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毒品與**的狂歡——魏晉的嬉皮士們
一五石散
王戎是西晉的一位大大的名士,名列「竹林七賢」之中,在當時也是士族中的領袖人物之一。但要說他「賢」在哪裡,卻非常難講。他身上最鮮明的特點就是貪財。他的莊園水磨,據說是「周遍天下」,但他一位從侄結婚的時候,他大方地送了一件單衣,婚禮完畢之後,又心疼起來,火燒火燎的,不拿回來估計心臟病都要發作了,就又厚著臉皮跑去要了回來。對兒女他也並不大方。他女兒成家後,有次問他借了幾萬錢。幾萬錢對於王戎,可能也就跟我兜裡的幾塊錢差不多。可他就惦記上了,天天盼著還,可女兒就是沒送錢來。後來女兒回家探望,他就臉色很難看。女兒馬上掏出錢來還他,王戎「然後乃歡」。他家買的李子他都要讓人一個一個把核都給鑽破,怕有人把他家的李子種給偷了去。
這樣的一個財迷有一個特長,就是會聊天,說起話來,言辭頗為動人。在魏晉士人看來,這就夠了。再加上他出身於一流門第——琅邪王家,所以這個名士,王戎就做定了。
王戎也碰到過危險時刻。西晉晚期,幾個王爺帶著兵互相砍殺,打成一鍋粥。齊王冏一度控制洛陽,另一個王爺河間王要組織聯軍討伐齊王。齊王司馬冏召集會議,討論對敵策略。王戎當時擔任尚書令的高官,級別相當於副總理級別。他在會上侃侃而談:「人家帶兵百萬,勢不可擋。我建議你退休回家,安享天年。急流勇退,放棄權力,當真是萬全之道。」司馬冏的謀士勃然大怒,說:「漢、魏以來,有一個退休的王爺能活命的麼?我建議把出這個壞主意的傢伙處死示眾。」所有在場官員非常震驚。王戎聽了以後,表示要上廁所。王戎不在的時候,司馬冏對謀士的建議正做認真考慮,就忽然聽見有人叫喚起來了:「了不得了了不得了,王大人掉茅坑裡頭了!」大家讓人把王戎撈起來以後,把這位渾身惡臭的王大人送回府第。王大人聲稱自己是「藥發」,才會失足跌入茅坑。一通混亂下來,讓王戎逃得一命。後來,司馬冏被殺死了,王戎還活著。
王戎所說的「藥發」是怎麼回事?「藥發」為什麼會掉到茅坑裡呢?這是一個問題。
關於王戎,還有一個問題。古代人最注重守孝。父母死了,做兒子的幾年之內都不能再擔任官職。守孝期間,孝子要痛哭流涕,不吃肉不喝酒,更不能穿好衣服。王戎的母親去世的時候,他卻不遵守這些規矩,又喝酒又吃肉,但是這些酒肉似乎於他卻無多少滋補,他容貌憔悴,身體虛弱,要拿著枴杖才能行走。當時另一個官員和嶠也在守孝,他完全遵守一切規矩,吃米飯都要稱好再吃,怕超過孝子的飲食標準。但是,大家卻認為王戎比他更孝順。皇帝對大臣說:「和嶠守孝時過於刻苦,讓人擔憂。」大臣卻回答說:「和嶠剋扣自己飲食起居,卻只是「生孝」,王戎卻是「死孝」,我認為真正值得擔心的,是王戎。」為什麼王戎守孝期間吃肉喝酒,卻能得到大家的理解,稱他為真正的孝子呢?這又是一個問題。
要解釋這兩個問題,就要談到晉朝的一種很古怪的文化風尚了。
這種風尚就是服用一種有毒的藥物——五石散。現在大家一說到毒品,馬上想到鴉片,覺得好像在鴉片之前,中國人從來沒有服用毒品的歷史。其實這是不對的。晉朝時候,上流社會就曾大規模服用毒品。因為我們可以有把握的說,五石散對人體的損害絕不在鴉片之下,把它劃成毒品一點都不虧。
所謂「五石散」,是一種中藥散劑。它的主要成分是石鐘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此外還有一些輔料。這種散劑據說是張仲景發明的,張仲景發明這個藥方,是給傷寒病人吃的,因為這個散劑性子燥熱,對傷寒病人有一些補益。但是到了魏晉,上流社會的士人沒有傷寒,也都都開始吃將起來。此時的配方和張仲景原始藥方已經有了一些調整,但主要成分沒有變化。
這種藥吃到肚子裡以後,要仔細調理,非常麻煩。首先,服散後一定不能靜臥,而要走路。所以魏晉名士最喜歡散步,稱之為「行散」,其實這並不是他們格外喜愛鍛煉身體,而是因為偷懶躺下就性命不保的緣故。除了走路,飲食著裝上也要格外注意。服散之後全身發燒,之後變冷,症狀頗像輕度的瘧疾。但他們發冷時倘若吃熱東西穿厚衣物,那就非死不可了。一定要穿穿薄衣,吃冷東西,以涼水澆注身體。所以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按照書上的說法,就是「「寒衣、寒飲、寒食、寒臥,極寒益善」。凍出肺炎來,那是你散發的好。
但是有一樣例外,就是喝酒。一定要喝熱酒,而且酒還要好要醇。五石散對酒非常挑剔,不要說甲醇兌的酒,就是一般的劣酒,它也會有激烈反映。而且還服散之後還不能不吃東西,一定要大量進食,「食不厭多」。
總之,吃散之後,一定要散步,大量吃冷東西,喝熱酒,穿薄衣服,洗涼水澡。
五石散還是時裝之敵。服藥之後,人的皮膚特別敏感,很容易被磨破。新衣服比較硬,所以魏晉名士大多痛恨新衣服,而喜歡穿柔軟的破舊的、沒有漿洗過的衣衫,一副很艱苦樸素的樣子。比如東晉的大將軍桓溫,就受不了新衣服。他倒不是希望死後有人收集他的衣物,搞個「桓大將軍艱苦樸素生活作風展」,而是實在無法忍受硬邦邦的新衣服。有一次,他早上起來穿衣服,妻子故意讓人給他送去新衣服。桓溫看了以後勃然大怒,讓人趕快拿走。他妻子就說:「衣服不穿,怎麼會變舊呢?」桓溫哈哈大笑,穿上了新衣。可以料想到的是,桓溫不會熱中於採購時裝。
衣服不僅要舊,而且還要寬大,省得它磨皮膚。鞋子最好也別穿,要穿就穿木屐,以減小和皮膚的接觸面積。魯迅先生就說過:「我們看晉人的畫像和那時的文章,見他衣服寬大,不鞋而屐,以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飄逸的了,其實他心裡都是很苦的。」
這些破舊的衣服輕易不得漿洗。王朔小說裡有個人物就說自己的棉襖一輩子沒洗過,「穿上去可暖和了」,魏晉名士倒不是貪圖暖和,而是因為漿洗過的衣服太硬,他們受不了。這些經年累月不洗的衣服裡頭就會滋生虱子。所以你看那些名士高雅得無以名狀,一副活神仙模樣,為現代小資所萬萬不及。比如王恭(後來在奪權鬥爭中兵敗被殺),披寬大的鶴氅裘,於小雪時節乘肩輿而行,望見的人覺得簡直帥呆了,稱其為「神仙中人」,但你要是剝了這位神仙中人的鶴氅裘,多半會發現他虱子滿身爬。
在魏晉時代,一邊談天,一邊把手伸到衣服裡頭捉虱子,都被認為是雅致的事情。中世紀的苦行僧推崇虱子,說它是「上帝的珍珠」,這個說法魏晉名士聽了一定會贊同。有些名士見來了客人也渾然不管,只顧光了膀子在身上撿拾「上帝的珍珠」,活像《阿q正傳》裡王胡的光景,但客人也不生氣,要是對這麼高雅的事情生氣,只能說明自己庸俗。至於為什麼高雅,我沒想明白,但我覺得要是那些士人服藥後,必須爬著走路,估計爬行也會被認為是雅到極至的事情吧。
服藥還不僅僅是給生活帶來某些不便的問題。如果梢有不慎,某個環節出了差錯,後果是非常嚴重的。東晉名士皇甫謐描在服藥後,排解不當,落下了一身重病。他說自己承受了可怕的痛苦:「渾身燥熱,五內如焚,在隆冬季節,光著身子吃冰,夏天就更加難以忍受,像得了瘧疾傷寒一樣,身體浮腫,四肢酸痛,只能放聲哀號。」他實在忍受不了,要拿著刀自殺,叔母苦苦勸阻,才活了下來。
皇甫謐說道:「許多人發散失誤,死於非命。我的族弟,痛苦得舌頭都陷入喉嚨之中。東海人王良夫,癰深深陷入後背,隴西辛昌緒,脊肉完全潰爛,蜀郡的趙公烈,中表親戚里有六人因此而死。這都是服用寒食散造成的,我雖然還活著,但也是苟延殘喘,遺人笑柄。」
服藥如此麻煩,又如此危險,但為什麼能風靡晉朝的上流社會呢?得到後來,五石散在上流社會裡風行的程度,不減於清末的鴉片。只是由於五石散本身的昂貴,以及調理的煩瑣,所以沒有滲透到民間。這也是晉朝百姓祖上有德,免此一劫。五石散之流行,自然有它的道理。五石散服下後,確實對人能產生奇妙的反應。
首先,五石散有一種類似搖頭丸的功用。服藥後,人體忽而發冷,忽而發熱,**確實暫時陷入一種莫名的苦痛中,然而精神卻可以進入一種恍惚和忘我的境界之中。世俗的煩擾,內心的迷惘,都可以被忘懷,剩下的是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在這樣的時刻,可以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局牖,八荒為庭衢」,什麼都不放在眼裡,什麼都不配拘束自己,只有膨脹的自我意識,任意所之。簡而言之,有點類似於喝醉酒,也許在生理上面和醉酒有所不同,但同樣是精神麻醉。
處於這種精神狀態的人,大家多少會比較寬容。說了一些出格的話,做了一些出格的事,也都得到諒解。和迷迷糊糊的人較什麼真呢?當然,有人可能會抗議,說:「你怎麼知道這樣是迷糊?你怎麼知道你的日常生活不是迷糊,而此刻倒是清醒呢?」,對於這樣有哲理的問題,我只能建議提問者自己動起手來,配一劑吃吃,看看到底是迷糊呢還是清醒。
知道了五石散的情況,我們就能回答前面關於王戎的兩個問題了。
首先,王戎大放厥詞,建議司馬冏束手待斃,很容易讓司馬冏以為他立場動搖,有叛變投降的嫌疑。事實上司馬冏已經在認真考慮要不要把他處死。但是王戎後來跌進茅坑,顯出精神恍惚的症狀,他的發言就可以被認為是服藥後說的胡話,被輕輕放過。
其次,王戎居喪期間,心情確實悲痛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以至形銷骨立。也因此被人稱為「死孝」,但是他長期服用五石散,一定要飲酒吃肉,也必須飽食,捱不得餓,否則就很容易有性命之虞。當時的士人也完全能理解他的苦衷,沒有用守孝的禮節來要求他。
按照當時人士的看法,五石散不僅能起搖頭丸之功效,還是一劑延年益壽之寶藥。南北朝之名醫秦承祖曾高度評價五石散,說它是「製作之英華,群方之領袖」,吃了雖然不能騰雲駕霧,脫胎換骨,但確實能延年益壽,功效廣大。西晉的另五石散保治百病,實在是仙丹一樣的東西。光著身子吃冰的皇甫謐聽了他的言論,一定會怒火中燒,要求治他個妖言惑眾之罪。
從現代醫學的觀點來看,五石散自然不是什麼保治百病的靈藥。但是無可否認的是,它確實有壯陽之功效。所以,僅僅用搖頭丸比擬,尚不足以概括五石散之功用。它同時還兼有偉哥之用。
說到這裡,我們可以考察一下五石散中主要原料的藥效:
石鐘乳:
功效:溫肺氣,壯元陽,下乳汁。主治:治虛勞喘咳,陽痿,腰腳冷痺,乳汁不通等。
白石英:
功效:溫肺腎,安心神,利小便。主治:治肺寒咳喘,陽痿,驚悸善忘,小便不利等。
石硫磺:
功效:壯陽,殺蟲。主治:內服治陽痿,虛寒瀉痢,大便冷秘。
赤石脂:
功效:澀腸,收斂止血,收濕斂瘡,生肌。主治:治遺精,久瀉,便血,脫肛,崩漏,帶下,潰瘍不斂等。
紫石英:
功效:鎮心,安神,降逆氣,暖子宮。主治:治虛勞驚悸,咳逆上氣,婦女血海虛寒,不孕。
從藥效裡可以看出,除了紫石英用於「暖子宮」之外,其他四種均有壯陽之用。那些魏晉士人無子宮可暖,所圖為何,昭然若揭。
服用五石散的始作俑者何晏(ps:傳說是曹操孌童)是個小帥哥,臉色白皙,自戀成癖,終日粉餅不離手,隨手補妝,同時還是鏡子的好朋友。他娶了魏朝公主,身為駙馬,依舊不肯本分做人,四處搞女人,好色之心,無可抑制。他首先服用五石散,據說就是因為它的壯陽之用。否則他白面書生一個,擅長的是搽著粉談天說地,絕非體力運動的健將,確也無從應付眾多女人。他自稱服用了五石散以後,身體大大好轉,「神明開朗」。皇甫謐則如此說道:「何晏耽愛女色,開始服用五石散,馬上體力轉強。這一下可轟動了京城,大家爭相服用。多年的煩惱,一下子就解決了。」文中含義至為明顯,「大家」「多年的煩惱」究竟是什麼,即便是純潔如我者,也即刻猜出。當年的偉哥本是治療心臟病的藥,忽然被發現有壯陽之用,給了大家一個驚喜,馬上銷量狂增。五石散的情形與此恰同,它原本也不是壯陽藥,只是經過肯為天下先的何晏改進,居然可以解決「多年的煩惱」,所以才一下子佔據了晉朝廣大的醫藥市場。
更有人推測說,五石散吃了以後肌膚發熱,不可穿厚硬衣物,可見皮膚的敏感程度必然提高,性接觸的時候可以增強快感,這個說法沒有確鑿證據,此處先置而不論。
雖然難言之隱,一服了之,但是瘦弱之身,只靠猛吃壯陽藥,終究不是滋養身體的好辦法。用現在的話來說,「在道上混,總是要還的」。相面者對後來何晏的評價是:「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鬼幽者為火所燒。」一個小帥哥最後落到「容若槁木」的光景,不怪五石散又能怪誰呢?
二狂放與**
魏晉士人猛吃搖頭丸和偉哥二合一的雙料猛藥,又兼之多半嗜酒如命(見《不離日用常行外》一章),在藥與酒的刺激之下,做出了眾多怪異之舉,絕不是現在的新新人類所能比肩。中國有史以來,從沒有一個朝代的上流階層象魏晉時代那樣貼近於西方嬉皮士的。
東晉的名士王忱,出身於琅邪王家,聲名顯赫,更做到過荊州刺史的頭等要緊職位。但就是這麼一個高官,其舉動之荒誕,即便朋克樂隊成員也會瞠目結舌。此人的老丈人的親人死了。他帶著朋友前去弔喪。老丈人正在痛哭流涕,而他居然和十幾個朋友一起脫的精赤條條,披散著頭髮,闖了進去。十幾個人繞著王忱的老丈人走了三圈。該老丈人正在傷心之際,忽然見以女婿為首的十幾個光腚饒著自己轉圈,其驚懼氣憤可想而知。
王忱的行為屬於荒誕狂放,而周(豈頁)的行為則簡直只能用獸慾勃發來形容。周(豈頁)是東晉初年的高官,位居尚書僕射(總理級別)之職。當時的大將軍王敦非常忌憚他,一看見他就緊張,一緊張就出汗。只要碰見周(豈頁),哪怕是冬天,王敦也要拿著扇子猛扇。後來王敦軍變成功,將其處死。周(豈頁)死前,破口大罵,叫著:「老天有眼,快殺王敦啊!」押解他的人用戟戳他的嘴,血從他嘴裡一直流到腳,周(豈頁)依舊神色不變,可見此人不是個平庸之輩。
就是這個慷慨激昂的周(豈頁),卻做過荒唐之及的事情。尚書紀瞻邀請朝廷要員們到家裡做客,席間叫出自己的寵妾出來給大家表演歌舞。別人看看歌舞,稱讚幾句也就罷了,可是周(豈頁)居然淫心大動,眾目睽睽之下,忽然脫了衣服,露出生殖器,當著人家丈夫的面,衝上去就要強姦這個女人。眾人一看,這還了得?當下一起死死把他按住,這才沒有得逞。這種死不要臉的行徑,若非在酒與藥的雙重作用下,恐不大會出現。
魏晉時期,士人行為的這種荒誕,自然並不僅僅是五石散和酒的作用。這種行為更多的是一種犬儒主義與自我放縱的混合變種,五石散和酒只是將其釋放的一個由頭。很多人是以酒以藥蓋臉而已,真正驅動他們的,更是他們騷動狂放的心靈。儒家的禮教已經被擱置一邊,生與死的匆匆變換又見識的太多,又有什麼是不可以做的呢?又有什麼是被禁止的呢?這些士人物質上的滿足可以如此輕易的得到,心靈卻又處於如此廣闊的空間。自我被釋放了,卻又無處依托,就在廣袤天地間隨意遊蕩。有人在靈魂深處為自己尋覓到家園,有人則完全迷失。
這是一個審美壓倒了倫理的年代。這也是一個自由而迷惑的年代。
這個背景之下,就有了各種各樣特異的行為。這種行為有的時候也可以很可愛。比如阮籍,他經常和鄰家酒鋪的女掌櫃一起喝酒,喝醉了就躺在她身邊。做丈夫的開始很懷疑,觀察了很久,發現阮籍確實沒有任何不軌,就沒有干涉。阮籍的心胸,確實不是何晏之流可以比擬。
但有時,這種特異行為就可以變的及其下流。就像我們的周僕射的舉動。在晉朝,還有不少這樣的下流坯。西晉時期,許多貴族子弟經常舉辦性聚會。他們在一起脫光了衣服喝酒,然後就各自和妾侍**,互相觀摩。
不過,那種**party放到當時的社交大環境裡看,卻也是其來有自。晉朝人交往時相當隨便親暱,而對男女之防也不大看重。煉丹家葛洪性格嚴肅,對當時的一些習氣非常氣憤,發表了若干評論。他的這些評論為我們紀錄了當時的社交風氣。根據葛洪的說法,賓客相見,也不互道寒溫。客人一進來就喊」老奴在哪兒?」,主人就馬上回答:「你這老狗來了?」不這麼打招呼的,大家都說他古板,不和他來往。招呼打完了,下面就是聚會。聚會上,有人當眾洗腳,有人就地撒尿。這些人對男女之嫌也不顧忌,往往就直接往人家內室闖,恣意欣賞人家的妻妾,嘴裡還要對她們的身段和臉蛋大加評論,全無尊重之意。有些姬妾躲起來,這些人居然公然搜索,發現了就拖出來觀看。主人雖然難堪,但當時習氣如此,如果加以阻擋,倒顯得自己小氣。**party只是這種聚會的加強版。這些硬拉女人出來品評的男人固然下作,但確也說明當時的性觀念確實寬鬆。
我們自然很難相信當時的社交禮節都是這樣,但葛洪的說法肯定也不是向壁空造。這裡還有一個例子,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當時的風氣。王戎有一次去到他女兒女婿家看望,(就是向他借錢,久不歸還,讓王戎大光其火的那一對)去的絕早,人家還在臥室裡睡覺呢。他就直接往臥室裡闖,把女兒女婿堵在被窩裡,其用意我不是很能理解。女兒女婿看王戎守著床頭,興致盎然地看著他倆,也不尷尬。女兒從北面下床,女婿從南面下床,就地接待王戎,臉色平靜無異。如此的情形,即便在現代人看來,也會覺得頗為怪異,認為這個老丈人太不正經。依此來推斷,葛洪的說法想來也還可靠。
有人認為這種**party是古代的性解放,其實這和真正的性解放運動完全不是一回事情。那些妾侍是否願意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他們姦淫,這在他們眼裡,根本就不是問題。在不平等地位下的性party,不過是一種**裸的性凌辱而已。
主人對奴隸、姬妾有完全的支配權,那些貴族子弟自可籍此權力完全實現自己的性幻想,而不必顧忌對方的感受。石崇家裡廣有妾侍,他把沉香屑弄成粉末一樣,厚厚地撒在床上,當成土製的體重計,然後讓他寵愛的姬妾在床上走,足跡比較輕的,石崇就賞賜給真珠,足跡比較重的,石崇就下令少給她們吃的,強迫減肥。很明顯,石崇喜歡比較骨感的女性,就強迫女人迎合自己的趣味。他的性審美趨向和現在人確實頗為吻合,但他的舉動,完全是無視對方意願的霸道行徑。
所以,當我們我們拿性解放來比附貴族少年的「對弄婢妾」,拿女士減肥比附石崇的「沉香屑」的時候,我們始終要記得一點:在一個傳統的等級社會裡,這一切都被塗抹上屈辱與暴虐的色彩。
除了壯陽的藥品以外,晉朝士人還可以借助房中術來提高性質量。房中術在魏晉時期大行其道,比如曹操就很肯虛心學習這門學問。他的兒子曹丕更聲稱當時各個階層的人都熱中此道,勤學苦練。連太監都不肯落後,身殘志堅,也堅持學習。
但是從現在觀點來看,當時房中術的理論基礎實在是太奇怪了。幾乎所有的房中術都認為性技巧的根本在於「還精補腦」,就是說忍精不射,就可以補腦子。根據葛洪的說法,當時的房中術的流派有十幾家,「或以補救損傷,或以攻治眾病,或以采陰益陽,或以增年延壽,」但是他們的主旨都是還精補腦。葛洪用動人的言辭描述了還精補腦的好處,「卻走馬以補腦,還陰丹以朱腸,采玉液於金池,引三五於華梁,」能讓人延年益壽。但是,不管葛洪說的如何動人,大家如果真都去「還精補腦」,得前列腺炎的時間一定至少會提前十年。估計當時人也未必真都嚴格依此而行,多半還是暫時忍精,以延長**時間,增強快感。
葛洪之後的另一個道教大師陶洪景也強調了忍精的重要性,他高屋建瓴地指出:「精少就會得病,精盡就會人亡。所以,不可不忍,不可不慎。」所以一定要「閉精鎖關」。至於具體做法,他提出了許多「御女術」以供大家學習。他認為,男人如果忍精不洩,就可以從女人那裡吸取陰氣來滋補身體。如果一次只和一個女人**,那吸取的陰氣微不足道,還不足以彌補**中喪失的陽氣,收支表遠不能平衡。所以,**過程中應該不斷換人,但如果一次和十二個女人**而不瀉精,利潤就很客觀了,長期堅持可以青春常駐。如果一次和九十三個女人**而不瀉精,那就可壽至萬年。
這簡直是一個混蛋理論。它的荒唐可笑顯而易見,它的卑鄙野蠻則更讓人發指。這種理論把女性當作一個搾取性利潤的工具,以迎合猥瑣自私的男人最荒唐的幻想。沒有人在乎那些被「御」之女的感受。古代的貴人有多多佔有女性的本能,又希圖從這種性行為中為自己牟取好處,就拿這種混蛋理論來聊以自慰。**中不斷更換身下的女性,這實在是對女性野蠻透頂的侮辱。有人居然把這種御女術當作中國古代性科學發達之徵兆,其實這無非是古代性墮落之徵兆而已。那些依法而行的貴人並沒有壽至萬年,多半倒是會落個西門慶的下場,想到這個,多少能使人得到一點欣慰之感。
但是在這些可恥的御女術和暴虐的性聚會之外,更多的還是健康清新的自由**。魏晉畢竟是一個擱置了禮教,重新返回內心尋覓自我的時代。有人尋覓到了自我的獸性,但確也有人發現了世界的美好。
兩晉南北朝殘留下大量民歌樂府,這些詩歌和王洛賓收集的西部情歌頗為彷彿,裡面描畫的是甜蜜的**,男女的歡悅以及堅貞的愛情。這些樂府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窗戶,從中我們能看到那些古代的情愛。下面摘錄幾首:
晉初孫綽所做的樂府詩《情人碧玉歌》裡以女子的口吻描寫處女的第一次性行為,雲收雨復後女子歡悅「顛倒」的感覺: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芙蓉陵霜榮,秋容故尚好。
碧玉破瓜時,相為情顛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又有用含蓄筆法道出的**:
開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裙,含笑帷幌裡,舉體蘭蕙香。
《讀曲歌》中又描寫了男女歡愛留戀,不願從溫柔鄉中抽身:
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冥不復曙,一年都一曉。
這些詩中的女子都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能在男歡女愛的好合中得到愉悅。她們不是性聚會中被當作道具使用的木偶,也不是供男人做性壓搾的屈辱傀儡。她們是有著**快感有著愛戀情愫的女人。在這裡,**是互動互娛的生命之歌。在沒有污穢沾染它的時候,它本該就是如此。
三讓我用冰冷的身體來擁抱你
名士荀粲是一個特立獨行之士,曾公然宣稱儒家的六經典籍不過是聖人之糠秕,在當時的叛逆青年中是一個領軍人物。這樣一個憤青卻有一顆敏感細膩的心靈。他娶了將軍曹洪的女兒,婚後和她情好歡愛,琴瑟和諧。史書聲稱,荀粲和妻子「專房歡宴」,把感情完全傾注在妻子一人身上。後來,這位著名的美人得了重病,高燒不退。荀粲焦急之情無法抑制。他把衣服脫掉,大冬天裡跑到院子裡,把自己凍的渾身冰涼,然後再回去抱著妻子的身體給她降溫。我們當然知道,他這樣做是荒唐的,他完全有其他辦法降溫,但荀粲無非是想分擔妻子的痛苦,這對妻子也許於事無補,但對荀粲卻是一種安慰。
但是妻子依舊去世了。荀粲無法從悲痛中自拔,一年之後,也撒手人寰。荀粲以前曾說過:「你們所說的婦德我毫不看重,我要的只是她們的美貌」。但當他喪偶之後,看到他無法自制的悲痛,有朋友對他說:「以你的身世,以你的才華,再找一個美女又有何難?」荀粲的回答是:「佳人難再得。」荀粲失落的不是美女,而是愛情。那些風流自賞、放縱恣睢的古代文人塗抹了萬千艷情文字,竟及不得荀粲的一個簡短回答。
另一個叫王祥的名士也曾經在冬天挨過凍,但其旨趣與荀粲大異其徑。王祥的母親死得早,他的繼母像所有古代傳說裡的繼母一樣,是個壞女人。她想盡一切辦法來欺負王祥。有一年冬天,她就喪心病狂地提出要吃鯉魚。王祥沒有本領既有拿鑿子去鑿冰,也沒有燒點開水去澆化冰面,而是脫光了衣服躺在冰面上,想把冰烘化了。然後冰就果然就自行融化,兩條鯉魚自己跳了出來,撲入王祥懷中。這當然是一個明顯胡說八道的故事。傳說中無條件服從惡毒繼母的王祥,被視為做人的楷模,名列二十四孝圖,供後人學習瞻仰。王祥赤身躺在冰上捉鯉魚,被高度表揚;荀粲在冬天凍自己給妻子降溫,在當時卻遭到了嘲笑。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先人們是如何品評人們的行為的。
嚴肅正經的夫妻當然也有。比如西晉的太尉何曾,他和自己老婆一年不過見三四次面。每次見面都像接見外賓一樣隆重。何曾打扮整齊,何夫人也穿上鳳冠霞帔,倆人面對面的坐好,互相敬酒,祝對方長壽。表達完自己美好祝願之後,就各自退席,然後就幾個月不見面。我想何曾的老婆要是發燒,何曾應該會到床前慰問:「祝夫人身體早日康復!」,然後就出門該幹啥幹啥去了。這樣的夫妻,得到了史書的表揚,稱讚何家「閨門整肅」。
但魏晉士族的女性,已經開始顛覆整肅的閨門了。很多女性,尤其是貴族女性,有了強烈的自我意識。她們明白了愛情的美妙,明白了情愛是值得嚮往值得追求的。
韓壽偷香的故事就頗有意味。西晉的頭號重臣賈充,有一個叫賈午的小女兒。賈充在家中宴請屬下官員的時候,賈午從幕帳之後偷看,忽然發現裡面有一個小帥哥,英姿颯爽,眉目俊秀,當下頗為心動。回到內室後她向丫鬟們打聽那小帥哥是誰,可巧有個丫頭知道那人叫韓壽,是自己以前的主人。賈午「發大感想」,做夢都夢見韓壽。這個丫鬟就前往韓壽家,做起了女說客。她對韓壽說自己的女主人如何如何艷麗動人,又如何如何對韓壽一往情深,韓壽又如何如何「瀟灑帥哥,淑女好俅」。韓壽聽了以後,情緒非常激動,覺得要是不採取行動,妄稱了「帥哥」二字。當下這個丫鬟就來往於賈午和韓壽之間,將偷情措施安排妥當。韓壽雖然是帥哥,但也是運動健將,敏捷過人。到了晚上,韓壽就到賈府,翻牆而過,在丫鬟的指引下,到賈午臥室之內,做起情愛之事。家裡上上下下,都毫無察覺,只有賈充眼光比較敏銳,發現小女兒「悅暢異於往日」,不過也猜不透其中緣故。
事情被察覺起源於一種外國香料。當時西域向晉朝皇帝進貢一種奇特的香料,塗在人身上,一個月香味都不會散去。皇上視為奇寶,只將它賞賜過賈充和另一個高級官員兩人而已。賈午也覺得這是個好東西,只有用在自己情郎身上才不算糟蹋,就將它私下送給了韓壽。韓壽少年心性,當即把它用將起來。韓壽渾身香噴噴地上班,引起了上司賈充的警惕。賈充提鼻子一聞,覺得這是西域香料的味兒。賈充的腦筋馬上高度開動,聯想到家裡的香料,聯想到女兒「異於往日」的悅暢,聯想到韓壽的那張小白臉……賈充回家後馬上展開了調查,發現自己的院牆有些問題。他把賈午身邊的丫鬟捉來一通恫嚇拷問,發現了自己女兒的小秘密。這件事情以喜劇結尾結束:賈充安排了女兒和韓壽的婚事。
得到愛情的不止荀粲與韓壽。那個掉進茅坑的王戎,他的妻子就喜歡用「卿」來稱呼他。「卿」在古代,是上對下表示親近的稱呼,丈夫對妻子可以用「卿」,妻子對丈夫則應該用敬語。王戎對妻子的習慣不滿意,說你這麼亂叫不符合禮法。王夫人做出了動人的回答:「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就是說:我親你愛你,才叫你「卿」,我不叫你「卿」,誰還有資格叫你「卿」?王戎對這樣熱情似火的回答,估計早已酥倒,哪裡還有反對的氣力?
這些有有著火熱情懷的人物在中國歷史上熠熠生輝。那個用冰涼的身體安慰妻子的男人,那個用奇香來裝點自己情郎的女人,讓我們理解到:在血與火、毒品與酒、傲慢與狂亂的年代裡,中國並不是一無所得。它產生了這些知道什麼是愛情的男男女女。
四晉朝的偶像巨星
晉朝和現代社會在某些方面確有暗合之處,讀晉朝歷史,有時會讓人感慨現在的流行風尚,往往也是「古已有之」,決不像新新人類自以為的那樣是完全割斷傳統,自創天地。
比如晉代就有超級偶像。現代的劉德華、古巨基之流帥哥走到大街上,就能聚攏一幫人圍觀,站在檯子上,就能引起小姑娘一片尖叫。在晉朝,這樣的偶像巨星也不乏其人。
比如西晉有名的才子潘岳他不僅能用優美文體撰寫奏章辭賦,更兼生就了一副好皮囊。他容貌俊美,身姿修長,有玉樹臨風之態,飄逸颯爽之姿。洛陽城裡的女士雖然未必會去仔細閱讀他華麗文字,但看他那曼妙風姿,就毫不猶豫地將其視為偶像巨星。當潘岳手持彈弓,周遊於洛陽城中的時候,周圍的女士往往蜂擁而至,而且見到偶像後情緒非常激動,手拉著手把這個帥小伙圍在中間,向他溫柔地拋擲新鮮水果。
潘岳此時的神態象來和戴個墨鏡被粉絲們團團圍住的明星相仿:幾份矜持,幾份自豪,又兼有少許緊張。不要再迷信什麼古代女人都為禮法所拘,洛陽城的女士們就不信邪,她們大大方方地向自己的偶像投擲水果示愛。她們的情郎、丈夫,想來和現在男人想法接近:反正這些偶像高高在上,你再粉人家也夠不著,不至於有出軌之虞,激動也是瞎激動,自可大度地容忍。
潘岳出門,往往滿載新鮮水果而歸。洛陽城中的另一位才子左思看潘岳如此受女人青睞,非常羨慕。他也打點出潘岳的模樣,夾了個彈弓出遊。但是左思很不不幸。左思長了個豬頭。他固然也很有才華,寫出來的文章不比潘岳差,但對於一個醜八怪來說,文筆好實在是太小的一個優點。洛陽城中的婦女並沒有貪圖他的心靈美,看到這個醜八怪居然模仿潘岳,紛紛怒火中燒。更有一群壞老太太一邊嘴裡喊著「長的醜不是你的錯!但出來嚇人就是你的不對了!」,一邊衝上去啐他。左思「委頓而返」。
這些偶像很能反映社會的審美趨向。比如80年代的時候中國年輕人把高倉健當成偶像,流行裝酷,一個個沉默寡言,做一臉堅毅壯,大家看了都說好,帥呆了。但這樣的人在晉朝是吃不開的。晉朝流行的偶像普遍女性化,容貌秀麗,按照現在的說法都比較奶油相。而且這些偶像一般都比較嘴碎,愛說話,最喜愛的娛樂就是聊天。沉默寡言的黑臉漢子在晉朝可吃不開。
過去評書裡稱讚人的相貌往往說:「眼見此人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四方闊口,豹眼圓睜,鼻如懸膽,目似朗星。端的一個好相貌!」但對一個晉朝大眾偶像,這麼說就不客觀了。就該改成:「眼見此人膚如凝脂,唇賽點朱,面似月下白玉,腰如風中楊柳,口噓蘭麝,體溢芳香,端的一個好皮囊!」這話用在貂禪身上,固然恰當,用在魏晉男偶像身上,也無不妥。
我這麼說絕不是胡編亂造,空穴來風。晉張翰曾做過一首《周小史》,是如此讚美一個美麗少年的:「翩翩周生,婉孌幼童。年十有五,如日在東。香膚柔澤,素質參紅。團輔圓頤,菡萏芙蓉。爾形既淑,爾服亦鮮。輕車隨風,飛霧流煙。轉側綺靡,顧盼便妍。和顏善笑,美口善言。」這是一個相當女性化的形象。這個周小史本身未必存在,很有可能是張翰按照自己理想杜撰出的一個美少年。
如果我們看看現在的電影電視,這樣「香膚柔澤,素質參紅」風格的帥哥也大有人在。周小史倘若活到現在,估計也能混進娛樂圈,當個偶像明星。這充分說明一千多年倆,人們的審美眼光的變化不像我們想像那麼大。
魏晉人士非常看重人的相貌和風度,翻翻《晉書》,凡是提到名流,很少不提兩句這人的容貌風采的。按照當時的評價標準,帥哥首先要白,最好比女的還白。比如王導的皮膚非常白皙,手拿白玉柄麈尾,手和玉看上去渾然一體,大家看了都很羨慕。稱讚起男人,也往往說是「玉人」,以表揚他的白皙。許多玉人或者想當玉人的男人,就堅持在臉上抹粉。前面說的何晏,就是一個典型。抹粉的風氣相當流行,按照當時的說法是這些男人「胡粉飾貌,搔頭弄姿」。
有點體香也不錯。比方前面的韓壽,就拿著情人饋贈的香料猛用,週身香噴噴的,覺得很瀟灑。像韓壽這樣的香男子絕非少數。比如說指揮淝水之戰的大將軍謝玄,年輕的時候也特別喜歡香料,天天手裡拿個香囊。後來還是他叔叔謝安有些看不慣,但又不想當面訓斥他,怕傷了他的自尊心,就和他賭博,把香囊給贏了過來,然後一把火燒了。看來代溝問題在晉朝也已經出現,而謝安的處理辦法確實也比現在一般長輩做的好,否則一通猛訓,謝玄也許就此成了一個問題青年也說不定。這些長輩年輕的時候也未必沒荒唐過,謝玄的從伯父謝尚,年輕時候就特別喜歡穿花褲子,招搖過市,以為自己的樣子酷斃了。謝尚就像謝玄一樣,也是被叔伯們一頓糾正,才放棄了自己的嗜好。看來,自古以來,一代代的年輕人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如果能再柔弱幾份,那就更妙了。晉朝人覺得男子如果能慵軟無力,就能憑添三分優美。「弱不勝衣」並非為女子所獨擅,它也是帥哥的美德。
衛玠就是一個這樣柔弱的美男子,在他身上集中了晉代美男偶像的一切重要特徵:美貌、白皙、俊雅的談吐以及淡淡的冷漠與哀傷。衛玠又在最燦爛的年華里死去,這使他在人們心目中似乎逃脫了歲月的網羅,永遠是那個清秀俊美的青年。死的湊趣實在也是一個資本,倘若衛玠兩鬢斑白,僂腰躬背之時才溘然辭世,他的形象也就會打個很大的折扣。
衛玠被晉朝人視為偶像的極致。直到多年以後,人們稱讚人秀美的時候還以他為標準。衛玠很多年後,出過另外一個小帥哥杜乂,此人也是「面如凝脂,眼如點漆」,是神仙中人,飄逸灑脫那是不消說了。但是評價者說:「切,他怎麼配和衛玠相比?!根本不是一個檔次上的!」
衛玠出身於名門世家。祖父衛瓘乃是西晉權臣,還因為曾斬殺鄧艾,在《三國演義》裡亮過相。衛玠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出落的秀美動人。這個小少爺坐著敞棚車到洛陽市區閒逛的時候,看見他的人都感歎這孩子真是「玉人」,都招呼親朋好友來夾道觀摩,據《晉史》說:「觀之者傾都。」成人以後,更是飽受誇獎,有人說他像玉一樣圓潤,又有人說跟他走在一起,彷彿身邊有一顆明珠,把自己映襯得像個豬頭。
光是俊美,還不足以構成一個偶像性巨星。現在小帥哥要想成為大眾偶像,總要會唱兩嗓子才好,晉朝人不像現代人那樣貪圖流行歌曲,他們更喜歡湊一起聊天。所以晉朝的偶像一定要會誇誇而談。衛玠就很會談天,能說得非常動聽。而且似乎有和別人暢談人生哲理的癮。但他身體非常虛弱,是古代病才子的典型,說話說多了都能病倒。他母親為他的身體擔憂,不許他和人隨便聊天。碰到特別隆重的日子,大家湊在一起,恭請他破例發言,他俯順眾情,當當一通說,聽眾無不歡喜讚歎,歌迷們聽劉德華現場演唱《忘情水》,其喜悅之情也無以逾之。名士琅邪王澄,也是個談玄說道的高手,他聽到衛玠一通通侃侃而談,就當場「歎息絕倒」。
但衛玠命運卻也充滿坎坷,小小年紀就感受過生死變幻。祖父衛瓘由於捲入宮廷糾紛,被楚王帶軍殺入府中,男子被盡數誅戮。衛玠和他的一個哥哥當時湊巧住在醫生家,才倖免於難。兩天後楚王又被殺。衛瓘一家又被平反。但這已經挽回不了衛玠父兄的生命。衛玠喜怒不形於色,這也許就源於一夜之間與親人陰陽永隔的經歷,那是一種落落寡合的孤傲。
後來西晉淪亡,中原大地成了屍山血海。衛玠和母親避難南下。經過一番展轉,來到了建康城。這一下建康稱可轟動了。這還了得?衛階來了!就是那個帥的沒法說,說起話來勾人魂的衛玠啊!建康城的粉絲集體出動,把衛階圍了個水洩不通。衛玠就在那裡不斷地給大家揮揮手,講兩句。場景酷似現在偶像舉辦的演唱會,大家都知道,一場演唱會下來,歌星的體力消耗很大,所以在舉辦演唱會之前,歌星往往要提前好幾禮拜做體能訓練,怕到時候吃不消。如今衛玠這個女林黛玉平日就病歪歪的,連談天都得扣著,不敢敞開了談,又如何架得住這眾多粉絲的圍堵追捧?想當即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當時人都說衛玠是被粉絲們活活看死的,芳齡只有二十八歲。
晉朝人的審美觀在我們看來可能有些太過文弱萎靡。但是如果我們反觀自己的時代,會發現在現代,審美的中性化也無處不存。美國粗獷的「牛仔」形象,在中國一向不大吃香。有人說這是中國「尚文輕武」的結果。也許是這樣。但這種審美的中性化並非一無足取。如果我們不斷強調男子的強壯有力,女子的溫柔嬌美,本身就是對男女的一種僵化的社會定位,不但對人自由天性是一種束縛,而且容易將女性置於一種從屬的地位。
《第二性》裡有一句名言:女性是被創造出來的。傳統男女形象的定位創造出了被置於從屬地位的女性。從這一點看,對晉朝人的審美傾向,不能一棍子打死。但是晉朝的審美情調也許犯了一個嚴重錯誤,就是將審美的中性化向極端推進,由中性化變成女性化,又進一步變成了病態化。一個帶有幾分感性的男人也許是動人的,一個剛強果斷的女人也許是動人的,但是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弱不勝衣都是病態的,毫無動人可言。我想醫生也都會贊同我的看法。
如此審美趨向很容易讓我們聯想起一種性取向:同性戀。晉朝確實是一個同性戀盛行的時代。
五還有不少同性戀
公元370年,符堅的前秦一舉摧毀了慕容家族的前燕帝國,前燕的疆土和財富盡數落入符堅的掌握之中。龐大的戰利品中,有一對皇族姐弟:十四歲的清河公主和十二歲的慕容沖。慕容家族是鮮卑人,皮膚非常白皙,被敵人稱為「白奴」,鮮卑女人在當時是非常搶手的美人,貴族家裡多半都有鮮卑族的姬妾。鮮卑族的男子的相貌也自不差。金庸在《天龍八部》裡把慕容複寫成一個非常俊美的男子,這是很有歷史依據的。
清河公主和慕容沖姐弟長的非常秀美,符堅自己長的相當醜陋,上身長下身短,還有一個碩大的腦袋,但他很會欣賞美麗。這一男一女,他照單全收,全弄到自己的床上。從這裡看,符堅是個典型的雙姓戀。放到現在,應該治他個「強姦幼童」之罪,但作為前秦皇帝,霸佔兩個孩子算的了什麼呢?他從俘虜裡吸收自己的性伴侶,也不是頭一次了。比方他對前燕的將軍慕容垂非常照顧,大加重用,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把慕容垂的夫人叫到後宮「寵幸」,慕容垂對此不敢有絲毫怨言,沒有在家門口掛匾慶祝,只能說明慕容垂比較謙虛。
符堅對這小姐弟非常寵愛,當時長安城中有歌謠「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但是這一雌一雄是否願意充當符堅的性童呢?
慕容沖小字叫鳳凰,想來這個小名也和他的秀麗有關。但無論慕容沖如何俊美,他都並非同性戀者。史書上沒有記載過他主動追求過任何男人。慕容衝出身皇族,養尊處優,如今一下子變成了符堅的孿童,不得已地和符堅發生性關係,其憤懣之情可想而知。更讓人屈辱的是,他要和姐姐同時被一個男人佔有。從其後的事態判斷,對這個醜陋的男子,慕容沖沒有任何愛情,有的只是仇恨。
報復的機會終於到來,13年之後,符堅兵敗淝水。各族人借此機會紛紛反叛前秦帝國。慕容沖此時25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他身為前燕皇族,很容易地糾集了一支強大軍隊,進攻符堅。慕容沖的軍隊包圍住了長安城。如今這個白皙秀麗的青年要為那段屈辱的生涯算個總帳了。符堅在城上大罵慕容沖:「你們這些奴才只配放牛牧羊,怎麼敢來送死?」慕容衝回答說:「我受夠了做奴才的痛苦,如今再也不願做了。我要取代你。」符堅派人送給他一襲錦袍,也許是他們以前共同用過的,希望慕容沖能記住那段「戀情」。慕容沖的回答是:「你投降,我可以不殺你。」這些對答是對那段經歷的總結。符堅依舊自以為是地以為他們之間的是一場戀情。而慕容沖記得的只是痛苦。
符堅窮急無聊,最後棄城逃亡。慕容沖攻入長安城後,命手下大肆殺掠,血洗長安。慕容沖郁集了十幾年的仇恨之火終於有了機會爆發,但是他的光輝歲月只維持了很短的一個時期。他在阿旁登上帝位,但不久就死於軍事政變。多年的屈辱,一旦的爆發,然後就是永久的毀滅。慕容沖就是這樣一個悲劇性人物。
慕容沖被捲入了他本不該捲入的同**之中,但像他這樣的孌童在當時絕非少數。晉朝是個男風熾盛的時代。
考察晉朝的同性戀問題的時候,我們應該瞭解一下關於同性戀的基本理論。
同性戀在總人口中的比例,有各種不同的說法,美國近年來的一個數據是百分之十左右的男性是同性戀或者雙姓戀。一般說的數字沒那麼高,比較接近中值的是4%,女性稍微低一些。這個數字也很可觀了。這意味著差不多每二十個男的裡面就有一個。
這些同性戀是怎麼產生的呢?有人說是先天的,有人說是後天的。先天理論裡提出了好多證據,最有說服力的一個證據是有人發現,同性戀者腦子裡有個地方跟大家不大一樣。人腦子裡有一塊地方跟人的性取向相關,叫inah3。同性戀者的那個地方特別發達,比一般人大了一兩倍。不過也有人反對,說大的確是大了,但到底是因為大了所以同性戀呢,還是因為同性戀所以大了呢?在科學裡,要證明兩個事件是因果比證明他們有關難多了,所以這個事情也沒有定論。
後天說多主張同性戀跟人的社會環境、心理因素、後天性格等等有關。就是說一個人成為同性戀,是跟他後天境遇有關的,而不是先天注定的。這個說法有很多流派,但所有的流派都堅決認為:一個人之所以是同性戀,並不是因為他/她腦子裡有個東西比別人大了一號。
同性戀者有許多種類型。其中有偶然同性戀,就是有過同性戀經歷,但卻沒有成為其性生活的一個永久成分。這種人的比例相當高。還有境遇同性戀,比如在某些特定環境裡,因為沒有異性,所以才用同性戀來填補。或者在一個推崇同性戀的社會裡,也有人為追逐時尚來搞一搞,就像有人故意敲掉牙鑲個金疙瘩,並不是貪圖咬東西方便,而是為了在人前的燦然一笑。
再有就是人格化同性戀。對這種人來說,同性戀已經成了他牢不可破的生活方式。如果一個社會不能容納他,他就會成為秘密的同性戀者。這些人,是同性戀社會的骨幹分子。
晉朝上流社會大規模流行同性戀,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釋當時審美觀為什麼會出現強烈的女性化。那些腮若桃紅,膚如凝脂的帥哥很可能就是男風盛行的一個副產物。把衛玠活活「看殺」的粉絲群裡,不知道有多少以他為性偶像的男人呢。
按照《晉書》的說法,當時男色大盛,比美女更受男人歡迎。士大夫無不追逐這個風尚,男色風靡天下,因此不少女人鬧離婚,或者在家裡受活寡。即便西方在同性戀最鼎盛的時期,也很難弄成這麼大一攤子。
這些士大夫裡,同性戀者的比例應該大大超過4%這個正常數字,你要說這些人腦子裡的inah3比正常人都大了一號,我想總有些勉強,對此的唯一解釋就是這些人大多是境遇性雙性戀。
有不少同性戀本身需要一個被喚起的過程,他可能有這種潛在的性取向而不自知。他的同性戀取向一旦被刺激出來,就有可能成為一個持久的境遇性或人格化的同性戀者。
比如明朝的《萬曆野獲編》裡記載過這麼一個故事:當時有個叫周用齋的士人,年輕的時候相當純厚,「幼無二色」,從不沾花惹草。此人文章寫的甚是來的,當時也算是才子。這個才子曾到湖州一個姓董,別號龍山的一個人家裡教書。教了一陣子,忽然不想幹了,編了些理由,非要回家。主人知道他說的理由都站不住腳,真正的理由是他一人獨處,甚是寂寞,熬不住。但主人又不敢勉強留他,就跟他暗示說找個孌童可不賴,能解決大問題。周用齋聽以後,勃然變色,做大義凜然狀,說同性戀是禽獸所為!主人被他高大形象所震撼,一時啞口無言。但這個叫龍山的人很狡猾,他晚上安排了一個孿童摸到了周用齋的臥室裡。「乘醉納其莖」,周用齋迷迷糊糊地驚醒,覺得這確實不賴,確實能解決大問題,不像自己想的那樣糟糕,就順坡下驢。同性戀的世界一下子向他洞開。他腦子裡有信息爆炸之感,一時無所適從,就在床上就地高呼:「龍山是聖人!龍山是聖人!龍山是……」高呼十幾聲之多。後來他一發不可收拾,全身心地投入到同性戀事業中去,表現出了極大的博愛精神,不論小帥哥,還是老糟頭,「必求通體」。
這個事情說明同性戀現象比我們想像的要複雜的多。社會潮流、和外界引導都會使同性戀人群出現擴大。晉朝同性戀的流行,似乎可以由此來得到解釋,而不必追尋他們腦子裡的inah3。
可以肯定的是,晉朝的同性戀者中,大多數都是雙姓戀者。比方符堅。符堅究竟是一個境遇性的還是人格化的雙姓戀者,已經很難查考。但是象符堅這樣身為帝王的雙姓戀者,在全球史上確實上不乏其人。比如說羅馬的愷撒,就是一個男女通吃的性活動愛好者,一生勤於獵艷勇於播種。有人這麼評價這位羅馬人的領袖:「愷撒是一切男人的女人和一切女人的男人。」而西方的另一個著名的征服者亞歷山大大帝,在擁有無數妻妾的同時,也有自己摯愛的男情人。
這些搞同性戀的帝王基本都是雙姓戀者。東晉的一個皇帝海西公(他後來被桓溫廢掉,給了個海西公的頭銜)卻是個異數。據說他是一個堅定的單性戀者。他對女人不感興趣到了陽痿的程度。但是他有男相好,還不至一個,在這一點上,他遠不如漢哀帝用情專一。海西公自己沒有生育能力,就讓這些男情人和後宮裡的女人睡覺,睡出來的孩子算自己的。桓溫廢帝的時候,就以此為口實。但宮闈深密,這種說法出於誣枉,也未可知。
同性戀之間可以產生持久強烈的愛情。這種愛情可以像異性之愛那樣美好。晉朝的阮藉有一首《詠懷詩》,裡面深情的讚頌了同性之間的愛情。
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天天桃李花,灼灼有輝光,悅懌若九春,馨折似秋霜,流盼發姿媚,言笑吐芬芳,攜手等歡愛,夙昔同衾裳,願為雙飛鳥,比翼共翱翔,丹青著名誓,永世不相忘。
這確實是美好的感情。
這種同性之間的愛情是在兩情相悅的基礎上發生的。但晉朝的同性戀並非都是如此,成千上萬孌童未必都願意和自己主人發生關係。他們不是同性戀者,他們只是性奴隸。比如說,王愷與石崇斗富的時候,也經常用孌童或者姬妾做賭注,據說賭注甚至高達上百人。這時再說任何「同**」都是荒唐的。愛情不會產生在強迫與奴役之中,不管是在異性之間,還是在同性之間。
權力和暴力不僅玷污了男女歡愛,它同樣也玷污了同**。慕容沖的形象在那段同性戀史上佔據一個醒目的位置,他用自己的怒火宣告了一個事實:被權力污染的**,帶給人們只有屈辱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