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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歸去來(雲隱篇) 第二章 萬里星月莫解鞍(下) 文 / 柳折眉

    第二章萬里星月莫解鞍(下)

    承安南郊,一帶丘陵綿延。

    山脊溫柔地起伏,勾勒出數座小山精緻秀麗的線條。

    自丘陵高處俯瞰,巍巍皇都盡收眼底:禁城民居規劃整齊,花樹街坊間次有致,「承京十景」中「南山望繡」的一派錦繡繁華,加上從南山山腳到京城,如帶貫穿沃野的澄江,良田、農舍和田間安享四時、辛勤耕作的農人,直構成一幅天然畫卷——能既借得山水之靈秀,又有四時農耕的天然田園氣象,非但往來的文人墨客喜歡將之作為詩賦吟詠的對象,居住京城的無論朝廷官員還是平民百姓,也都以在南郊置產為首選。但士民置產的農莊別業都集中在緊鄰京城的部分。靠近南山腳下的大片土地,除去世代在此耕耘、朝廷不奪其根本而特許「代有其田」的農戶,一切土地、人口,都屬於物產直供內廷的皇家田莊。

    皇家田莊,向來是屬於王族宗室的私產。但到胤軒一朝,因為先王景文帝的皇子壽多不永,除胤軒帝同胞幼弟毓親王風邈然尚在,其他均已仙去。景文帝子嗣人丁不旺,胤軒帝憐惜子侄,宗親多跟隨居住宮囿之側;京畿四方、原屬王室的莊園田地,遺室孤寡無心經濟的,則依宗室慣例,按田畝莊戶折算成月俸年薪,直接發放到宗親手中。承京南郊土地豐沃,除了皇帝直屬、供奉內廷的田莊,餘下的廣闊土地,景文帝大都賜給了曾經的未嵐太子、胤軒帝的皇兄風怡然。風怡然故去後,胤軒帝將太子舊業劃歸宗室公有,整治田土重修莊院,賞賜給朝廷元老、社稷有功之臣。

    身為景文帝太子,風怡然性情仁孝言行守禮,平素也處處節儉自持,但居儲位二十餘年,館業起坐,天家應有的儀仗、氣度也是分毫不少。舊業田莊,土地自有分配,屋舍建築,卻不是普通人能夠承受。自胤軒二年未嵐太子辭世,胤軒帝重修別墅,在原基上略擴其制,花三年時間方始修葺完工。別墅依山而建,前庭連接皇莊田地,後院則仿山水自然設計,與南山景致渾成一體——建築依舊是別墅庭院格式的田園山居,卻有行宮的形制氣象;建成之後,命專人精心養護,其實始終閒置。二十年間朝廷歷事無數,功臣封賞殊勝前朝,南郊田土天恩厚賜,胤軒帝卻從來不曾動過這一處的念頭;便是最鍾愛的皇三子風司廷,或是累有大功、得到朝野推崇的靖寧親王風司冥,也從未將這一處輕許,言語舉止也不曾透露出一絲特別心意。胤軒二十六年夏,太子太傅、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因操勞染疾乞假休養,胤軒帝竟直接將此處別業賜予了他,恩榮之殊一朝所未見。但以青衣太傅素得君主愛重,又是為國事盡心,胤軒帝如此恩賞,百官卻也不以為異。只是自五月柳青梵遷居別墅休養,朝臣百官便陸續前往探視,使原本清靜的田園山居,比承安京中交曳巷大司正府更熱鬧三分。直到七月宰相林間非無奈進言,胤軒帝親自下旨朝臣非有要事不得擅自到南郊驚擾,未嵐別業才重獲安寧。

    此刻已是十月中旬,秋色漸深,南郊田野晚熟的穀物一片金黃。與皇莊相連的未嵐別業,前院辟開了一片開闊廣場,打穀曬糧,下僕們奔走說笑,顯出一派豐收欣悅的景象。但一道風雨廊隔開前後莊院,精緻的庭園寂靜幽森,全不見前院的喧囂熱鬧。身著宮衣的內監侍立在後院園門之下,走動在廳堂廊道的靛青色袍服的僕役無不屏息靜氣,不敢攪擾了這一方安寧。

    「大人,藥。」

    低頭躬身,靛青宮衣的僕役雙手托著端盤,小心翼翼繞過立在書房門前的月白色袍服的男子,輕輕走到緊靠著巨大玻璃窗戶的寬榻旁邊。

    「唔,知道了。」耳中聽到「嗒」的輕輕一聲響,榻上盤膝坐著的青衣男子只隨意揮手示意一下,目光卻根本沒有從几上的書冊紙張偏離;伸手拈過筆架上半干蘸墨的毛筆,在書頁上圈點幾處,繼而又在紙上寫了幾句,似全沒有任何事情驚擾打斷。那僕役低頭垂手,在旁邊站了一刻,終於忍不住又一次出聲:「柳大人,該用藥了!」

    猛吃一驚,青衣男子手下頓時一晃,急忙提筆,紙上墨跡已添了偌大的一團。見他眉頭蹙起,臉上顯出不悅,那僕役還沒來得及反應,門邊月白長袍的青年已經一步趕到榻邊,接過遞來的寫壞了的那張紙,轉頭向著僕役便喝道:「書房裡哪輪得到你張口說話——難道皇宮裡也是這樣的規矩?真是放肆到極點!」

    被他一喝,只覺神魂都飛出了身外,那宮僕頓時雙膝一軟跪倒在榻前。連連叩頭,「大……大人恕罪,小的該死!柳大人,小的、小的……」

    見那宮僕驚惶,不斷地叩頭求告,目光隨即又瞥過被月寫影拿過後放在一邊的紙,柳青梵沉默片刻,輕歎一聲隨後溫言道:「沒事,沒什麼。你起來。」

    「是,謝大人!」慢慢爬起身來,宮僕慘白的面色略微恢復了一絲活氣。垂手站到一邊,見柳青梵在幾前坐正重新拈起筆來,那宮僕蒼白的面孔又暗了一暗,嘴唇幾次張合,努力從牙縫間擠出聲響:「大人,藥……」

    「放肆的東西,你這是在催促主子嗎?!」月寫影頓時瞪圓雙眼,向那宮僕逼近一步,素來沉靜的臉上怒意全不掩飾,「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給我滾出去!」

    抬眼,見那宮僕身子早已抖得如篩糠一般,目光卻仍然時不時瞄住几案一角上托盤裡那碗濃濃的湯藥,柳青梵臉色不動,心中卻又是一聲歎息。擱下筆,轉身面向榻前,「好了。」向月寫影擺手示意一下,隨即端了藥碗,抬手送到嘴邊。

    「主上!」見他轉眼就將湯藥喝完,月寫影忍不住低呼出聲,臉上微微變色。青梵微笑一下,隨手將藥碗擱回到托盤,「寫影,我說了你幾回了?雖然你我都不願每日要喝這些,可疾症病痛,並不會順著人的心意或有或無。身體不爽,有病痛,自然要吃藥調理。你也隨我學過幾年,該知道準時用藥也是醫病的關鍵。提醒我用藥,是他做下屬的職責,也是一片好心,你又嚇他做什麼?」

    「柳大人……」聽到這一句,渾身顫抖的宮僕終於再一次仆倒,眼中淚水已是抑制不住地滾滾而下。

    「唉唉,你這是做什麼呀?怎麼就哭了?」笑容中帶一點無奈,青梵搖一搖頭,隨即邁下榻去,俯身將那宮僕拉起。仔細看一眼他面容,青梵臉上笑容愈加溫和,「是頭一次進來書房吧……平時伺候我湯藥的王大用是你父親還是叔伯?你叫什麼?」

    急忙用袖子擦一擦面孔,露出一張十五六歲少年乾淨的面孔,「回、回柳大人,王大用是小的父親,小的名字是王誠。」

    青梵微笑一下,頷首:「這就對了。擦擦眼淚,不然出去了人家還以為我這裡有老虎。」一邊說著一邊坐回榻上,隨手指一指托盤藥碗,「好了,藥我用完了,你收出去吧。」

    「是的,大人。」

    「出去之後,往前莊傳一聲,叫蘭卿過來書房。」

    「是!」

    見少年心神已定,回答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亮乾脆,青梵不由又微揚一下嘴角,「王誠,以後我的湯藥,就由你來伺候。」

    「是的,大人!」

    看少年歡歡喜喜出門的背影,月寫影眉頭緊皺,轉眼直視青梵:「主上!那些都只不過是些庸醫,您身子怎樣您心裡最清楚,何必跟自己的身體……」

    「醫者不自醫,這是歷來的規矩。」隨意地笑一下,但見影衛目光死死凝視自己,青梵輕歎一聲,隨即浮起充滿安撫意味的笑容,「寫影,你知道的,天下毒藥於我無效。何況這些湯藥確實是養氣安神、滋補調養的,且當中數種材料都非常的珍貴難得,就算皇家力量也要花費許多力氣代價。胤軒帝捨得這樣待我,我們自然不該拂了他一片心意。」

    「可是主上……」脫口而出,卻只說了半句。見青梵笑一笑擺手,隨即一撩衣袍重新在案幾前坐好,月寫影喉頭顫動兩下,終於什麼都沒有說出來。轉到一邊,拎過桌上茶壺茶盞滿滿斟了一杯,送到青梵手邊。「主上,喝茶。」

    臉上含笑著接過茶杯,青梵一瞥影衛臉色,「怎麼?又在想什麼?」

    「回主上……不,少爺,寫影只是在想,若是老爺和純叔還在這裡就好了。」

    聞言,青梵笑容頓時一僵,端著茶杯的手凝在半空,雙眼靜靜注視毫不掩飾目光的月寫影。良久,青梵方才輕歎一口氣,擱下茶杯,轉頭,透過明淨的水晶玻璃靜靜看著窗外,又輕輕笑一下,方才打破沉默:「在這裡?寫影,你什麼時候也學會說這樣沒意思的笑話。難道有他們在這裡,就有人能管著我吃不吃藥,就有人能說話勸得動我不成?」頓一頓,又笑一下,「寫影,你別忘了,這裡,可是風胥然特別建造的皇莊別墅,讓我休息、養病的地方,他們在這裡做什麼?」

    月寫影一呆,張了張嘴卻沒有發聲,默然片刻,緩緩將視線從青梵面龐轉開,移向窗外偌大的院落。

    下午斜照的陽光灑進庭院,淺池邊深碧的假山蒙上一層絢麗的金光。山石上斑駁散落了無數赤紅橙黃的葉片,襯著塘中淺水,對比院牆上一抹蒼色,就像是將遠方的山景縮小後直接移到庭院中一樣。

    「接山水之清暉,納天地入吾廬」,這原該是深得柳青梵興致旨趣的建築。然而此刻,這座籠納了山水風光的精緻庭院映在眼中,月寫影卻只覺一陣陣的鈍痛襲上心頭——

    身為影衛、身為下屬,自己無權置疑主上的決斷,更不該置疑,甚至就連偶然生出這樣的心思,都極大地違反了身份規矩。隨侍柳青梵身邊整整十六年,他如何不知自家主上的脾性為人?無論面對何種局面,凡事必得謀定而後動。承安京暗潮洶湧,風雲變幻,情勢之凶險難測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胤軒帝以靜心養病為由,令青梵居住別墅與朝廷隔絕;靖寧親王自舊炎廣寧返京,車駕已到京城外不過百里之遙,身為當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擎雲宮中竟沒有傳來柳青梵出席迎接大禮的任何消息——雖然胤軒十八年蝴蝶谷會戰大勝,迎接冥王還京的大典他也沒有出席,但畢竟當時青梵「領皇帝密令」考查西陵情報,旨意未交,也沒有正式回歸北洛朝廷。但今日卻不同,柳青梵不僅是太子太傅、督點三司大司正,先前舊炎的種種政策、人員的安排部署都由他統籌調度;靖寧親王返國歸來,當此國政要事朝廷大典,豈有不參與出席的道理?就算他身染小疾,幾月都在別墅休養,但胤軒帝親派了御醫宮人,三天一問診,每日呈湯藥,柳青梵身體如何風胥然再清楚不過。擎雲宮中君王親筆慰問的書信往來不斷,卻絕口不提朝中之事。而派到未嵐別業「伺候」柳太傅起居的宮監侍從不斷增加,從月前需召喚才有人到身前聽命,到此刻別業中每三五步就有宮人侍立……十七年執領道門影閣,貼身隨侍青梵擎雲宮中出入遭次無數,對胤軒帝的為人不可謂不瞭解熟知,這種種情況跡象,讓自己如何不心驚?反覆揣度君王心意,月寫影每日都只覺彷彿置身冰窟之中。

    但,自己尚得察覺風胥然所圖,柳青梵又怎可能不知?自去年回到承安,第一個舉動就是催促為照料秋原佩蘭順利生產而到承安京的柳衍立刻返回昊陽山上——明明父子情深,數年分離,相聚不過兩日便送他離京,甚至連化名尹純主持交曳巷大司正府各種事務的月影純也一齊打發回山。北洛各地的道門弟子,也都接到掌教通告,為準備胤軒二十六年春天、兩年一次的試練大會各自回還門中精心修煉。而與此同時,「靈台」收到指令,旬月時間,雲照影就將「四通號」下,從大型商號到每一個靈台所屬全部帶出北洛京城。當時自己與雲照影還曾暗下議論,青梵為主持舊炎事務而事先撇清與道門、靈台的關係,未免有些謹慎過分。但此刻回想他初回承安的一連串動作,竟是在自己還未知覺之時,就已經在運用心機,一處處料理安排了。

    只是,縱然明知主上對策早定,自己的心中還是無法抑制焦慮擔憂。注意到那越來越經常的不自知的神遊,隨手抄錄的辭章文稿上越來越多的塗抹和筆誤,月寫影分明地感受到,主人那素來鎮定從容、雲山崩潰眼前也不能動的沉靜外表下,只有當著至親至信之人才能隱約流露的真實心情。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猛然聽耳邊傳來低吟,月寫影驚覺回身,卻是柳府長史蘭卿進到書房。只見他彎腰撿起不知何時從案幾上飄落在地的稿紙,一邊輕聲念道,「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只是當時已惘然……」忍不住將最後兩局在口中反覆幾遍,這才抬起頭來,迎上自榻上轉過身來的青梵的目光,「這詩真是、真是……大人,是大人的新作麼?」

    聽他連續兩個「真是」,卻到底沒說出是什麼來,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搖一下頭,「若說是早年讀熟的詩句,蘭卿怕也不肯相信吧?」頓一頓,凝視著窗外落葉映在窗欞、几案上翻飛的倒影,青梵嘴角上揚,幽黑的雙眼蒙上一種青年長史從未見過的帶著迷茫的柔和光芒,「『曉夢迷蝶』,蝴蝶夢我,我夢蝴蝶,是耶?非耶?此情可待,然當時已是惘然,今朝空作追憶,真不知該是何種心情啊……」

    「大人……」見柳青梵目光凝視窗欞上沾著的一枚深紅楓葉,笑容越發恬靜溫柔,蘭卿心中頓時一陣酸楚,無數的話湧到嘴邊,卻是半個字也吐不出來。沉默良久,才舔一舔嘴唇,努力張嘴,出口的語聲卻是幾不可聞,「公子,憂思傷身,您身上尚未大安,這些淒婉詩文,苦心勞神……還是少做些為是啊。」

    「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哪裡就有那麼多顧忌。」輕笑搖頭,但見蘭卿表情關切而堅定,青梵不由稍稍收斂了笑容,隨即歎一口氣道:「蘭卿,別人不知,你還不曉得我?就算醫者不自醫,身體情況怎樣,如何調理保養,總比別人清楚些。現在在這裡,不過是想避開朝廷上那些瑣碎麻煩的事,才借了頭痛躲出來。這三五個月安心不動地調養休息,再嚴重的勞神疲憊也都該恢復過來。今天早上唐紹唐御醫診脈的時候你也在旁邊,他說什麼不是都聽見了?我是三十歲,不是一百三十的風燭殘年。蘭卿你這樣小心,不是反而讓我不得寬心嗎?」

    蘭卿本來瞪眼凝視,似等他一說完便要勸說反駁。但聽到末兩句,終於忍不住也笑了一笑,「蘭卿只想好好地跟著公子。公子既開口說一百三十歲,就請一定保重自己,也允許蘭卿繼續在身邊,伺候公子一百年。」

    人生七十古來稀,西雲大陸六十已可算高壽,然而注意到他眼中毫不掩飾的認真,青梵沉默一下,隨即勾起嘴角:「蘭卿,六年前我就說過,柳府的長史太委屈了你。你天生是該站在朝堂上的人,林間非之後,帝國副相才是你應屬的位置。國有賢才而不舉用,可是我這督點三司大司正的失職,我在,你早晚會站到那個位子上去的。」頓一頓,看著青年長史緊皺的眉頭,青梵臉上笑容不由愈深,「或者,我現在就寫一道薦表給林間非。以『長史二卿』之名,就算外放一州刺史、州牧,別人也不能說過分。」

    「不,大人!蘭卿不願離開——」

    凝視柳青梵,見他臉上微微含笑,卻是轉身正對了榻上案幾,取過了案頭多寶格中公文專用的紙張,提起筆竟是當真開始草擬薦表。蘭卿大驚之下,兩眼精光閃爍,嘴唇不自禁陣陣顫抖,連帶著臉上的表情也強烈扭曲起來。看一眼門邊悄然轉過身去的月寫影,再看一眼盤膝榻上、仔細斟酌著詞句的青袍男子,蘭卿突覺手心一陣劇痛,竟是指甲在無意間刺破了掌心。看著青石地磚上滴開的點點鮮紅,蘭卿深吸一口氣,雙膝一曲,猛地跪在榻前。「公子!」

    筆凝在了半空,青梵緩緩轉過眼,注視他片刻,方才淡淡開口:「這是在做什麼呢?蘭卿,你是聰明人,好學、謹慎,做任何事都盡心盡力。跟在我身邊的這幾年,整理文案、編錄文集,與我一起議論朝政人事,不自誇地說,讓你學到了不少治國理政的實際東西。加上你先前皇帝影衛的訓練,不說能否與靖王相比,但像秋原鏡葉、袁子長之流,見識應變,其實都遠在你之下。人才難得,沒有人捨得輕易放棄,何況又到了這樣的時機局勢,你留著不走,又打算等到什麼時候?要知道,就算是我的薦表,也是會有時效時限的。」

    「大人,大司正大人……」見柳青梵口中從容,平靜泰然的面孔上一雙幽黑眼眸卻透露出異常冷漠的光彩,蘭卿心裡直如驚雷滾滾,急忙膝行兩步,額頭重重磕上榻邊硬木,「柳太傅!蘭卿……屬下從來沒有離開大人的念頭!從那一日大人點破蘭卿身份卻仍然給予信任,教誨指點,委以府院機要之事,蘭卿便立下追隨大人一生的誓言。蘭卿是柳府長史、大人的下屬,但在我心中,大人早已不僅僅是因奉上命侍候跟隨的上官。在府中八年,在大人身邊六年,大人為國操勞竭盡心力,秉持公心正義,為我北洛謀定萬世基業——大人的恩德信賴,蘭卿無以報答;而大人的行事風骨,為國為民的真心,更讓蘭卿不能不衷心敬服!皇上他……皇上自是有皇上的考慮,蘭卿人微言輕,也不敢妄測妄議皇帝陛下心意作為,但心中早已決意絕不離開。何況,蘭卿所受皇命就是要在大人身邊,現在就算大人下令驅趕,我也不會走——大人可以不信蘭卿的心意,但大人一定不會懷疑影衛的忠誠!無論將來會發生什麼,蘭卿都是您的下屬,蘭卿都隨時在您身前聽候驅策!」說著,猛然轉頭,「月寫影大人,蘭卿求求您——請您看在同為影衛、同侍主人,為蘭卿向大人說一句!」

    聽蘭卿一言轉向月寫影,神情始終平靜如一的青梵倒是微微震了一震。轉過眼,影衛果然投射來微帶求懇的目光。對視半晌,見月寫影竟是沒有半點放棄的意思,青梵不由無奈輕歎一聲:「你們啊……罷了蘭卿,你先起來——這薦表我暫時不寫就是。」

    額頭又在榻邊上磕一下,蘭卿這才站起身來,隨即伸手,抽過青梵寫了一半的薦表逕自撕個粉碎。看到望著碎片紛落飛揚,青年長史臉上隨之升起的淡淡笑容,青梵心中忍不住又是一聲歎息,緊抿的嘴角卻是不自覺地揚起。但隨即感覺到月寫影注視自己的目光,青梵急忙輕咳一聲,定一定心神,慢慢緩和了臉上表情:「蘭卿,你既自願留下,我也不會強趕你走。只是,柳府,只能供你暫時安身——才識俱備,總有一天,你是要出來為國效力的。」

    「是,大人。蘭卿一定追隨大人,為大人效命。」

    笑一笑,不再去糾纏他混淆字詞偷換概念的說法,青梵抓過榻上外袍隨意披住,隨後揀一張白紙鋪在几上,重新拈起筆,一轉眼,見青年長史眼中又是一抹一閃而過的不安,青梵不由輕笑出聲:「這倒是正經而且要緊的公文——今天十月廿六,距離十二月萬壽節不過一個月時間。今年是胤軒帝陛下六十大壽,從去年秋天開始朝廷就已經開始著手準備相關慶典安排,加上舊炎平定、靖寧親王歸國回京,禮儀隆重必將是歷次萬壽節慶典之最。身為北洛的臣子,那一天要在駕前奉獻的賀文和壽禮,可是沒剩下多少時間籌劃準備了。」

    聽著他沉靜平和的語聲,定定注視更搜索他面孔上每一絲細微波動,蘭卿臉上表情連續變了好幾變,最終顯出由衷的驚惶和自責:「是的大人,萬壽節的賀禮早該預備了。蘭卿糊塗,蘭卿失職,連這樣重要的事情都……」

    「不必這樣。你掌著府上對外的一切事務,往來應酬繁多,事又瑣碎紛雜,偶然忘記也是人之常情嘛。」青梵微笑一下,抬手示意他轉向南牆書架上,「青雲挑萬字紋的錦囊,把那個拿過來。」

    蘭卿依言取下錦囊,送到青梵面前。

    「打開,看一看。」蘭卿取出錦囊內卷軸,月寫影隨即上前持住一端,兩人一起將畫卷緩緩展開。接到蘭卿見之震驚,隨即投來的詢問的眼神,青梵笑一笑道:「每年都是這樣一幅,本也沒什麼新意。不過六十是為大壽,較往年增加些卷軸長度,也算是鄭重之禮了。蘭卿,你平日在書畫上用心也多,依你看,今年這一幅比往年如何?」

    平靜的語聲,透露出難得的興致勃勃。蘭卿微覺詫異,不敢怠慢,急忙細看卷軸,卻是工筆繪的長卷配上了長詩。精緻細膩的筆觸,在不過一尺寬的畫紙上順次展開四季農人勞作與生活的圖景;從牧童短笛上的每一個笛孔,到田間偷閒的農人褲腳上每一條褶皺,莫不刻畫精細,栩栩如生。畫捲上方的留白處,以柳青梵那一筆清峻挺秀的蠅頭小楷寫著與其下場景相應的詩句。循著圖畫,蘭卿輕輕念出聲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松日觱發,蘭日栗烈。

    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茜月於耜,棠月舉趾。

    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

    西雲大陸十二月花朝,分別對應著紅茜、玉棠、雪梨、青杏、蒲蘭、緋櫻、紫榴、蘩蓼、金萼、銀桂、赤松、素蘭十二種植物花卉。大陸習俗,常以相應花朝稱呼月份,因此一月也稱「茜月」,素蘭花朝的十二月亦作「蘭日」。柳青梵詩畫以自冬入春始,描繪一年農時農事極盡生動細緻,融會在一幅卷軸之上,頓生萬里江山,百姓樂業安居、太平豐稔的盛世氣象。卷末以眾人公祭宴樂圖景為結,詩句更落在語義恭賀的「萬壽無疆」上,點明壽禮之題旨,寓意精巧而又深遠綿長。西雲大陸繪畫素來推崇寫意,講求水墨渲染,這般似照景描畫的寫實工筆長卷,柳青梵之前也從未嘗試,蘭卿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構圖。但見這一幅詩畫相配,珠聯璧合,細思內中,更是有無窮深意,蘭卿凝視畫卷,一時竟是癡了。

    「……大人,這一幅詩畫長卷,名字是《七月》麼?」良久,蘭卿才回轉過頭,看向榻上靜靜含笑的柳青梵。

    「這幅長卷描繪一年農事情境,正合我北洛以農為本、大興農桑之國策。四方民情習俗謂之『風』,農桑為國之根本、萬民生存之源,也是掌國執政的正道,這一篇《七月》,稱為『正風』也無不妥吧!不過,最後的名字,當然還是要留給胤軒帝陛下。」側一側身倚住榻上靠墊,青梵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將肩上披著的衣袍拉上一些,目光隨意似的在案幾上掃過,「不錯,七月……以頭兩字為名,也是詩文題目的習慣,就像這一篇《七月》,就像那一篇《錦瑟》……」

    見柳青梵一手支頤,臉上又一次露出追想歎惋的表情,蘭卿心中又是一震,強烈的酸楚頓時瀰散胸膛。看一眼他肩上緩緩滑落的外袍,案幾上被夕陽照得微微金紅的紙張,默然片刻,蘭卿猛地轉身,快步離開書房。

    「主上!」看著那透出絕然的背影,月寫影突覺一股寒氣自腳底襲上,不禁頓時喊出聲。「蘭長史他——」

    「任他去吧,不必擔心。」瞬間收斂起全部表情,露出如岩石般堅剛的線條,柳青梵淡淡的聲音在不大的書房中竟發出隱隱的迴響。「人各有志。人心一道,能計算,卻不可強求。柳青梵為人,凡事無不先謀劃而後動,『待人以誠』四個字,說起來多少愧疚。偏偏有義父,有林間非,今日又有蘭卿坦誠心意,柳青梵能得人相待如此……已是足夠啦。」轉頭,迎上月寫影雙眼,青梵露出一個極淡的笑意。「寫影。」

    「是,主上。」

    「你是我的影衛,所以相信我——陪我安心地待在這裡,一切都不必擔心。」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錦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

    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

    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

    ……

    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於凌陰。

    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

    九月肅霜,十月滌場。

    朋酒斯饗,曰殺羔羊。

    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詩.豳風.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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