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強硬】十二
嶺州市政府辦公樓，趙棟面無表情的站在辦公室窗前，俯視著大院裡匆匆往來的幹部職工，心裡不由自主的便泛起一股滿足感。
從一名普通的科員，一路過關斬將，耗費二十年時間坐到眼前的位置，對於出身不凡的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直到現在，他仍然記得，當自己提拔到副市長位置後，滿心歡喜的回到那個曾經讓他無比厭惡的家裡時，那位曾擔任過省委副書記的父親失望的神色。就如同迎面一盆冷水，澆了個透心涼，將他內心的竊喜一瞬間冰消雪化。
趙家三代為官，每代都有位高權重的出色人物，上一輩是他的老父親，而這一輩……是他的哥哥，那位如今已是泉泙市市委書記的趙亮。
每次想到哥哥，趙棟非但沒有半分敬佩，反而多了無比的憎惡和鄙視。要是那位老父親當初把那些人情用在自己身上，此刻的自己恐怕已經踏上副省級道路上，甚至會成為全省最年輕的副省級幹部。
趙棟冷冷的想著，眼睛微微瞇起。能不靠任何關係走到今天這一步，對於他來說，絕對是值得自豪的事情，因此，面對老父親的失望，他一點也不覺得沮喪。
不過官場廝殺，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因而他在兒子高中畢業後，毫不猶豫的將他送到國外培養，只希望自己的這個兒子能在國外混出個模樣來，再也不回到這裡。
儘管經歷了這些年的勾心鬥角，溝溝坎坎，趙棟卻仍舊保持著對任何人和事物都持懷疑態度的良好習慣，這樣的習慣令他最終打破種種桎梏，成就了今天的位置。
只不過這樣的習慣也令他時刻處於緊張狀態之中，尤其是當海山縣天然氣分公司發生了這次意外事故後，海山縣政府的反應令他產生一股不祥的預感。
那位全省最年輕的縣長，令人妒忌眼紅的傢伙究竟在想些什麼？自己和他遠無仇，近無怨，為何會抓著天然氣集團的這次事故不放？
趙棟根本就不相信這個世界會有大公無私的官員，因此他不相信那個青年是出於義憤而揪著天然氣分公司發生的這次事故不放手，只是，自己在此之前還從未和他接觸過，他明知道天然氣集團的設備供應商是自己在背後撐腰，為何還要擺出如此強硬的姿態？
就如同霧裡看花，趙棟對那個青年的反應很不解。站在副市長的角度上，他當然能看出海山縣公安局的一切動作都有那名青年的身影在活動，否則憑一個政法委書記，又如何敢如此張狂。
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敲門聲響起，谷小林抱著一摞文件走了進來。
「市長，這是教育試點改革的一些資料，您要不要看看？」
看到趙棟站在窗前沉思，谷小林並沒有太多的驚訝，跟隨他這許多年裡，谷小林不但成功的成為他的心腹，更是對他有了無比深刻的瞭解。
每當這位剛毅果決的領導擺出這樣的姿態時，就說明了他正處在一種矛盾掙扎的狀態中，而每次當他作出決定後，總會有人倒霉，這是許多年來不斷被事實證明的。
一想到海山縣那位青年縣長，谷小林內心閃過一抹冷笑，不過是機遇好罷了，碰巧當了彭副省長的秘書，否則怎麼可能在23歲就是正處。自己跟隨趙副市長近十年，如今也不過才是區區的副處，即便是這樣，三十歲的自己在他沒來之前卻始終是整個嶺州地區最年輕的處級幹部。
想到這裡，谷小林輕輕把材料放在桌子上，看著恍若未覺的趙副市長，雙目中帶著崇敬道：「海山縣縣委陶書記已經給財政局的局長施加了壓力，要求她必須在三日內將這筆專項資金帶回去，否則就引咎辭職。」
趙棟這才似乎驚醒過來，轉過身，看了眼手腕上已陳舊不堪的手錶，道：「快十點了，這些材料放在桌子上，我先去參加一個會議。」
谷小林知道趙副市長要參加的是市政府辦公會議，這本就是他負責安排通知的工作，點了點頭道：「那我先回處裡。」
趙棟沉吟片刻，搖頭道：「你先別忙回秘書處，叫上老韓，你們兩個去一趟市局。」
「去市局？」谷小林怔了一下，納悶道：「難道又有學校出問題了？」
這段時間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市裡的幾家學校毫無例外的發生了校園暴力事件，甚至波及到了幾名學校領導的子女，市局的人很是頭疼，為此專門請示了政法委秦書記後，將此事捅到分管教育的趙副市長這裡。
趙棟看著谷小林這幅模樣，不禁啞然失笑：「我和秦釗書記溝通過，一直認為海山縣天然氣分公司發生的這次意外事故雖然很嚴重，但畢竟是天然氣集團的內部事宜。就算市天然氣集團抽不出力量去處理此事，也不該放在海山縣處理，所以秦釗書記已經給市局的林樹龍指示過，要求市局發函通知海山縣公安局將此案移交給市局處理。」
谷小林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趙副市長在不聲不響中，又使出了一記重拳。
毫無疑問，市局發函雖然不是命令指示，但海山縣公安局肯定不敢拒絕。這樣一來，海山縣公安局就再也沒有立場來處理此案，很妙的一招釜底抽薪。
他禁不住暗自冷笑著，心說一個縣長，竟然敢連副市長的臉都打，簡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只是，他卻始終沒有想到，至始至終，他面前的這位趙副市長從未與那位青年接觸過。
市局的動作很快，谷小林抵達市局時，副局長胡江夏正帶著兩名警察匆匆從電梯口走出來，見到谷小林，胡江夏大老遠就笑道：「谷大秘可難得來市局一次，怎麼，難道又有小崽子跑到學校鬧事了？」
谷小林伸出手和胡江夏輕輕握了一下，笑道：「這次來可不是因為這件事情，胡局，這麼急是去哪裡啊？」
胡江夏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道：「市天然氣集團的破事，那位林總的面子可真大啊，竟然搬得動秦書記為她出面。這不，林局讓我帶兩個人去海山縣把天然氣集團的事故材料接過來，順便把那位副總也帶回來。」
谷小林眼睛一亮，心說這還真巧了，市局的效率果然夠高。
「這樣啊，那您就先忙去吧，我上去和林局打個招呼就回市府交差。」
胡江夏一聽這話，馬上就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也不多言，笑著點點頭，便逕自帶著兩名警察出門開車離去。
海山縣公安局，范志國坐在辦公室裡，臉色越來越黑，今天已經是第二天了，對丁海洋的拘留也即將到了二十四小時。只是時間向前推移著，那傢伙的嘴巴卻仍然牢固無比，近一天一夜的疲勞問話只是讓他精神萎靡不少，然而並沒有撬開他的嘴巴。
范志國雙眼佈滿血絲，他有種預感，這傢伙恐怕死也不會交代那批設備的來歷了，這種預感令他倍感無奈和鬱悶。
「范書記，這傢伙咬定那批設備是正規渠道來的，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了。不行的話，就上手段吧，只要使點手段，我不相信他還能這麼嘴硬。」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臉疲憊的刑警隊隊長丁亮，兩天一夜沒休息，即便是他這個常年勞苦的漢子也有些心力交瘁。
最令他感到無法可施的是由於丁海洋不是嫌疑犯，局裡嚴禁對他使用手段。在他看來，疲勞審訊根本就稱不上手段。
正因為如此，他只覺得處處擎肘，鬱悶的幾乎要吐血。
范志國瞪了丁亮一眼，罵道：「上個狗屁手段？我問你，如果上了手段，他還是不肯說明詳情又該如何？就算他說了，要是被人發現我們對他使了手段，恐怕會功虧一簣，到時候黃泥拔掉褲襠裡，不是屎也成了屎了。」
「可是這樣下去沒用啊，這傢伙死鴨子嘴硬，我們實在是沒轍了。」丁亮無奈的攤開雙手，心說自己真他奶奶嘴賤，早知道這麼棘手的活，還爭個屁啊，讓給別人鬱悶去多好。范志國自是知道這樣下去不起作用，可是此時又別無他法，心裡那份憋屈就別說了。
悶悶的抽著煙，他心裡快速盤算一旦對丁海洋上了手段會產生的後果，想來想去，都覺得這樣做不妥。
但這案子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丁海洋不是嫌疑犯，關夠二十四小時已經算是違規了，若是不能盡快把這批設備的內情摳出來，恐怕市局真的要出手干預了。
猶豫著，他想了又想，心裡一股邪火湧上腦袋，咬牙道：「媽的，對付這樣的敗類，老子就算用點手段，也不算太過，大不了被人發現了，自己去寫份檢查背個處分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
想到這裡，他望著眼睛發亮的丁亮道：「給我上手段，媽的，既然已經這樣了，就別客氣，狠狠的整！」
話音剛落，丁亮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桌子上的保密電話陡然響起，將正沉浸在狠厲當中的二人嚇了一跳。
對視一眼，丁亮提醒道：「是紅色機，恐怕有重要事情找您。」
說著，便起身向外走去。這種保密機打來的電話，他一個刑警隊隊長顯然不適合旁聽。
范志國看著丁亮身影出了辦公室，關上房門，才拿起響徹不停的電話，一臉嚴肅的說道：「我是海山縣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局長范志國。」
「范志國同志，你好，我是市政法委秦釗。」電話那邊，傳來一聲低沉有力充滿了威嚴感的聲音。
范志國猛地起身，大聲道：「秦書記您好，有何指示？」
「不要這麼嚴肅，打這個電話來，是想通知你一聲，海山縣天然氣分公司的意外事故，市領導很重視，要求必須要查清事故原因。由於市天然氣集團的特殊性，同時也為了保證案件能夠順利的推進，經市局黨委研究決定，從今天起，海山縣天然氣分公司意外事故一案移交給市局處理。另外，市局的副局長胡江夏同志已經親赴你們縣，與你們正式接洽。」
范志國一聽就急了，這邊還沒查出東西呢，市局就搶著要交接，這不是明擺著要讓縣局這邊無據可查嗎？
心急的同時，他又忍不住感到憤怒，難道市裡的那位趙副市長能量這麼大，竟然能夠指揮動政法委書記？
要知道政法委書記秦釗可是市委常委，市委幾大巨頭之一，就憑趙棟那個既不是常委，又不是常務的副市長，怎麼可能指揮動市委常委出面？
他敏銳的察覺到其中有一絲古怪的味道，只不過這種感覺一閃而逝，稍有感覺便消失不見，讓他心裡空空蕩蕩的難過。
「秦書記，這次事故發生在我們縣上，由市裡處理，是不是有些不妥？就算市天然氣集團的情況比較複雜，我們縣上也有足夠的能力去處理此案，您看，是不是暫時不要移交，就由我們縣局來處理？」
范志國說到這裡時，心裡多了一分忐忑，和市領導談條件，饒是他在省廳深受兩名正副廳長欣賞，也從未做過如此大膽的事情，緊張之餘又有些微不可查的興奮。
電話那頭明顯沉默了一下，顯然也沒想到范志國竟敢和自己討價還價，怔了一下，才淡淡道：「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有這個想法，就算有這個想法，也不該當著我的面提出來。行了，你不要解釋，我不需要你的解釋，這是市公安局黨委研究決定的，沒有任何討價還價餘地。」
感覺到范志國想要解釋，那邊秦釗毫不猶豫的打斷了他即將說出來的話，沉聲道：「你要記得，不是只有你們海山縣的幹部體恤百姓，也不是只有你們海山縣的警察嫉惡如仇，所以，這是命令，不是商議。」
范志國無奈的吧嗒一下嘴，乾巴巴的應了聲。
秦釗顯然不欲和范志國囉嗦，見他不再討價還價，便叮囑道：「胡江夏副局長很快就會到達你們海山縣，你現在就去準備好所有材料，無論如何不能拖延。」
范志國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道：「您放心吧，胡副局長只要一到，我馬上把人就交給他。」
說到這裡，他語氣明顯滯了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剛已經命令丁亮那傢伙給丁海洋使手段，卻不知道這小子有沒有動真格的，若是真動手了，待會胡江夏過來，肯定能看出來，到時候就算有三張嘴也說不清了。
心裡想著，頓時大急，不理秦書記是否還有其他交代，慌不迭說道：「我突然想起來縣局還有一件萬分緊急的事情要處理，秦書記既然無事，那我就先掛了。」
不等那邊有所反應，他已是飛速掛斷電話，幾個箭步衝到辦公室門口，大吼道：「狗.日.的丁亮給老子滾過來。」
好一會，過道中的一個房間門打開，探出一個鬼鬼祟祟的腦袋，望向范志國這邊，正是前去給丁海洋上手段的丁亮。
「范書記，咋了？」
丁亮一臉莫名其妙，心說自己又哪裡招惹到他了，怎麼一副吃了槍藥的樣子。
范志國黑著臉對招了招手示意他走過來，低聲問道：「有沒有對他上手段？」
丁亮左右看了一眼，見四周無人，一臉得意道：「上了，剛給他墊了棉。」
「胡鬧，怎麼能這樣呢，你說說你，啊，怎麼能這樣呢？」范志國氣的七竅生煙，這小子速度也太快了，這還沒怎麼樣呢，就使上手段了。
他急得團團轉，見丁亮還傻愣愣的站在那裡不知所措，不禁怒從心起：「混蛋，還不快去讓他們停手。」
丁亮眼睛發直道：「不是您說上手段的嗎？」
「狗屁，老子啥時候說過？快去，快去，晚了就來不及了，胡江夏那廝已經從市裡面趕過來了。」范志國黑著臉否認道，不耐煩的揮揮手，彷彿趕蒼蠅似地。
一聽說胡江夏過來，丁亮頓時就是一怔，隨機恍然大悟，神色瞬間陰沉下來。
「是不是市局要求移交？」
丁亮不傻，能當刑警隊隊長的人，哪裡會有傻子，范志國這麼一說，他就明白過來。
范志國無奈的點點頭，低聲道：「快去阻止兄弟們，如果已經上了手段，就盡量封住他的嘴巴，把所有的痕跡抹掉。」
丁亮點點頭，悶聲罵道：「媽的，這幫傢伙平時處理案件磨磨蹭蹭的，遇到這種事情倒跑的飛快。」
范志國喝道：「少唧唧歪歪的，還不趕緊去處理。」
丁亮苦笑，轉身小跑著進了那間屋子。
看著丁亮的背影消失在房門裡，范志國怔怔地站在走道裡，好一會，才頹然掏出電話，撥通了高陽的號碼，剛一接通，便苦笑道：「縣長，我們晚了一步，市局已經讓人過來移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