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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歸去來(雲隱篇) 第三章 無限風塵無盡沾(上) 文 / 柳折眉

    第三章無限風塵無盡沾(上)

    「陛下,解酒的茶。」

    接過宮人呈上來的托盤又輕聲叮嚀囑咐幾句,看著左右內監侍女都垂手遠遠退出了澹寧宮殿外,和蘇這才端了茶盤悄聲到風胥然倚坐的榻邊。

    或許是酒勁尚在懶於動作,不曾除卻一身朝服的胤軒帝直接靠住榻上軟墊,雙目微合似是養神,貼身內侍走到身前卻隨意一揮手,「傳謨閣有折子遞進來?還有內府的奏呈,月末慣例要送上來,都拿過來這裡。」

    見胤軒帝喝過瞭解酒茶卻仍是斜側著身子歪在榻上,內廷總管稍稍猶豫一下,隨即輕聲道:「殿外是有折子,但其實,送上來事務也沒多少緊急的。今天靖王回歸大喜,陛下已經為各處儀式閱兵、朝會賜宴走動了一日,又喝了不少酒。現在都過子時,夜深了,陛下還是早些歇息才好。」

    風胥然聞言頓時抬頭。鷹目中陡然射出的光彩或許會令其他內監宮人見之驚跳,但對伺候了皇帝四十年有餘的和蘇卻引不起任何表情波瀾。見他目光沉靜,風胥然嘴角隨即浮起淡淡一個笑容:「跟朕那麼多年,還會不曉得朕的脾氣?知道還有政務積在那裡,一日的事情沒有做完,便是真的睡去也睡不安穩。既然都已經帶進殿來,那就快一點給朕拿過來。早些看完了,朕好去歇息睡覺,你也好早些安心。」

    「是,皇上。」沉默一下,見風胥然已經自己動手將描金繡錦的朝服外袍脫下來,和蘇急忙伸手接過。將衣袍放到一邊,和蘇這才將方纔就已經帶進偏殿的一小迭奏折移到榻上胤軒帝身前的几案;安置好筆墨,四周環視一下,又多移來一盞燭台。拈筆在手的胤軒帝抬目向他滿意地笑一下,隨即在几案某處輕輕一撥拉開一隻暗屜。見他自暗屜取出一隻小盒,隨手沾一沾盒中便向唇間抹去,和蘇不由皺起眉頭,「皇上……」

    「和蘇!」低喝一聲,止住接下來已經料到內容的話,風胥然隨即放緩了語聲,「朕有分寸,只這一點。今晚酒確實飲多了兩杯,朕只是提提神而已。」

    沒有答話,和蘇只是垂下手退到一邊,靜靜看燭光下細閱奏折的胤軒帝。

    即便略顯幽暗的燭光,也看得清金冠下一根根發亮的白髮;尤其最近兩年、最近兩月,烏髮裡迅速混摻的銀絲和近乎已經全白的鬢角,都顯示著這位剛毅威嚴的北洛君主最真實的年齡。雖然批閱公文的速度從未有明顯的減緩,御筆落紙的速度和力度也不曾有半點降低,但從貼身隨侍了四十年的目光看來,視物時瞇起的雙眼、不在人前時微僂的脊背、一次只能集中貫注一件事情的精神……還有思索處治政務時越來越頻繁的走神和突來疲憊,和蘇並不以為這些徵兆真如胤軒帝努力試圖表現出的那樣想忽略便可以忽略;從那只原本是為防萬一才秘密打造的暗屜兩次打開間越來越短的時間間隔,就可以很清楚地映證當初御醫柳衍調製藥膏時便反覆強調的那個「便是再竭盡人力,也無法真正推延的事實」。

    人生七十古來稀,六十歲,已經算得上西雲大陸通常認為的高壽了。

    胤軒帝文武雙全,自幼精習弓馬騎射,身體根基極佳。而先為景文帝愛子,後登基為帝,天家既重養生,風胥然一生不曾有過大病;唯一一次重創大傷,是因其兄風靳然暗算遇刺跌落深谷,但隨即便為恰在其處隱居的道門柳衍所救。柳青陽人稱「聖手」,醫術之高毋庸多言,風胥然年富力強血氣正盛,得他精心療治,恢復既快,而且幾乎毫無後遺影響可言。這位自皇子起便雄心剛健、凡事能為則竭力而為的皇帝,登基二十六年來的雷厲果敢勵精圖治,倚靠的除去時刻冷靜的過人頭腦,卓絕的帝王與馭下之術以及朝野賢士能臣的擁護支持,健康強健、經得起任何風雨的身體,實可謂數十年如一日勤政治國的根本。自小服侍跟隨,朝夕相處了四十餘年,和蘇幾乎無法想像自己威嚴高傲的君主會因為本身機體的衰老而顯出任何的軟弱無力,更會自覺不自覺地抗拒去接受可能的現實,甚至哪怕只是假想那樣的情景。然而,正如主上之所以始終看重自己的原因,多年來能不負總掌內廷和統領皇帝暗影的重任相委,唯一跟隨胤軒帝身側從未稍離的和蘇,無論何時都能自如地收斂起一切私心,冷靜看透所有殘酷的真實。

    「從來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但真正可怕的不是人生的腳步切實踏入遲暮,而是那讓視死亦能如歸的勇者、大將正面相對時也無法控制內心顫慄的,對時間無情的鐵律、對年老衰末的事實,乃至對一切無常未知的本能畏懼。

    垂垂老矣——只有真正看到了現象現實,才會深刻地感受到那種縱有心,力也不能及的悲哀和恐懼。六十年風雨曲折,隨時保持敏銳和警覺,洞悉周圍人與物每一個細微變化的胤軒帝,從來不是會忽略自身內部發出的種種警告的人,但同樣的,也絕不是一旦接受了無奈事實,便無所作為聽天由命之人。天性剛強倔強的皇帝,擅長以形式善變而實質堅定的手段扭轉種種不利,更習慣於用不容改變的意志粉碎一切橫亙面前的阻礙。

    胤軒二十四年開始的洛、炎大戰,朝野上下,人們的眼睛只能看得到的似乎只有這一場戰爭。然而擎雲宮深處,悄然開始的另一場同樣關係到北洛命脈國運、甚至較兩軍前線更為艱苦卓絕的戰鬥,卻被胤軒帝掩蓋得不露一絲半毫。

    這是陛下一個人的戰爭——沒有人可以插手。身為臣子、隨侍、心腹,和蘇深知,對胤軒帝,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冷靜地、不帶任何心緒地旁觀。

    微微垂下眼眸,和蘇在心中深深歎一口氣:不帶任何心緒地旁觀,因為……風胥然不需要身邊的人為此產生任何心緒,更不需要這些心緒可能對他一切作為決定帶來的任何波動和影響。乾綱獨斷是帝王的特權也是維護王權的基本,不瞭解這一點的人,絕不能在擎雲宮裡生存。

    「和蘇。」

    君王低沉的呼喊頓時喚回正飛往危險邊緣的神思,和蘇急忙上前一步,「皇上……」目光掃過几案上茶碗、硯池、燭台等等,見並無需用自己,正微微疑惑間,目光一瞥卻見胤軒帝捏住紙邊的奏折,攤開的內頁上鮮紅的硃砂點點,映著幾上燭光竟是異常的刺目。和蘇心中微駭,卻是定心凝神,重新向風胥然手上看去。分辨出那奏折紙頁邊緣上隱隱兩葉修長印記,和蘇已然知曉此封奏書來處,正自沉吟斟酌開口,耳邊胤軒帝語聲已沉沉響起:「御醫院唐紹的奏書,說柳青梵身子已經大安,可以回到朝廷裡來——養病,完全安心地休息,就讓他在那裡,可是已經沒有再多的理由了……朕已經連這最後一個借口也沒有了。和蘇,你說,朕該怎麼辦?」

    沉默著,和蘇無法開口回答,只能平靜地迎上胤軒帝的目光。

    「朕該怎麼辦,和蘇……那孩子不肯領朕的情,已經完全地好起來。」歎一口氣,風胥然語聲輕得似全是在自言自語,「完全繼承了柳衍的醫術,用他的話說甚至早已青出於藍。唐紹是御醫院的首領,可也不能跟他父子相比。朕明明已經指了最好的路給他,那般大方地把凡是可能需要用到的都送給了他,為什麼青梵就是不願意……明明可以再拖延兩年,甚至哪怕再拖幾個月的,為什麼非要逼朕那樣著急地就……固執,固執!」

    風胥然握手成拳,在几案上一下一下狠狠捶著。雖然聲音沉悶,但從几案表面的微震完全可知胤軒帝用力,和蘇不由急喚一聲:「皇上!」

    聞聲抬頭,燭光下幽黑銳利的鷹目深處彷彿跳著兩團火,和蘇心中頓時巨震,只聽胤軒帝語聲越發低沉而陰狠:「固執……都是這樣,這對父子根本一模一樣,都喜歡將朕逼到沒有一點退路!明知道朕最痛恨、最顧忌的是什麼,可就是不體諒;只順著他自己的心意一步都不退讓,甚至無所謂最後是不是也賠上他自己!這對父子,這對該死的父子……還真是一對父子!」

    「皇上……」變化的語氣,和蘇心知此刻胤軒帝口中「父子」所指已然變換。見他情緒漸漸激盪,想要勸諫分說,卻發現自己竟全不知如何說起。低了頭,更不敢多看君主此刻目光表情,和蘇只能在口中一遍又一遍喃喃呼喊:「陛下,皇帝陛下……」

    「和蘇。」

    「皇……上?」猛然驚覺胤軒帝臉上收斂起全部的表情,刀削石刻般生冷剛硬的面部線條透露出四十年僅見的固執決意,和蘇頓時抑住呼吸。「這件事朕必須做,也只能由朕來做。雖然朕本想再拖延些時間,只要他能體會朕的心意;可如今,卻是他自己逼我——和蘇,這一點,你明白朕嗎?」

    壓住心裡長長一聲歎息,和蘇退開一步,在胤軒帝身前拜倒:「和蘇不敢說明白皇上的心思。但,陛下的決定從來都是為了我北洛與王族的千秋萬代,這一點,絕對不會有錯!」

    凝視他片刻,風胥然神情漸漸緩和,抬手示意他起身,嘴角邊也揚起一絲意味難言的細微弧度。「是啊,都是為了我風氏王族……朕所做的這一切。」將面前早被硃筆淋得斑駁的奏折合起,隨手擱在案角,風胥然又注視它片刻,口中幾不可聞地輕聲喃喃,「唉……都被朕污壞了,這可怎麼處置發還呢?」

    瞥一眼胤軒帝臉上似乎確有煩惱的淡淡表情,和蘇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拿過案角的奏折抬手就往燭焰上湊去。眼見著火光下奏書頓時如灰色蝴蝶翻飛,輕薄的灰燼隨即在空氣中散盡,和蘇這才向胤軒帝轉過身,然後深深地躬身行下禮去。

    默默看著他動作,到這時胤軒帝嘴角終於揚起一個可以分辨的微笑,但語聲卻透出一股由衷的沉鬱:「這就是你的想法嗎,和蘇?灰飛煙滅,確實算是世上最乾淨的去法。但烈焰焚身又是何等樣的痛苦……和蘇,他曾照顧你家人老母,往來間不淺的恩情,這樣做,可以嗎?」

    「一切厚誼大恩,臣不敢忘,也不能忘——所以,這是唯一可能符合他心意的去法;公子知道了,想必也會認可,會高興的。」

    沉默著,風胥然笑容緩緩加深,眼光卻是幽暗深沉,再看不出一絲波瀾。「不錯,他會高興的——當初他為那個草原女子選擇的去法便是如此。還有二十七年前,君霧臣……朕終是要成全他們父子的。」

    聽胤軒帝輕聲低語,一字一句緩慢送出,彷彿太廟中最重的銅鐘般音響低沉而震動心魄。和蘇悄悄抬眼,卻被風胥然滿面再不掩飾的無奈與疲憊駭了一跳,直覺出聲:「陛下——」

    「該做什麼,你這便出去吩咐做吧。」深深倦色的胤軒帝只隨意地擺一擺手,推開面前几案,和衣便仰倒斜靠住榻上軟墊,「朕真累了,要歇一會兒,就一刻鐘吧……」

    「是,皇上。」看風胥然說著合起雙眼,和蘇輕應一聲,移開一盞燭台隨即悄聲走出側殿。

    丑時已經過半。被打發開殿內外伺候的內監宮女,這個時候的澹寧宮,冷靜而幽森。

    但這樣森冷的周圍,卻是一片幾乎到達極致的熱鬧繁華。

    胤軒二十六年十月廿八,平定舊炎的靖寧親王奉旨還京歸國。為彰靖王於國於民之功績,為表君民朝野普天同慶的歡喜,胤軒帝下旨自靖王回京之日起開一月夜市,更允許一切集市、花燈、廟會等活動的進行。歡喜的承安百姓早早就準備下用以慶祝的一切,這一夜的歡鬧喧囂,便是深宮禁苑也莫不傳聞。而朝廷配合為與靖王接風慶功的大宴,設置在擎雲宮御花園、禁城四角、京師九門以及南屏與奚山校場的無數組焰火,更是將承安真正帶入了「火樹銀花不夜天」的盛境。宮中的宴會,因為胤軒帝一句「朕自逃席,眾卿代朕敬賀靖王,盡歡達旦,無醉不歸」,此刻宴樂兀自未歇。御花園的歌舞笙簫之聲順著夜風遠遠傳來,映襯著重重深宮殿脊飛簷上那一片輕柔縹緲的絢爛煙華,幾乎給人一種恍惚夢境的不實之感。

    抬頭,默默凝望宮牆上幽黑深重的遠方天空,和蘇突然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想要將全身蜷起、深埋的強烈渴望。

    十月將盡,承安京已經是真正的深秋。

    縱是沒有風的夜晚,也讓人無法禁受的寒冷。

    一陣不急的小風,和蘇突然只覺眼角刺痛般的冰涼,隨手一抹,竟已在毫不知情間淚流滿面。

    素性安穩沉靜的內廷總管第一次感覺到內心真正的驚惶,雙手幾乎有些失措地在臉上一通猛揩亂抹。然而,正當他處在四十年來第一次真正的慌亂失措,一陣整齊而利落的腳步卻是快速地向澹寧宮行來。

    急忙整理好形容,抬起頭,藉著夜色中遠處禁門的橙黃燈火,和蘇頓時看清了正快步而來的高大身形。

    軟甲、佩劍,利落的雲靴,頭盔頂上是雄視高踞,展開鷹翼象徵著正義公心無所不至的神明——看到自黑暗中走近,澹寧宮燈光照亮了年輕親王英武俊逸的面龐,和蘇幾乎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殿下。」

    「和總管。」頷首,年輕親王的目光直轉向透出光亮的宮殿側廂,「皇上還在批閱奏折?」

    和蘇微笑一下,小退半步躬身施禮,「皇上的習慣是要每日都處置完公務。不過方才宴會上多飲了兩杯,只看了幾本,此刻應該正在休息養神。」頓一頓,凝視風司冥雲靴腳尖,「靖王殿下,御花園大宴已經結束了?」

    輕鬆愉快帶一點玩笑的語氣,卻沒有得到年輕親王相應態度的回答。風司冥只是看他一眼,靜靜說道:「通報吧。」

    雖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在威嚴冷峻的靖寧親王,這樣的沉靜自持卻並沒有任何失禮。其實此番回歸,胤軒帝已經給予他無須通報,隨時可以面聖見駕的特權。但見風司冥長身靜立,早已熟悉他脾性的和蘇微欠一欠身,「是,靖王殿下。」

    看著他進入殿中的背影,年輕親王終於深深吸一口氣。隨即聽到殿內一串輕快腳步,迎上輕輕頷首的內廷總管目光,風司冥嘴角微揚,頓時勾起一個沉著的笑容。

    隨後,穩健而堅決地,步入澹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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