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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上京篇 第三十節 飄零 文 / npwx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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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憂再次醒來的時候,好像做了一場大夢一般,週身舒泰,原來傷口的位置只是略帶麻癢。耳聞絲竹悠揚,聞得異香撲鼻,身上錦被高蓋,睜開雙眼一看,花團錦簇的一個房間,裝飾品味倒像是一個女孩子的閨房!

    吳憂吃了一驚,坐了起來。他發現自己全身**著,居然是一絲不掛的。這倒是很讓人難為情的。幸好他馬上就在床邊發現了一套乾淨的衣物,大小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顏色是純黑,不太適合吳憂的口味,不過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吳憂忙忙穿上,這才心定一些。跳下床來,腦袋一暈,腳步竟有些虛浮。吳憂扶著床欄才站定身子。

    這時候,「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老僕挎著個籃子走了進來,他腰彎背馱,眼睛渾濁,步履蹣跚,似乎一陣風就會被吹走。

    吳憂忙對老人施了一禮道:「老人家,在下有禮。」

    老僕茫然地看看他,似乎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放下了籃子,掀開上面的蓋布,原來是一籃熱騰騰的飯菜,還有一瓶酒。

    吳憂再次施了一禮,大聲道:「老人家!在下有禮!」

    老僕理也不理,逕自將飯菜擺在一張小几上,轉身就走。

    吳憂忙拉住他,在他耳邊喊道:「老人家!」

    老僕仍是那副茫然的神情,見吳憂拽著他的袖子不放,只得回過身來,用手指指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嘴巴,發出一陣嗚嗚啊啊的音節來。吳憂這才明白他又聾又啞的。

    吳憂只得放開了老人,讓他離去,自己也打算出門看看,到底到了什麼地方。本來還以為這次必死無疑了,哪知道又被人救了。吳憂知道自己的內外傷勢有多重,能好得這樣利索,肯定是有人下了大本錢給治療的,他打算好好謝謝自己的救命恩人。

    出了房門,吳憂不禁讚歎一聲「好景致!」

    這是一個雅致的小院,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臨街是一堵花牆,吳憂就是從東廂房出來的。剛下過雪的緣故,整個院子都覆蓋著一片純淨的白色,只有從院門到廂房有一條供人行走的小過道上留著兩行腳印,那是剛才那個老僕行走時候留下的。院子中間一口水井,牆邊寥寥種了幾株梅花,花枝繁茂,紅梅正自怒放,花紅雪白,相映成趣,便似一副絕好的圖畫。想不到這北方苦寒之地,竟也有如此雅致的地方。

    院子左右都是二層的紅樓,吳憂先前聽到的絲竹之聲就是從那上面傳來的。吳憂側耳聽了一會兒,也不覺得有什麼出奇的,都是些尋常的曲目,彈奏者水平很一般,而且曲風柔弱無力,大概是女子演奏的。吳憂所學駁雜,對於音律也有涉獵,雖說不甚精通,分辨高低還是分得出的。後來竟有女子的嬉笑打鬧聲傳來,吳憂這才想到,兩邊莫非是青樓樂坊?

    這時候正是天剛亮的時候,月亮還沒完全隱去,太陽也只露出半張發白的面孔,吳憂深吸一口清涼的空氣,頭暈的感覺也少了很多。對兩邊紅樓上的樂曲已經失去了興趣,他擺開架勢,開始練拳。

    吳憂練的拳法是一套在周國境內流傳相當廣泛的健身拳,他一板一眼地慢慢打著,每一拳出去不帶一絲風聲,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腳印。

    用了整整一刻鐘的功夫,吳憂才把這套簡單的拳法從頭到尾打了兩遍。他的額角已經有汗水了。不過心情好了很多,因為他發現自己除了還有些發虛,真的沒什麼大礙了。歡喜之情溢於言表,不禁原地翻了兩個觔斗,長嘯一聲。

    這時候只聽「吱呀」一聲,西廂房的門開了,一個紅衣服大眼睛的女孩子走了出來,手裡還端著個小暖手爐,她臉上還帶著些嗔怪的神情,看到吳憂站在院子裡好像吃了一驚,不過很快就甜甜地一笑道:「我道是誰,一大早就擾人清夢,原來是個蠻子!吃了麼?」

    吳憂摸摸自己的下巴,一直沒時間修剪,他的鬍子已經長了兩寸多長,看起來是有點蠻子的樣子了。但是問題是他不認識這個女孩子。所以只好「唔唔……」

    女孩子又笑了,臉上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吳憂倒是喜歡她這點,一個喜歡笑的聰明伶俐的小丫頭,總比一個板著臉的老太婆好些。

    「這位姐姐,在下有禮。」吳憂朝著女孩子一揖。

    「啊呀!別別——」女孩子嚇了一跳,忙側過身,不敢受他這一禮。

    「我只是個小丫頭,怎麼好受公子爺的大禮?」女孩子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著,嘴角卻露出一個促狹的笑容來。

    「那麼敢問你家主人是哪一位?可是他救了在下麼?」吳憂趕緊問道。

    「哦……這個麼……我家主人不讓說的,所以我也不能告訴你。」女孩兒笑嘻嘻道。一邊將手爐里餘炭倒了,準備另換一爐。

    「我來,我來。」吳憂搶上前幾步,替她換了炭。順便問道:「尊上是住這裡麼?這裡是什麼地方?」

    女孩子笑嘻嘻接了手爐,對吳憂道聲謝,卻還是不理睬他的問題,扭頭又進了屋子。

    吳憂站在那裡,卻不好意思就這樣闖進西廂房,現在看來,自己的救命恩人八成是個女子,不便拋頭露面的,他實在不好闖人家的閨房。

    吳憂一轉念,對方既然有心救他,遲早都要見面的,扭扭捏捏反倒顯得自己不光明磊落了,大丈夫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何必做那些小女兒家情態呢?

    當下心中計議已定,朗聲道:「在下吳憂,承蒙尊駕相救,不知朋友是哪一位,可方便通個名姓麼?在下來日定當補報。」

    說罷側耳傾聽了一會兒,西廂房一點兒動靜都無,那個小丫頭進去之後也沒了動靜,再也沒出來。

    吳憂白等了半天,終於還是沒有踏進西廂房,心裡納悶,不管怎樣也該有個回話呀。吳憂心想,自己還有無數的事情等著做,哪有功夫在這裡閒站著?但是就此甩手離去的話,對主人未免太不敬了,心下好生猶豫,忽然想起來剛才自己房間內似乎有筆墨紙硯,何不留書一封呢?

    想到就做,吳憂轉身返回東廂房,卻發現桌子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包裹,一把連鞘長劍,還有一張地圖,一封信,上書「吳憂公子親啟」,墨跡還未全干,顯然寫好沒多會兒。吳憂知道這是剛才出去的功夫有高手進來過了,送了這些東西來,自己居然一點兒都沒有察覺。

    吳憂一看,既然有這些東西,表示主人對自己的身份很瞭解,考慮也周到得很,倒是自己多心了。既然主人家不願意露面,他也不便勉強。吳憂拿起信來一看,不禁「啊呀」一聲,眼前一黑。

    信紙只有短短的兩頁,上面只用娟秀的小楷寫了幾句話:阿瑤、凌紅葉脫險潛藏,章華、金怡、烏厲、秦書、鄭子高歿,花瑩、王大可失蹤,艾雲被擒,三日後午時雲州城菜市口開刀問斬。署名一個莫字。

    吳憂咬緊牙關,這時候頭腦反而清醒異常。他在床邊慢慢坐了下來,開始吃籃子裡邊的飯菜,他吃得很仔細,就好像這是他最後一餐。飯菜的量很足,三個人吃都足夠,但是吳憂吃得一點兒渣滓都沒剩下。然後他細心的紮好衣帶,將衣服上不必要的裝飾部分扯去,褲腳袖口都紮緊,頭髮不挽髮髻了,就那麼在腦後一扎。他打開包裹,包裹雖小,裡邊的東西倒是不少,銀兩、打火石、金創藥、八抓飛撓等各種應用的零碎東西,吳憂一一取出,貼身收好。再次看了一眼那張地圖,那是雲州城內各種建築、兵力分佈圖,牢牢記住之後,他雙手一挫,將圖紙扯得粉碎。

    吳憂拿起了長劍,劍鞘上古文篆刻的「青霜」兩字看上去那麼刺眼,一看到這柄劍,吳憂就彷彿看到了艾雲哀怨的眼神,心中又是一痛。「鏘」地一聲,吳憂將劍拔出半尺,寒氣撲面,吹毛斷髮,不管到了什麼時候,好劍就是好劍。

    拿起包裹來吳憂才發現,包袱底下還有兩柄輕巧的匕首,烏木為柄,鯊皮為鞘,一柄的柄上刻著「福祿永昌」四字,雕為鳳凰式樣,另一柄上面刻著「既壽且康」四個小字,做龍頭式樣,做工都十分精巧。拔出鳳柄匕首,吳憂感覺到一股溫馨傳遍全身,握著它感覺如沐春風,全身通泰,氣血運行無比順暢。再試龍柄匕首,握在手中,感覺清涼上腦,清心順氣,如涓涓水流流過心頭,焦躁虛火盡數消散。吳憂知道這一對匕首是難得的寶物,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插在靴筒裡,以備不時之需。

    吳憂長吁了一口氣,起身檢查自己還有什麼地方沒有想到。確認沒什麼問題了之後,他右手拔出匕首,左手伸到腦後攥住頭髮,右手一揮,一大把頭髮落了下來,吳憂心中默禱:諸位屈死的兄弟,吳憂若是不能為你們討還一個公道,枉生為人!今日且以發代首立下這個誓言,若有違背,讓我吳憂嘗盡世間萬般酷刑身亡!匕首順帶拖過吳憂的臉頰,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刀口,傷口從右額角一直拖到右嘴角,立刻鮮血淋漓,吳憂以金創藥敷上止血。對著銅鏡一照,臉上多了道刀痕,面目比原來猙獰了很多,別說熟人了,就是自己都認不出來自己了。自此吳憂臉上多了一條長長的刀疤,容貌大變。

    吳憂走到院子裡,朗聲道:「承蒙貴主人相助,吳憂感激不盡,來日定當補報」。說完這話,哈哈一笑,推開大門,大踏步走出了這個小小的院子。

    來到門前,早有個馬童牽了匹高大駿馬在等候,吳憂也不推辭,翻身上馬,頭也不回,打馬就走。

    吳憂前腳剛走,西廂房的門就開了。兩個一身素白的女子走了出來,她們身後是那個大眼睛的小丫頭。三人到了大門口,望著吳憂遠去的方向。

    「五妹,人也走了,還看什麼?」一個女子對另一個道。

    「這次多虧大姐成全。妹妹在此謝過。」「五妹」剛回過神來,朝著大姐福了一福。

    這兩人都是「無影」的要緊人物,一個是吳憂有過一面之緣的如意夫人,一個是莫言愁。

    「妹妹好輕巧的說話!」如意的聲音冷森森的,「我答應你的事情全都做到了,不知道你答應的事情算不算數呢?」

    莫言愁眼睛還是盯著吳憂離去的方向,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聞言道:「自然算數的。」

    如意喜上眉梢,道:「那麼你就交出土行旗的令旗信物罷。」

    莫言愁不急不徐道:「一個月都過來了,大姐你又何必急在這一時半刻?咱們便說會兒話又怎麼的呢?時間還早得很。」她抬頭看了看天空,「咱們『無影』自從創建以來二百多年,屢經風雨而不倒,大姐可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如意有些不耐煩道:「咱們當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事情是明擺著的:想『無影』掌握天下的情報往來交換,又有集全大周精英法師之力,歷經數代發明的傳訊方式,堪稱獨步天下,無人可比,可稱得上第一等的耳聰目敏,若有人相害,自然被我們探知;再者『無影』財力雄厚,天下無雙,即使那些藩鎮諸侯也無法相比,即便小有損失,立刻便可補充;再次『無影』每年從各地選拔優秀少年集中培訓,忠心耿耿,文武皆有俊才,堪稱人才鼎盛,誰敢挑釁我們,無異于飛蛾撲火,自尋死路而已。」

    「精彩!」莫言愁啪啪地鼓掌道:「小妹想不到大姐竟有這般見識哩。」

    如意哼一聲,心道,這點兒見識都沒有,還壓得住你們這些晚輩麼?想宗座向來疼愛這個小師妹,自己在他面前是越來越說不上話了,即使覺得自己才能不下於這小師妹又能如何呢?自己這次放下身段,動用手中力量救吳憂這個「仇家」自然有自己的考慮,也因為莫言愁開出的條件太過誘人。

    莫言愁繼續道:「小妹對此事曾經深思熟慮,也有一番見解在此,請大姐品評一二。」

    如意哪有心思聽她說這些?阻道:「妹妹有談興,姐姐自當相伴的,但是我還有許多事情要料理,今天趕緊交接了,咱們改日再敘談吧。」

    莫言愁聞言一笑道:「姐姐好多心,妹妹對吳憂的一番心意姐姐自當瞭解,眼下他去冒險,我恨不能飛到他身邊去,心裡只比姐姐更急的。但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幾句要緊話還是非說不可的。」

    如意心道也是,自己真是方寸也亂了,倒忘了這個小師妹是個極為扎手的人物,和她在一起,一不留神就要上當的。忙收攝心神,專心聽莫言愁如何說話。一邊琢磨著別是又上了小師妹什麼當了吧。

    莫言愁道:「不如咱們就進屋去,敞開長窗,烹上一壺茶,也賞賞這雪後寒梅可好?」

    如意道:「如此也好。」

    莫言愁命那女孩子將炭爐擺到花廳去,燒水烹茶,自己攜了如意的手走入花廳坐下。

    不料如意這麼仔細一想,果然想起一件事情來,「無影」專以刺探他人陰私起家,對自己人防備只有更甚,律下極嚴厲。想兩人都是身居內五堂五行旗掌旗使之職,防範只有更重,若是自己和五妹商量之事傳入宗座耳朵裡那還了得!自己倒還罷了,可憐自己的女兒還在宗座身邊,若是事情敗露,少不得受那零碎之苦。如意一念及此,立刻嚇出了一身冷汗,手腳冰涼,臉也白了。

    莫言愁看得好笑,心道,任憑你多精明一個人,利字當頭,也會鬼迷心竅,凡事欠了思量,要是等你想起來防範早就晚了三秋了。想著以後還少不得求她幫忙,倒不好就這般嚇壞了她,幸好自己倒是早有準備。

    莫言愁輕咳一聲道:「姐姐放心罷了,小妹早就布設法陣,隔絕內外,『無影』對咱們用的千里攝音不管用的。咱們所商量之事,保證不會傳到外邊去。」見如意神色稍定,這才道:「咱們『無影』內設五行旗,外設八卦堂,內外合共一十三堂,可稱人才濟濟。五行旗掌旗使與八卦堂堂主都算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了,加上授任之時都會獲傳一套極厲害的保命防身功夫,數套各種用途的符咒,內堂又比外堂更高一籌,還會授予防身寶物,每一樣都價值千金。其實只憑這些,便可橫行天下了。在請姐姐幫忙之前,小妹就已經將授給土行旗掌旗使的武功秘笈、符咒等盡數交給了姐姐,表達自己的誠意。而當初宗座所授龍鳳雙匕也交吳憂帶去,小妹身邊再無可以憑恃之物,如今小妹命懸姐姐之手,若姐姐憐我,小妹尚能苟延殘喘些許日子,若姐姐恚怒,小妹只有赴死一途而已。想螻蟻尚且偷生,小妹正值青春年少,還不想那麼早死,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所以不敢對姐姐有任何異心的。」說著,眼圈都紅了,那委委屈屈的神情連石頭人看了也要心軟。

    如意見她這個樣子,只能勸慰道:「妹妹莫要這樣,不是姐姐心狠,當初原是你自願的不是?其實做姐姐的說句過來人的話,亂世之中,何來真情?那個吳憂早已經娶了妻子,聽說便是阮香的姐姐,叫做阮君的,妹妹雖然有恩於他,他卻不見得會領你的情。到頭來不過是為她人做嫁衣裳,沒有結果的,你又是何苦呢?」

    莫言愁幽幽地歎了口氣,低聲道:「此事確實是我自願的,誰讓我就放不下那人呢?小妹自幼熟讀詩書,並非那種沒廉恥的女子,強要拆散人家夫妻。我也不要他對我怎麼樣,只要他心裡有我這麼個人便罷了,我從沒想過別的。」

    她不經意地撫摸一下自己的脖頸,那天和吳憂嬉鬧的景象宛若圖畫,就在眼前。當時兩人以那種羞人的姿勢糾纏在一起,她狠狠咬住吳憂的耳朵,吳憂則毫不客氣咬著她的脖子,最後兩人都弄得好幾天都沒法出門見人,如今想來,滿心裡都是甜蜜,又覺得害羞,實是這輩子從沒經歷過的溫馨。

    如意見莫言愁一時歡喜一時嬌羞,心想小師妹冰雪聰明的人,竟為了此人甘冒奇險反出『無影』,看起來是動了真情了。看她的神情乍喜還嗔,小臉兒紅得能滴下水來,難道竟是被那吳憂小賊使手段佔了便宜不成?但是這種男女情事,外人實在不好隨便插口的。一轉念又想道,她自要墮入情網,干我甚事?不如此的話,憑著莫言愁的精明厲害,宗座的位子遲早要傳給她的,如今她既然沉迷不能自拔,卻不是老天助我麼?想到這裡,就變換了說話,笑吟吟道:「妹妹其實不用介懷的,我聞得那阮君生下一女之後便離開家裡,不知所蹤。就是當初兩人婚配也並非情願的呢。妹妹好好把握,或許還有機會。」

    莫言愁聽了這話卻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照這麼說來,自己一個黃花閨女倒好像非要腆著臉皮去和人爭男人似的,這如意師姐安慰人還真是有一套。她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即使有什麼話,她一個女孩兒家畢竟臉皮薄,也不好意思說的,只好默不作聲,權當沒聽到。

    正好這時候小丫頭泡了茶水來,兩人各自喝茶,這才掩去這段尷尬。

    待丫鬟退出,莫言愁整理頭緒,對如意道:「姐姐聽我說,妹妹不是戀棧權柄,捨不得交出這土行旗旗使的令旗信物,實在有一番計較在裡頭的。」

    如意一聽,心道這是當初商定的條件,說實話,你的武功、符咒什麼的我還沒放在眼裡,看上的就是你所統帥的土行旗部屬,莫非你要賴掉不成?臉色便有些不好看。

    莫言愁見如意變了臉色,知道她誤會,忙從貼身取出一面小旗,還有一塊玉玦,拿在手裡道:「姐姐且息怒,聽我把話說完。剛才小妹曾和姐姐談及『無影』的生存之道,小妹也有一番見解,姐姐可願意聽聽?」

    如意眼睛盯著莫言愁的雙手,生怕她收了回去,按捺著性子道:「願聞高論。」

    莫言愁見她目光閃爍,恨不能從自己手中奪去信物似的,心裡不由得歎了口氣,心想以前還覺得如意師姐不管怎麼說都算是個人物,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雖則有一定的才幹,卻不是個做大事的人。她跟著吳憂東奔西走了不少日子,整天閒來無事便是談天說地,潛移默化受了不少影響,耳濡目染之下,眼光見識與往日相比自然不同,只是她自己倒還沒有覺得。

    莫言愁歎口氣道:「大概是時間太久了的關係吧,咱們只知道『無影』的強大,卻忘記了它為什麼這樣強大。其實『無影』起初也不過是一個鬆散的組織罷了,說它是組織還抬舉它了呢。它的前身是一些法師組成的互助性的協會,既沒有什麼組織綱領,也沒有什麼政治目的。因為一般人對法師都抱著一種不信任的態度,於是孤獨的修行者們就成立了這個兄弟互助組織,各種法術的研究也只憑著興趣,『無影』一直以為憑借的千里傳音就是這些人研究出來的,當初也不過是為了方便往來傳訊而已。『無影』這個名字也表達了法師們的意願:對普通人而言,他們無形無影,不受任何世俗的約束。他們是獨立於世俗之外的隱士,修身養性是他們的心願,不參與世俗的爭執之中是他們的信念。直到周聖武帝興,奮威揚鞭,掃蕩**,靖平宇內,奠下不世基業,對於當時天下百姓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幸事,但是對於『無影』來說,唉——」

    如意這時候已經咂摸出點兒味道來了,截口道:「這陳年往事我也知道,因為在周統一天下的戰爭中有功,所以『無影』受到皇室重用,一直以為耳目,與皇家有了親密的聯繫,享受了無上的尊榮,日益興盛。」

    莫言愁搖頭道:「姐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聖武帝雄才偉略,創下大周十一州的基業,二百年的太平江山,實乃百姓之福。但是他也不是一帆風順的,當初聖武帝兵敗濟**,被敵人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幸好有『無影』的前輩凌邴相助才得以脫險。這樁義舉也將『無影』拖入戰爭,法師們的雙手開始沾染鮮血,曾幾何時,潔淨的法師袍服被濃濃的血腥氣玷污。數以百計的精英法師歿於戰事,道統幾為不傳!戰爭結束了,但是『無影』卻變了,再也不是那個互助的兄弟組織了。經歷了波瀾詭譎的戰爭的法師們背棄了他們最初的純淨信仰,『無影』成了爭權奪利的地方,鉤心鬥角取代了原本親如兄弟的信任,加上當權者別有用心的推波助瀾,『無影』竟成了坐探走狗的代名詞。到後來變本加厲,貪婪斂財還在其次,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蓄意挑動各州諸侯藐視皇室,相互爭鬥,從中漁利,更是令人寒心,就像聖武帝的子孫忘記了他們祖先打天下的艱辛一樣,『無影』的追隨者們也早就忘記了前輩們建立這個組織的初衷,竟週一朝二百餘年,在法術上居然沒有任何建樹,反而是有很多有用的法術散佚失傳,怎麼不讓人痛心疾首!」莫言愁的口氣變得急促,顯得心情激盪。

    如意吃驚不小,心道這小妮子恐怕真是起了反心了,這種話也敢說得。聽她說得雖然有理,但是從別人的角度來看或許並非如此呢。便插嘴道:「妹妹未免言過其實。在我看來,『無影』改變初衷,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法術的散佚也不能全怪在咱們的頭上的。」

    莫言愁道:「若只是這樣,倒也罷了,畢竟木已成舟,多說無益。既然受了『無影』的大恩,大不了將這條性命交給組織就完了,這樣做人倒也簡單得很。但是妹妹出去了這些天,有些事情倒是想得明白了,自己的性命也看重了些,如果犧牲了這條性命,不能滌蕩『無影』的頹風,妹妹是不會甘心閉眼的。我不想深究咱們『無影』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過去的事情畢竟無法挽回,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無影』這樣發展下去的話,只有死路一條。」

    如意聽她說得『無影』這般不堪,不由得大怒,口氣反而柔膩膩的——這是她出手的前兆,道:「妹妹想是在外邊耽擱太久了,受了外人的蠱惑,你可知道,光憑你剛才的說話,就夠治你死罪了。你乖乖將東西都交給我,姐姐就當什麼都沒聽到過,如何?」

    莫言愁再歎一口氣,戒備地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道:「請姐姐務必少安毋躁,小妹全是一片肺腑之言,不吐不快。想今日一別之後,恐怕相見無期,有些話今日不說,怕是一輩子都沒機會說了,『無影』乃是小妹生身立命之處,怎忍相棄。俗話道『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就當是小妹最後為組織盡一份心力吧。」

    如意聽了這番話,見了莫言愁楚楚可憐的神情,怒氣也散了,責備自己太過心急了,其實『無影』雖然對外人辣手無情,自己人內部關係倒還不錯,畢竟都是一門師兄弟,雖說平日裡難免爭些長短,情誼還是有的。想想莫言愁其實也挺可憐的,為了個男人放棄了自己的地位,失去了『無影』的照拂,今後勢必無依無靠,一切艱難都得自己面對,弄不好真的客死異鄉,也算是混得最慘的一個掌旗使了吧。

    莫言愁見如意並沒有打斷自己,就一口氣說了下去:「『無影』多年來橫行無忌者,蓋賴朝廷之蔭庇縱容,但是經過這麼多年的諸侯混戰,朝廷威信喪盡,天下士民百姓離心,周皇室如風中殘燭,遲早覆亡,皇室這棵大樹一倒,天下大亂必起,『無影』將何以自處?所以說『無影』也是作繭自縛。歷經多年戰亂,那些諸侯現在都已經成了氣候,而且有周室前車之鑒,都對我們十分防備,他們表面與我們敷衍,事實上都在豢養自己的勢力,不管最後得意的是哪一個,有一點可以肯定,大亂之後的天下,沒有『無影』的立足之地。

    「我這不是危言聳聽,你或許以為這麼多年我們都掌握得很好,沒出什麼岔子,也許以後還會僥倖下去,要是你這樣想的話就錯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以往『無影』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大動盪的時代到來前的小小序曲罷了。就像鑼鼓敲罷,主角登場,『無影』的使命已經完成了,若總是擺不正自己的位置,只是一味逞強,不肯適時轉變,最終只能以慘淡收場。時代變了,『無影』這個躲在暗影裡的組織可以玩弄天下英雄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遠的不說,就說這幾年的事情,張靜齋挾雲州兵入關,虎踞京師,睥睨諸侯;懷州劉向,悍然引屏蘭兵入寇,野心勃勃;靈州阮香,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蕩平靈州,攻滅郝萌,其志非小;瀘州趙熙父子,先敗張靜齋,奪興城,輕取淄州二城,意氣昂揚,頗有進取之意;其餘如徽、吉、柴、開等諸州,動輒帶甲十萬以上,哪個是好惹的?『無影』再有能耐,能和這些諸侯正面相抗麼?

    「就說『無影』賴以為自豪的人才選拔吧。亂世之中,嘉禽擇木而棲,賢士猛將都在擇主,為的是博取功名富貴,傳萬世之名,所謂貨賣識家是也。試問真正的賢士誰肯棲身這見不得光的組織中,真正有眼光的人又有幾個願意加入這日見沒落的組織中呢?更何況『無影』往昔風光之日多有跋扈之舉,就是目下這天下紛紛之局也有小半是拜『無影』所賜,但凡是有點兒見識的人,哪個肯擔負著污損名聲的危險為我們效力?別跟我說那些被買通的官員,能被金錢收買的人,小人而已,我們能指望靠這幫小人成事麼?真正有事用人之際,這幫人到底能有幾個靠得住的大家心裡都有數。而咱們自己培養的少年算是組織最後的依靠了,但是天下之大,我們就是勢力滔天,又能找到幾個人才?且不說這些人裡面最後到底能出幾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就算個個成材,和各家諸侯的勢力相比還是差得太遠啊。

    「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像蘇平這樣的奇才我們有麼?有誰料到過阮香竟會有這樣的雄才大略呢?靈州一戰,我們多方籌劃,用了多少心力?可是面對吳憂的時候卻是那樣的不堪一擊。說句不客氣的話,『無影』現在根本沒有自己的地盤,文人不過刀筆吏之流,鼠目寸光,只顧眼前之利,又或坐談高論,雄辯滔滔,實際胸中並無一策;所謂武將未經實戰,只會紙上談兵;招兵亦不過烏合之眾,一觸即潰;有帥才、能籌謀全局的人物更是半個沒有,內外一十三堂堂主,放諸江湖,爭勇鬥狠綽綽有餘,若以之爭天下有幾個有大將之才?還是省省吧。有以上種種不足而不思補足,居然還洋洋得意,濫逞狡智,企圖漁利於諸侯之間,真不知死焉!」

    如意聽了莫言愁這番痛責之語,羞慚滿面,汗流浹背,竟是無言以對。卻不敢再起謀奪土行旗的念頭了。

    不料莫言愁說完這番話,將手中的令旗、玉玦往如意手中一塞,拱手道:「『無影』雖則有種種弊端,成不得什麼大事,但是多年經營,根深葉茂,不會那麼快敗亡的。譬如一棵大樹,中心早已蛀空,架子還在,然則大風將至,一吹就倒,那是誰都攔不住的。以小妹的意思,要治『無影』之病,必須有人籌謀於內,有人奔走於外。今小妹以一旗部眾交託,就是希望姐姐能盡快收羅羽翼,成為這擔當內事之人,萬望姐姐不要推辭。而我則欲效阮香忠周之事,由外而內,不惜擔負背主惡名,站到『無影』的對立面上,給『無影』下一劑猛藥。內外相濟,或許能力挽狂瀾。」

    莫言愁說到此處,一撩羅裙,雙膝跪地,對著如意道:「阿愁此心,天地可鑒,若有半句誅心之言,讓我不得好死!但求姐姐成全。」

    如意嚇得站起身來避在一邊,雙手扶起莫言愁道:「妹妹何出此言?真是折殺姐姐了。誰敢說我『無影』沒有出色的人才?妹妹目光遠大,才能出眾,將來成就必定遠在我等之上。姐姐其實是個笨人,弄些小聰明還行,做大事則難以擔當,也想來沒什麼大志向的。如今承蒙妹妹不棄,以大事相托,唯有鞠躬盡瘁而已。答應此事,非同小可,姐姐成了你的共犯了,這條性命也是交在了你手裡了,只希望妹妹誠心待我,莫要相欺。否則姐姐到了九泉之下也氣憤難平。」

    莫言愁聽了這話,心中喜悅,又要跪下立誓,如意忙扶住,道:「咱們姐妹交心,你知道我這個心意就行,何必立那勞什子誓言?」

    莫言愁這才攜著如意的手在床邊坐了,將土行旗的事務一一向如意交代清楚。

    正事已畢,看看已經將近中午,如意吩咐小丫鬟整治飯菜,兩人悄悄說幾句體己話兒,感情更勝似多年的親姐妹。

    莫言愁吃著飯,眼睛卻時不時朝窗外張望,如意早曉得她的心意,卻不點破,只是閒談些風花雪月,心中暗笑莫言愁畢竟年紀輕,還缺少歷練,小姑娘家藏不住心事,有什麼全寫在臉上了。

    果然,莫言愁匆匆吃了飯,就對如意道:「姐姐,小妹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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