頭數千平米的地方了。幾百個士兵背靠背擠在一起。
吳毒不知道自己堅持了有沒有一個小時,從太陽運行的軌跡來看,恐怕還不到一小時。吳毒有些費力地抽出了莫湘留下的長劍,舉了起來。這只能算是一柄普通的長劍,鋼火好,鋒利,軟硬適當,沒有裝飾,樸實無華,劍鍔處一個小小的「湘」字銘文是唯一讓人聯想起劍的主人的東西。
光潔的長劍一如莫湘其人,冷冽,乾淨,樸實,打磨得相當精細的劍身在陽光下亮得刺眼。「這就是最後的時刻了麼?」當死亡真正到來的時候,吳毒並不覺得這有多麼恐怖,相反自己的心態還相當平和,他最後望了一眼山下,吳憂終於和金肅已經會合到了一處,撐到援軍到來應該沒問題了吧。
戰士們整理起滿是血污的衣甲,在沉默中一個個地列成軍列,擺出進攻隊形。鼓手敲響進攻的鼓點,旗手揮舞軍旗向山下己方軍隊最後一次致意,隨後打火點著了軍旗。鼓點聲漸趨急促,士兵們奮盡最後的餘力嘶啞地吶喊著開始了衝鋒。隨著一聲裂帛般刺耳的雜音,鼓手劃破了戰鼓鼓皮,加入了衝鋒的行列。吳毒胸中充滿激情,他拖曳著長劍、踏著陣亡戰士的屍體跌跌撞撞向前衝去。在跨越一條長塹的時候,忽然一名渾身是血的吳軍軍官一個側撲抱住了他,兩人一起滾入積滿雨水的塹壕中去。
「叛徒!放開我!」吳毒憤怒地掙扎著。
「噓……屬下,羅興,奉主公命令保護小公子。十二個人,就剩下我一個了。」軍官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臉上血水流淌,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橫過他的前胸。
吳毒人小力弱,怎能和拉烏赤這樣的軍官相比,雖然是重傷之後,羅興的雙臂仍然有力,如鐵箍一般將吳毒連人帶劍摟住,不一會兒他因為失血過多暈了過去,手臂居然還是一點都不放鬆,吳毒漸漸透不過氣來,又氣又急,頭暈目眩,竟爾暈了過去。
光明。喧鬧的人聲。
吳毒醒來的時候彷彿剛睡過了一個恬美的午覺,渾身的疲憊都一掃而空,而且驚奇地發現自己身上沒有任何傷痕。他眨巴一下眼睛,袍子上大團的血跡提醒他,先前經歷的這一切並不是在做夢。
他的手指動了一下,挨到了一件冰涼的物事——長劍。吳毒一下子從簡陋的地鋪上跳了起來。當他走出那個小小的帳幕的時候,吳毒驚呆了。
這裡位置還是戰場,只是向南移到了一個比較平坦的地方。現在這裡紮下了無數的營帳,雲州軍裝束的士兵們來來往往,傷兵們的呻吟聲此起彼伏,而這一片傷兵營帳之外,是一片巨大的墳場,參與這場廝殺的一萬多名陣亡士兵的屍體被集中到一起,堆成了一座巨大的山丘,數百名士兵正在挖掘一個巨大的大坑,準備埋葬這些屍體。另外數百名士兵正在來來往往搭建巨大的柴堆,一部分屍體將被火化。
在這巨大的兵營中央,是一座比周圍帳篷都大上兩號的帳幕,此刻吳憂正在這裡養傷,莫言愁、狄稷、金肅、范竺等將領都在,蘇平、劉袞、狐眉、巴禿顏等是新趕到的,另外還有幾員陌生的將領,都是來自雲州邊防軍的將領。
「蘇兄只帶了區區四千人馬,居然將那兀哈豹嚇退,真是了不起!咳咳!看起來用兵之道,我還要多向蘇兄請教才是。」吳憂的臉上又一次被青灰色籠罩,軍醫看過了,他中的那支弩箭上塗有毒藥,雖不至於見血封喉,卻也相當難治,吳憂現在是強運內功壓製毒性擴散,加上醫生用藥,也要靜心將息百日以上才能痊癒。吳憂並不太把醫生的話放在心上,還是堅持帶傷處理事務。
「將軍過獎。蘇平正要請罪,因為沒有及時趕到戰場,累得這麼多將士……唉!」蘇平是真誠的惋惜,雖然在關鍵時刻驚退了多疑的兀哈豹,但吳憂辛辛苦苦募集的軍隊又一次被打殘了,要是他再晚到半個小時,吳憂可能真的要全軍覆沒。吳憂在戰場上那驕傲的臭脾氣他知道,那是寧可戰死也不願意逃跑的。如果一開始遭到聯軍襲擊就撤退的話,傷亡不至於這麼大。
蘇平也很佩服吳憂,以這樣新老參半的疲兵,連打兩場惡仗,士兵們居然全都效死力,沒有一個逃跑的,著實難得,就是在精銳的雲州軍隊中這樣的情形都很難見到。這些確實都是大周的精英戰士,就這樣犧牲,蘇平實在有些於心不忍。但是平心而論,蘇平是對得住吳憂的,戰場附近隸屬雲西軍的有畢素丹、莫言愁、秦古劍、哈迷失、胡沛等多支武裝力量,不論哪一支友軍離吳憂都比他更近,但最後以少量兵力虛張聲勢救了吳憂的恰恰是他這支離戰場最遠的部隊。
現在情況有點微妙,吳憂遭受重創後的嫡系部隊元氣大傷,反倒是他這支人數不多的客軍在數量上質量上都佔據了優勢,這也難怪吳憂的部屬們在最初的歡喜過後,就換上了略帶戒備的神色了。當然大家都是聰明人,有些事情不用講出來,意會就行。只有吳憂似乎毫無芥蒂,並不用異樣眼光看待蘇平帶來的邊防軍官兵,著實親熱地歡迎了他們。只是吳憂有傷在身,卻是下不了床榻,只能一再致意歡迎的意思,一點作偽的感覺都沒有。
久在蘇平身邊的幾個人自不必說。倒是邊防軍幾位將領著實感動不小。且不說吳憂品佚高出他們甚多,本不必對他們這樣客氣的,就是剛剛打過的這兩場惡仗,就讓人對這位雲西都護刮目相看,這是一個能打仗的人。作為職業軍人,他們最佩服的莫過於硬漢子了。敢以劣勢兵力和庫狐人打對攻戰還能取勝的將領,就讓這些將校們佩服。而隨後雖被聯軍暗算卻不降不逃,拚命死戰,也表現出了與他身份相稱的勇氣。而這一切勇氣和榮耀對眼前這重傷的文質彬彬的青年來說彷彿理所當然,不值一提,尤其他語調中不覺流露出來的對將士的關懷、對百姓的憐憫、對自己的自責又是那麼真心實意,這份氣度胸懷怎能不讓這些來自北地的粗獷漢子心折!
「蘇兄覺得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走?」吳憂放棄了客套,輕聲問蘇平。
「我已經派席雱將軍前去解吉斯特之圍,」蘇平見眾人都有點困惑不解,補充道:「兀哈豹這次親自率兵攻擊將軍,卻遣也速不該率偏師攻擊吉斯特,幸得陳玄先生百般設計保守城池不失。現在兀哈豹已退,看到我方援軍到達,也速不該必然不敢戀戰,退走是一定的了。這是第一;第二,我來的時候,發現不知為何很多庫狐人軍隊都在做北歸的打算,他們正在大肆劫掠,卻不願意同我們的大規模正規軍作戰,相信很快大月氏城方面也會有消息傳來,據我估計,可能是庫狐國內發生了什麼變故,他們無非像往年一樣,搶了就跑,當然,也不排除是敵人的詭計;第三就是咱們應該即刻回兵收復沃城……」
蘇平不提沃城還倒罷了,一提沃城,狄稷就想起元建、李操、胡繇等一眾叛徒,心中大怒,出列道:「主公!這回無論如何也要讓俺去!不殺了那群狗娘養的俺就不姓狄!」
吳憂點點頭,對蘇平道:「蘇兄,借您五百兵馬可以麼?」
蘇平笑道:「將軍言重了,都是朝廷兵馬,何分你我。」
吳憂欣然笑笑,撐起身子,囑狄稷道:「此去應以仁義安民,對於附逆軍民也應盡量以安撫為主,不可濫殺無辜,他們也都是我大周的子民,明白麼?」
狄稷悶聲答應,吳憂就讓范竺做他的副將,和他一同點兵前往。
吳憂略一思索,對莫湘道:「湘兒領咱們的五百士卒渡河向北巡行,打探庫狐人的確切消息,要是碰上折裡帶,替我教訓他一下。」莫湘有點擔心地望望吳憂,又望望帳內蘇平帶來的人,終於還是沒有多說什麼,接了令箭,施禮退出帳外。
吳憂又對金肅道:「煩勞金將軍跑一趟嶠蘭渡,接替胡沛的職務,讓他來沃城見我,注意觀察敵情,若庫狐人確有北歸之意,那麼嶠蘭渡可撤守,大家一起在沃城聚齊吧。」金肅領命去了。吳憂說了這半天話,傷口隱隱作痛,但覺得胸悶氣短,歉然對蘇平等人道:「諸位請自便,咱們在這裡修整一天,明日往沃城去吧。」眾人於是施禮退出大帳。
邊防軍諸將各自分散去迄,陳青見周圍只剩下了蘇平親近之人,興奮地對蘇平道:「公子,現在吳憂身邊一員大將都沒有,自己又帶著重傷,咱們是不是……」
蘇平搖搖頭,「吳將軍以國士待我,示我以無私,我又怎能做出那種事情?」他側轉頭問一直沒有說話的劉袞道:「劉將軍的意思呢?」
劉袞似乎正被什麼極為難解的事情困擾,並沒有立刻回答蘇平的問題,半晌才道:「先生之論甚高。」
\.書友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