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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蓮。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
——《詩經澤陂》
身為一個男人,誰沒有過英雄的夢想?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哪個不希望找一個英雄的男子漢為依靠?但是世間的人們來了又去了,絕大多數人無聲無息地在這個世界上度過了他們平平無奇的一生,如風過水面,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痕跡。也許他們也曾經熱血沸騰,血氣方剛,也許她們也曾經婀娜多姿,翹首期望,但是英雄永遠那麼遙遠,英雄的事跡廣泛流傳,卻從來不發生在我們身邊。
雲州城。
作為周王朝在北方邊陲最大的後勤補給基地,最堅固的堡壘,從沒陷落過的戰爭要塞,雲州城歷經數百年的風霜,加固再擴建,擴建再加固,規模宏大,固若金湯。雲州城分內外兩城,共有大小城門二十座——內城八座,外城十二座。外城城牆高達二十七米,結實厚重。護城河水源來自三條河流:惠水自城東注入護城河,麗水自城北注入護城河,霖水則是從西北角入城,穿過城中央,從城東南角流出。為此城內還專設了兩道水門,可以通行中型船隻。三條河流經過多次疏浚整修,河道整齊,水量充足,護城河水又深又闊,兩邊遍栽垂柳,小橋屈曲,稱得上塞上江南了。
冬天的黎明來得總是晚一些的,不過趕早集的小販早早就起身了,特別是繁華的東市和西市,大街上各種攤子一字擺開,各種店舖也趕在太陽出來之前就開張了。活的牛、羊、馬匹,各種藥材,內地來的絲綢、糧食、香料等各種各樣的貨物琳琅滿目。菜市場顯得有些蕭條,冬天能賣的蔬菜不多,但是還是聚集了不少閒人,因為菜市口有一個幾乎每天上演的百看不厭的節目——罪犯斬首。
有時候是軍隊抓到的奸細,有時候是罪大惡極的殺人犯,有時候是江洋大盜……總之花樣時時翻新,這也成了雲州街頭一景,好多老住戶要是哪天沒看到這種血腥場面的話,就會覺得少了點兒什麼似的。
這一天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四處傳來的不外是神勇的雲州軍隊又在哪裡擊潰了多少叛軍;米價雖然還在上漲,但是自從蘇公子嚴厲整治過一批奸商之後,已經慢慢平穩下來;聽說通往關內的大路不久就可以打通了,到時候城裡的難民就會減少不少了,也減輕些城裡的負擔……太陽斜斜地掛在半空中,懶洋洋地散發著灰白的光芒,照耀著這平凡的世界。
上午的時間就在平靜中悄悄流逝了,中午悄然來臨,各個飯鋪食莊的夥計開始活躍起來,大聲兜攬著客人。
依柳樓。
朱老闆從一早起來眼皮就不停地跳,心也總發慌。他看了看黃歷,上面寫著:宜祭祀、捕捉,忌出行,開市、祈福。朱老闆臉都嚇白了,他是個很迷信的生意人,小時候有個瞎子給他算過命,說他六十歲的時候會有一場大劫,而今年他正好六十歲……一上午平安無事讓朱老闆放心不少,看來是自己過慮了。城內各處的生意他早就交給了自己的幾個兒子,他身板還相當硬朗,在家待不住,所以沒事還到自己的各處產業那裡巡視一圈。既沒有火災,也沒有失盜,一切正常。依柳樓是最後一站,朱老闆想在這裡歇歇就回家去了。
依柳樓上,臨街的窗口旁邊,年輕的夥計阿三正在和一個面目有些猙獰的年輕客人小聲爭執著什麼,這個客人頭髮垂下來擋住了左半邊臉,右半邊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痕,一身黑衣,腰佩寶劍,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輩,雖然他說話聲音不緊不慢,聽起來十分和氣。
阿三努力向客人解釋,靠窗的桌子在幾天前就已經被人預定了,青年則用他帶著靈州口音的官話向夥計抱怨他走了多遠的路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能近距離欣賞一下菜市口殺人的場面,依柳樓的那個窗口恰恰是離法場最近的,所以不管怎樣也要通融一下,這之類的話反反覆覆地說,阿三費盡口舌,就是不能讓這個年輕人死心。年輕人好像也並不著急,眼睛斜斜地瞟著窗外,纖長的手指靈巧地玩弄著劍穗,說話一直不緊不慢,好像十分確定夥計會答應他的請求。
阿三的耐心已經消磨殆盡,正想翻臉轟人的時候,大街上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一名差役騎馬跑進法場,將一張佈告貼在柱子上。一個聲音宏亮的師爺馬上大聲念了起來:
「今日處決女犯一名,姓名:艾雲,籍貫:靈州,所犯罪行:謀反叛逆,判決:午時三刻斬立決!無關人等迴避!雲州府此布。」簡單幹練,殺氣騰騰。
一群無賴早就在一邊起哄了,已經好多天沒見過處決女犯了,這一次應該相當刺激吧。
隨後就是士兵開始清場,今天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同於往日,擔任警戒的都是正規部隊的精銳士兵,而且人數也比平常增加了幾倍,八十個士兵在一個軍官的指揮下,很快就清場完畢,然後就靠攏在刑台周圍,保持警戒。另外有一些衙門的府兵捕快也幫忙快手快腳地清出相當大的一塊空地,還要保證大街上通往這裡的道路暢通無阻。老成些的市民都嗅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氣味,老早就躲得遠遠的,只有一些不知死活的傢伙還在周圍看熱鬧。
午時。
沒有囚車過來,等待的人們臉上都現出了不耐煩,往常處決人犯可都是示眾半天的,今天看樣子是要快刀斬亂麻了。隨著一陣急驟的馬蹄聲,一隊騎兵由遠及近,群眾嘩然,因為這一次的「囚犯」享受的待遇實在是前所未聞,她是被這群騎兵挾在馬背上帶來的。
艾雲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俊俏的小臉洗得很乾淨,雖然沒什麼血色,但是眼睛還是很有精神,一件寬大的袍子遮去了她玲瓏的身材,一副至少四十斤重的鐵枷牢牢鎖住了她的脖頸和雙手,長袍下,一副沉重的腳鐐將她的雙腳牢牢鎖住,她只能側騎在馬上。儘管有這麼多束縛,她的腰還是挺得很直,脖子倔強地挺立著,在身邊的兩個騎手的幫助下,經受過嚴格的騎術訓練的她居然沒有從疾馳的馬背上掉下來。她高傲的姿態也贏得了圍觀者的一致叫好,有骨氣的犯人不是經常能看見的,最常見的情形就是還沒走到法場,犯人就大小便失禁,像死狗一樣嚇癱了,這種人殺起來最沒有看頭,劊子手也最不喜歡這種軟腳蝦。
將艾雲交給士兵,騎兵們立刻四下分散開來,逼迫著人群讓開了更大的圈子,隨後他們都取出了身上的武器,弓上弦,劍出鞘,如臨大敵。一百二十個騎兵散發出來的殺氣將人群再次迫退幾步。
最後登場的是行刑的主角——劊子手和監斬官。
監斬官是個鬍子還沒長齊的年輕人,他看看天上的太陽,又看看地上插的標桿影子,對身邊的人一點頭,一個差役向站在高處的鼓手揮手致意,看到這個動作,鼓手開始擂鼓,鼓點由緩至急,催人心神,有頃,一通鼓罷,差役為艾雲解去枷鎖。一個中年女牢子捧過來一個木盒,從裡邊取出木梳,將艾雲的頭髮打散,為她梳了一個髮髻,甚至給她臉上撲了一點粉,最後從木盒裡取出一個嵌著絹制百合花的美麗花冠給艾雲戴在了頭上。合上木盒,垂手退下。
這時候,周圍響起了無賴們一片口哨和叫好聲:「看哪!這小妮子還是個處女呢!」「小婊子,要不要先和大爺樂和樂和啊!」「大爺教你嘗嘗男人的味道吧!哈哈哈哈……」「這麼年輕漂亮就死了太可惜了,這麼些兵哥哥們怎麼就沒辦了你啊,要不要哥哥教教你?哈哈哈哈……」
那些婆姨們更加不堪,嘴裡「小娼婦」「小婊子」地罵著,手裡更是不閒著,爛菜根,石塊瓦片,一齊往艾雲身上扔過去,對此士兵們無動於衷,這已經是固定的節目了,只要這些東西不要砸到自己身上,他們就不管,偶爾有那麼幾塊偏離目標的,士兵們會靈巧地閃過,然後報以一句髒話,露出一個猙獰的表情。群眾顯然對此習以為常,誰也不會害怕,反而謾罵得更起勁了。艾雲處在法場中心的行刑台上,位置高,又有士兵隔開了群眾,不用特意躲避,也沒有什麼垃圾落在她身上,只是聽了那些市井粗話使得她臉色顯得更蒼白了。
這麼鬧了一會兒,年輕的監斬官似乎有些看不過去了,吩咐擂第二通鼓,隨著隆隆的鼓聲響起,人群慢慢安靜下來。劊子手的兩個助手走到艾雲身邊,在她面前的地上鋪上一塊紅色的墊子,示意她跪在上面,艾雲微笑了一下,搖頭拒絕了,兩人也不勉強,撤去墊子,退過一旁。
第二通鼓罷,監斬官走到艾雲身邊,從一旁的助手手裡接過一壺酒,一個酒杯,開始倒酒。他倒酒的手有點打顫,臉上緊張的表情證明他還不習慣面對這種場面。艾雲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連續喝了三杯,監斬官將酒杯、酒壺都收了起來。
「那個……女犯艾雲,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麼?」監斬官結結巴巴地問道,他甚至不敢直視艾雲的眼睛。
「你下次應該找個輕鬆點兒的差使,看把你嚇得。」艾雲沒有血色的嘴唇流露出來的微笑帶著善意的嘲弄。隨後她的目光轉向那些圍觀的群眾,在這些民眾的眼裡,除了冷漠、仇視、下流、厭棄,她找不到別的東西,「一群愚昧可憐的人!你們就從來不為自己的命運抗爭麼?」她長歎一聲,眼光投向更遠的地方。她的目光在周圍的建築物上遊走,好像想在臨死之前記住這個世界的樣子,猛地,她的目光在一棟小樓上停住了,那裡有一雙眼眸正注視著這裡,而那雙眼睛是艾雲畢生難忘的。艾雲瞳孔急遽縮小,呼吸也急促了,「難道是他?不可能的,不應該的,莫言愁答應過的,難道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狡猾的騙局,為的就是引大哥上鉤麼?」
艾雲的目光很快就移開了,但是她神情的變化卻沒有躲過有心人的眼睛,幾條黑色的影子迅速向依柳樓方向靠攏過來。
艾雲對那監斬官道:「我沒什麼要說的,要殺就殺,弄這麼多虛文做什麼!」年輕的監斬官額頭見汗,吩咐擂第三通鼓。劊子手準備。
第三通鼓又稱催命鼓,共敲一百二十響,鼓聲一停,人頭落地,所以鼓手也敲得格外急促,整個法場鴉雀無聲,人們都瞪大了眼睛等待著那決定性的一刻到來。
朱老闆覺得自己真的老了,因為原本還站在窗邊說話的那個年輕人只一閃就不見了,他揉了揉眼睛,真的不見了,同時他就發現,阿三也在拚命揉眼睛,彷彿剛才那個和他說話的年輕人是一個來自異界的鬼魂。不過大街上的喧鬧很快就證實了那個人不但是個真實的人,而且是一個可怕的人。
吳憂沉靜地站在街頭,對那些好像從地下冒出來的黑衣人視若無睹,他緩緩抽出了長劍,冰寒的劍氣,森冷的劍光,映著他臉上的神情莊嚴肅穆。
艾雲望向吳憂的目光充滿悲傷,卻也滿含期待和喜悅。艾雲的心情極為複雜,她怕吳憂來,因為很明顯這是個針對他的圈套,但是心裡又盼著他來,因為這樣就可以看出她在吳憂心中還是有相當的地位的。
第一通鼓,第二通鼓,吳憂都沒有出現,她的心中既欣慰又失落。現在吳憂來了,無視那高大的城牆,無視那嚴密的守衛,無視重重的埋伏和殺機,救她來了,艾雲的心中充滿喜悅。但是當吳憂從酒樓跳到了街上,陷入重圍的時候,她又對吳憂的處境擔憂起來了,自己即將被處刑好像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了。只要臨死前還能看到他一眼,只要確定他還好好的活著,她就感到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了。她拼盡力氣尖聲大喊道:「大哥快走!這是個圈套!」
吳憂朝著行刑台的方向望去,艾雲掙扎著似乎想衝下那個檯子,但是虛弱的她很快就被旁邊的人制服了,但是她一直在聲嘶力竭地喊著那兩句話。吳憂衝著艾雲笑著搖搖頭:妹妹呵,那麼多同伴因我而死,大哥怎麼有臉自己自私地活下去?今天既然來到了這裡,大哥又怎麼忍心棄你而去?
好像感受到了吳憂無言的決心,艾雲慢慢安靜下來,只是用一種空濛憂傷的眼神看著吳憂。「請你們,請你們放開我罷,我不會再這樣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做。」艾雲輕聲對還在抓著她臂膀的女牢子說道。「麻煩你們,幫我補補妝,多抹點胭脂吧,沒有胭脂?喏,這裡是我的手、我的胳臂,在上面劃一刀吧,不要緊的,反正我也快死了,傷口深淺都無所謂了,您不會拒絕一個要死的人的要求吧?對了,就這樣,我看到有血流出來了,不,不用包紮了,用不著了,這是現成的胭脂啊……現在幫我看看,我的臉上有點血色了麼?我的臉色太蒼白了,一定很難看吧?血還不夠多啊,您太小心了,傷口太淺了……哦,不要那麼驚訝吧,撕裂這點小傷口算什麼呢?幫我抹均勻些吧,嗯,我想是不是應該再來一刀,血不夠多啊……是不是好看點兒了?還有那個花冠,幫我戴正好嗎?謝謝,謝謝,我看上去是不是好多了?哦,您居然還藏了一面小鏡子,真是狡猾啊,可惜我的那面鏡子被大兵搜走了,還是大哥買給我的呢。哦,我看起來好像是精神多了,謝謝您,您真是個好人。現在請把鏡子拿開吧,它擋著我的視線了,我看不到大哥了。謝謝,謝謝,您真是個好人。我要讓大哥看到我最美的一面。他是多麼的好色啊,可是他就是不肯抱我一次,連我的手都沒怎麼碰過……您笑了,您在笑話我了,可是我是這麼高興,這麼快活……」
艾雲絮絮叨叨地說著,好像想把所有對吳憂的傾慕和思念都說出來。她的眼睛又大又亮,神采飛揚,她的肌膚柔軟細嫩,她的話語嬌媚可人,她容光煥發,魅力四射,她的生命之火在熊熊燃燒,因為激動,她的整個身體似乎都泛起了嬌艷的玫瑰紅色,她的視線只有一個焦點,那就是正在趕來營救她的大哥,她不停地重複著沒有意義的話語,溫柔地訴說著,她嫵媚地笑著,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裡不能自拔,這一刻,冷酷的現實世界離她那麼地遙遠,在那個世界裡,她終於勇敢地對大哥表白了,大哥爽朗地笑著,毫無顧忌地抱著她,用鬍子扎她,呵她的癢……
行刑台上的眾人都不忍地背過身去,這一刻的艾雲如同夏日的太陽,盡情放射著生命的光彩,她渾身上下散發出驚人的美麗,誰能忍心剝奪這個花季少女最後的幻想呢?
「擋我者死!你們不是我的對手,我也不想多殺人,你們退下吧。」吳憂的口氣好像還帶著一絲不忍。不過顯然對手並不領情,回答吳憂的是各種兵刃招呼過來的聲音。
盡職的鼓手仍然在賣力地敲著鼓,鼓聲敲了十響,吳憂在街上前進了十步,擋路的黑衣人倒下了七個。
氣氛只能用詭異來形容。沒有兵器交擊的聲音,甚至沒有痛苦哀嚎尖叫什麼的,不管黑衣人是以什麼樣的姿勢撲上來的,每一個人卻幾乎都是同一種姿勢倒下去的——他們大睜著眼睛,卻失去了焦點,嘴巴大張,原地轉兩個圈子,倒下的時候身體還是溫軟的,可是已經沒了氣息。地上甚至沒有血跡。
吳憂喘了一口氣,黑衣人仍然對他維持著包圍,不過圈子明顯散開了許多,顯然這種詭異的殺戮把他們給鎮住了。
「擋我者死!」吳憂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沒人再敢把這當作一句無謂的恫嚇了。不過不怕死的大有人在,一群身材矮壯的武士嗚裡哇啦地大叫著,悍不畏死地又衝了上來。吳憂皺起了眉頭,這種語言他從來沒有聽過,好像不屬於大周境內任何一個民族的,不過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擋路的人結果都一樣,誰也不能阻擋他的腳步。
「青霜」的劍尖如同清風吹過水面,又如同少女溫柔的雙手撫過人的面頰,只在衝過來的武士咽喉處輕輕一點,都用不著費力將劍鋒送進去,劍上的冰寒劍氣早就切斷了他們的生機,每一個中招的人都表現出了和前面的同夥完全相同的症狀——轉圈、倒下。依然沒有發出聲響,噹啷啷落地的都是死人的兵刃。
「小心!這小子兵刃有古怪!」一個頭領樣子的人尖聲喊道:「大家退後,招呼他暗青子!」
黑衣人們巴不得早有這麼一句話,紛紛後躍,吳憂眼前一下子就剩下了七八個操著聽不懂的語言的矮子,顯然他們也沒有聽懂那個頭領的話,同伴的死反而激起了他們的凶性,更加不要命地衝了過來。
吳憂沒空和這幫人糾纏,他在數著鼓點。
鼓聲緊催,二十響鼓點敲過,吳憂又前進了十步。隨手提起一具屍體,在身週一掄,各種亂七八糟的暗器幾乎全打在了屍體上,發出一陣「僕僕」的聲響。吳憂仍舊沒有停住腳步,不過這一次已經沒人敢正面擋住他的去路了。
群眾這才反應過來,這是碰上了幾十年不遇一回的劫法場了!地上那十幾具屍體就是明證了。人群頓時炸了營,呼兒喚娘,豕突狼奔,整個法場頓時亂成一團,行刑台周圍士兵們鋒銳的刀鋒逼迫他們哭爹喊娘地衝著吳憂所在的這條大街上洶湧而來。
驚惶的人群不管不顧地那麼衝過來,不但衝散了黑衣人的包圍圈,連吳憂都被遲滯了腳步。
鼓聲緊催,人潮洶湧,吳憂果斷地離地躍起,這時候忽然一個大嗓門喝道:「就現在!」同時幾個人同時喝道:「縛!」
吳憂躍起在空中的身形明顯一滯,一股無形的大力束縛了他的自由,這時候六枝黝黑的弩箭正好無聲無息地射到吳憂身前身後,完全封死了他轉圜的餘地。
依柳樓。
剛才吳憂站立的窗口旁邊現在站了四個人。一個是陳青,一個是巴禿顏,還有一個威勢不凡的將軍,三十多歲,表情肅穆,沉默寡言,陳青和巴禿顏都對他執禮甚恭,另外一個渾身包裹在黑衣裡邊的人,一身江湖氣,一看就不是軍人的樣子,另外三人都刻意和他拉開了距離,顯然不大瞧得起這人。
「得手了!」眼看吳憂在空中避無可避,就要喪生在弩箭之下,那黑衣人不禁驚喜地大喊一聲。忍不住得意洋洋地望著另外三人,那臉上的神氣好像在說:刺殺人的事情還得我們這些行家來做吧?你們的錢花的不冤枉。雖說損失了不少手下,但是比起獲得的巨額報酬來說,這實在不算什麼,這個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最缺的就是錢。
「只怕未必!」將軍皺著眉頭說了一句。
話音未落,只見吳憂在空中極不自然地扭了幾扭,六枝弩箭居然無一命中,堪堪擦著他身子掠了過去,六個倒霉的市民做了替死鬼,只要被那毒弩箭擦破點邊,立刻就是死亡的命運。
「這小子,有點兒意思。」那將軍絲毫不理會旁邊的黑衣漢子變得難看的臉色,自顧自說道。
「哼,好戲還在後頭呢。」黑衣漢子氣沖沖頂了一句。
躲過了第一輪的六枝弩箭,吳憂的壞運氣並沒有結束,一張巨大的漁網從天而降,同時另外十個弩手出現在街道兩側的屋頂上,現在氣縛術還約束著他的自由,對手顯然做了完全的準備。
其實只要配合默契,安排周密,任憑你蓋世的本事也會死在不知名的小人物手裡。在柴州親眼目睹了那場奪權的血腥暗殺之後,他就深切地體會到了這一點。同樣是那一次,法術和武術相結合發揮出來的巨大威力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為此他曾經專門思索過累似情況下如何應對的問題,現在看來他的功夫沒有白費。
吳憂左手一翻,一柄奇形匕首從袖子裡滑到了他手上。之所以說是奇形的匕首,那是因為這柄匕首是兩柄匕首通過機括拼接在一起的,手在中間一握,兩頭都露出鋒刃,吳憂拿到這一對匕首的時候就發現了這一點。現在這把似乎有些怪異的匕首在手,吳憂心中一定,但是當他揮動這柄造型奇特的大匕首的時候,奇異的現象出現了,匕首鋒刃經過的地方,響起了類似布帛被割裂的聲音,帶起一道七彩的虹光,吳憂只覺得渾身一輕,原本束縛他身體的法術竟然就這樣被解去!這一對龍鳳雙匕有這麼強大的威力,居然能輕易破去氣縛這種法術,實在有些出乎吳憂的意料之外。
不過現在顯然不是想這個的好時機,弩箭尖厲的破空聲已經近在咫尺,獲得自由的吳憂腳尖在下面逃亡的人肩上一點,再次掠出,那張漁網對他影響倒不是很大,青霜劍輕易地劃破了漁網。
鼓聲緊催,四十響。
吳憂這一次全都採用短跳,上躥下伏,左躲又晃,時刻不停,不讓那些潛藏的法師再有機會準確地捕捉到他的位置。
「傳說中的龍鳳雙匕!青霜劍!」依柳樓上,黑衣的漢子的眼睛血紅,裡邊流露出來的光芒狂熱而貪婪,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留下這兩樣東西!他再也顧不得別人,從懷裡掏出一支旗花火箭,朝空中一揚,自己也抽刀跳了下去,親自參與搏殺。隨著火箭在空中炸開,更多的黑衣人冒了出來,潛伏的殺手們也全都露出身形,一時間羽箭橫飛,刀劍縱橫,夾雜著那些無辜百姓的瀕死哭嚎,整條長街恍如人間地獄。
那將軍皺起了眉頭,對陳青道:「怎麼找了這麼些東西來?真是辱沒軍人的尊嚴。」
陳青陪笑道:「如將軍所言,這些亡命徒只要給錢,什麼都肯做的,有他們做替死鬼,總好過犧牲咱們的士兵。這個吳憂每一次出現都會讓人吃一驚,不過這次樣子好像變了,要不是他自己跳出來,我還真認不出他來了。這次不知他從哪裡弄來這兩件寶物,功夫還真俊,怪不得蘇先生一直那麼重視他呢。」
那將軍聽了,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道:「也不見得,這小子腳下無根,神采黯淡,目光不凝,要不是憑著兵器好,身法詭異,只怕已經是個死人了。」略看了一下又道:「他功夫底子是不錯,不過看來是近期受過極重的創傷,應該是你們的傑作吧?傷口雖然癒合,卻傷到了根本,沒等調理完,就跑出來找死了。可惜了,要不然倒是個不錯的對手。」
陳青不敢接口,只是諾諾連聲。
鼓聲緊催,六十響。
在這麼瘋狂的攻擊下,吳憂再也沒法像剛才那樣從容施展身法,只得憑著青霜劍和龍鳳雙匕的鋒利硬碰硬地招架從四面八方飛來的武器。好在兩樣武器都是神兵利器,不管什麼兵刃招呼過來,碰上它們都是一觸即斷。
正如那將軍所看到的,吳憂氣力不能長久,他已經在竭力追求一擊必殺了,可是氣力流逝的速度更快,望著身前身後黑壓壓地不斷冒出來的人頭,吳憂真切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人多力量大、蟻多咬死象。至今為止,他的身上沒有任何一處傷口,但是身上的衣服從裡到外都被汗水浸透了。
敲過了六十響,鼓聲驟然加急,每一下鼓點似乎都敲在吳憂的心上。
這時候忽然一條莽漢怒吼一聲衝上長街,手中一對開山巨斧舞得如車輪一般,當者披靡,出手就殺了十幾人。殺手們驚惶失措之下竟是被他三兩下就衝到了吳憂身邊。
依柳樓上那將軍讚道:「好氣魄!此何人哉?」
陳青道:「吳憂部下王大可。」
那將軍大聲道:「王破敵何在?」
一員虎背熊腰的將官應聲道:「在!」
那將軍道:「你去會會那莽漢!」
王破敵應道:「是!」提一柄大砍刀就直接跳下了樓。
「將軍手下藏龍臥虎,能人輩出啊。」陳青不失時機地拍了一句。
「破敵這孩子功夫是好的,就是年輕氣盛,還需要鍛煉。」那將軍嘴上謙遜,卻掩飾不住心裡的得意說道。王破敵是他手下頭號步將,斬將拔旗,摧營折寨,悍勇無雙,是他的心腹愛將。
王大可的出現讓吳憂驚喜莫名,當兩人的後背靠在一起的時候,吳憂才敢相信這是事實。
「公子隨我來!」王大可一聲大喝,當先開道。他無與倫比的衝擊力立刻將人群硬生生撞開了一個缺口。吳憂則掩護他的背後,前進速度立刻快了許多。
「我說你***給我滾開!」王破敵揮刀砍翻了一個礙手礙腳的黑衣人,這些礙事的傢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反而擋住了自己前進的道路,而所有擋住他道路的人,都是敵人!
看著黑衣人再次劈波斬浪般地分開,一個魁梧的年輕人手提大砍刀出現在面前,吳憂的心情只能用惡劣來形容了,很明顯這人不是來幫忙的。
王大可明顯感到了對手身上傳來的迫人氣勢,他棄了一斧,回手猛地抓住了吳憂的衣領,大喝一聲,朝著行刑台的方向奮力一擲,吳憂如同騰雲駕霧一般飛了出去。黑衣殺手們一片嘩然,丟下王大可和王破敵不管,全都追吳憂去了,倒是給兩人留出了決鬥的場地。
王破敵的本事都是在戰場上練出來的,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抓住所有機會重創敵人才是最重要的,趁著王大可一斧脫手,奮力擲出吳憂的這個空擋,王破敵毫不猶豫地一刀劈下。王大可來不及揀回那把斧頭,只能單手舉斧匆匆一架,虎口一熱,已經被震裂了。王破敵龍行虎步,連環三刀,一氣劈下,王大可一口氣回不過來,只有招架的份兒。他連退五六步,改為雙手握斧,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來,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對手,臉色變得更黑了,臉上的光彩也暗淡了許多。
鼓點一百響整。
吳憂站在離行刑台不到十步的地方,他的身上依然沒有傷,但是他沒辦法再前進一步了,二百個士兵,列成戰陣,擋在面前,二百把張開如滿月般的強弓,彷彿在嘲笑著他徒勞無功的努力。七零八落的黑衣殺手們也感受到了這無形的壓力,遲疑地停了下來,幾個追得過近的,收腳不及的全都被射成了刺蝟。那黑衣首領窩了一肚子火卻不敢發作,他再笨也不敢正面和雲州正規軍相抗,眼看吳憂近在咫尺的背影卻不敢上前一步。
「投降吧。」軍官嘲弄地望著吳憂。
吳憂的疲勞顯而易見,他臉色蒼白,汗水順著鬢角一滴一滴地流下,握劍的手也有些顫抖,黑衣緊緊粘在身上,他正在努力地調整著呼吸。
「咚!」鼓聲敲了一響,吳憂堅定地向前跨了一步。
「咚!」第二步。
「放箭!」軍官手一揮,果斷地下達了命令。
不過意料中的箭雨卻沒有出現,只有稀稀拉拉準頭奇差毫無威脅的幾箭射出來。
在軍官下令之前,一股幾乎看不到的雲氣瀰散在士兵們周圍,大多數士兵們驚恐地發現,手裡的硬木弓發生了不同程度的扭曲,當軍官下令的時候,士兵們已經被這種詭異的變化嚇呆了,只有幾個人射出了羽箭,卻早就失去了準頭。吳憂趁這一下緩和,騰空越過數排士兵,終於登上了行刑台。
吳憂一掠而過,士兵們才發現原來他們的弓箭仍然是老樣子,沒有任何變化,剛才只是法術的障眼法而已。
「該死的,把那個法師給我找出來!」陳青有些急了,他的一個屬下匆匆接令。那將軍卻笑道:「不必了,取我的弓來。讓這些鬼蜮之輩看我雲州軍的威風吧!」
從人抬上來一把鐵胎大弓,巴禿顏看得咋舌不已,這等至少十石的強弓只聽過,今天卻是有幸親眼目睹了。
那將軍扣上一支狼牙箭,眼睛緩緩掠過遠近眾人,忽然微微一笑,箭去如流星,射向一個黑衣殺手。
那人似乎意識到危險,顧不得掩藏身份,急忙張開一個防禦壁,但是這層薄薄的護壁根本不能阻擋羽箭穿過,狼牙箭透胸而過,那人慘叫一聲,身體被這巨大的衝力帶得飛起來四五米才落到地上。吳憂聞聲猛然回頭,這個聲音他知道——那個平時總羞澀地低著頭不怎麼說話的法師凌紅葉,很奇怪地,這時候他的心中並沒有憤怒,湧上心頭的只是悲傷。
鼓聲戛然而止,一百二十下整。喧鬧的長街和法場忽然安靜下來,整個世界都彷彿靜止了。
吳憂緩緩轉頭,看著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一切動作都顯得那麼緩慢,一切表情都那麼荒誕可笑。他看到王大可拄著斧子單膝跪地,臉上還帶著一個傻呼呼的笑容,但是分明已經沒了生氣,那個將官站在王大可身前,左手軟綿綿地垂著,右手倒提著刀,刀上的血還在一滴一滴往下滴著。監斬官顫抖著扔下了處決的簽子,猙獰的劊子手高高地舉起了砍刀,意識到被幻術愚弄了而回國神來的士兵憤怒地來了一次齊射,冒著寒光的羽箭越來越近,艾雲為什麼在笑?那麼開心,那麼嫵媚,那麼迷人,那麼有女人味,你是特意給我看的對不對?大哥知道,你的心意大哥一向知道的,是大哥的無能害了你。為什麼?為什麼她夢幻般的笑容比利箭穿心還讓我心痛?我真是一個失敗的人,破相斷髮算得了什麼,賭咒發誓又算得了什麼?這個醜陋的世界究竟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
一塊厚重的雲彩遮住了太陽,陽光給這塊蘭黑色的雲彩鍍上了一層華麗的金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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