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幽州舊事
郭凱的神色甚為黯然,眉頭微簇,嘴角輕顫,雙眼透過臨街的窗戶,空洞的望向浩瀚的天空,其中夾雜著令人心悸的傷感,他似乎在回憶著什麼,似乎又在躲避著什麼,於是我知道,如果他將要講述的是其親身所經歷的,那麼這一定是一段傷入心腹的往事,而如果一切只是他編纂的謊言,那麼我除了佩服他無與倫比的演技之外,將沒有任何怨言。
許久,郭凱,這個在我眼中被歸入奸猾之輩的人,聲音緩慢而又低沉的道:「初平二年,凱才至舞勺之年(13歲),與父居於廣陽郡(高帝時為燕國)軍都城,皆因此處舊歸上谷,臨近鮮卑,便於往來販賣馬匹、鹽銅,雖有邊塞之亂,然自檀石槐身死後,鮮卑重複於亂,初時東、西、中六十邑分做十餘部族,各自征戰不休,無閒暇南顧,亦不願結怨於朝廷,便是偶有劫掠,卻比檀石槐在時弱上甚多,況且其內交兵,多需鹽銅,此等鮮卑部族首領在檀石槐麾下多年,雖仍是粗不知文,卻也知倘若大肆殺伐擄掠,必會使商者畏懼不願北來,如此實是得不償失,是故軍都城雖近鮮卑,卻無大險矣。」
我即便聽他口說無有大險,只是偶有劫掠,似乎處於動亂初期的鮮卑給邊塞一帶來的塗炭不足一慮,但我卻知以鮮卑等民族的習性,早已將周邊漢地當成了自家的「提款機」,但有所需之時,呼哨而至洗劫一番已是平常,當然要說幹這一行最為出色的要屬匈奴,鮮卑或許因為多種原因差了一籌,卻絕非聽上去那麼輕鬆,只不過或許要比當年檀石槐在規模和強度上,要小上許多吧。
只見郭凱此時微微吸了口氣,似乎在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然後繼續道:「初平二年時,鮮卑各部經數年之爭,闕機、槐頭、柯最、闕居、鞬落羅等部已然敗亡,雲中、雁門一帶為步度根所據,代郡、上谷則以柯比能為尊,素利、彌加則結盟盤踞於遼西及右北平,除了漁陽東北之慕容部尚自勉強殘喘外,幾與如今形勢相當。那年恰逢大災之年,春夏無雨,秋冬時分則遇大寒,暴雪連綿,人畜凍死凍傷無數,滿目淒涼,百姓生之不易,然誰想到,此天災未過,卻又來**!」
郭凱說著握緊了拳頭,咬著牙關,一字一字的道:「家師性仁厚、氣平和,無貴賤之分,本以其之名望,足可安於城內授學,卻感城外百姓子弟往來不便,又少有家資,是故每日不辭勞苦往城外一破舊祠堂授課,且於家貧者分紋不取。那日一早,凱正從師而習,突聞馬踢踏地之聲轟然而來,隨後呼哨、嘶喊、悲叫之聲不絕於耳,我與眾同窗及恩師聞之心驚,紛紛而出,卻見數百步外村北已是煙火燃起,亦有無數村中百姓慌亂四走。而後,很快便有眾多辮發鮮卑縱馬趕至,其等一次又一次揮起手中刀、槍,於是乎一蓬又一蓬大漢百姓的鮮血浸染在雪地之上,我雖看不清其神情,然卻能感受到鮮卑之猙獰、百姓之驚恐。當時,我與十數同窗皆震驚於此,呆立無聲,片刻後,不知誰人高呼一聲『鮮卑強人來也,快快逃遁』,於是眾人驚醒,四散而走,我亦欲行,卻突見遠處村中雪地上跑來一人,她腳步蹣跚,數次跌倒卻又起身奔來,似乎看到我們,於是不斷舞動雙臂,口中亦喊叫著什麼。在她髮髻之上,系有一根紅綢,雪地之中分外醒目,雖看不清其臉面,但那紅綢卻是我昔日所贈,正是往日為我們送飯的村中張氏家中小女,而在她身後不遠處,一鮮卑賊人正縱馬揮刀而近……。」
說到這裡,郭凱聲音忽然哽咽了起來,呼吸也越發粗重,雙眼之中血絲湧起,渾身微微顫抖起來。
我見到他這般模樣,便已猜到幾分,那女孩子想來當是郭凱初戀之人吧,雖然這時代沒有我那時候有這樣的說法,但人的感情終究是不會有什麼差別的,而任何一個人的初戀,想必都是一樣的刻骨銘心。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面前之人,若是換做以前,我當然可以說出許多寬解之言,但如今是後漢三國,郭凱能講出此情已是出乎我所料,因此哪知要如何勸解?
郭凱終究非是常人,縱然一時心神激盪,但很快就逐漸自我控制下來,同時竟然還衝我自失的一笑,但我卻從他那越發陰沉,甚至開始有些蒼白的臉上,知道他心中必然仍是澎湃難安。
他伸手拿起酒壺,灌了一口冰冷的酒水,這次我沒有阻攔,只聽他繼續講述。
「原本在下與恩師及同窗所在村外,並未使鮮卑人察覺,但經眾人叫喊逃散,便已被其等所察,很快則有十數騎鮮卑自村中策馬而來,此刻我已驚呆,幸有恩師在側,一把拉住在下便走,轉身的那一瞬,我看到張家小女在刀光下身首異處,鮮血……鮮血噴散…….」郭凱聲音微微顫抖,但這次卻僅是一頓,然後接著道:「那時在下已是神志恍惚,不辨東西,只是任恩師拉著奔跑,然雙足怎比四蹄之馬,好在恩師想到那祠堂後有一枯井,便帶我到了井邊,亦是上天眷顧,那井雖日舊無水,但被地天干,繩索仍未腐朽,我師將我繫住順至井下藏身,其本應同往,卻不知為何只在井上蓋了些柴草,便轉身而走。當時雖為白日,然井深處則一片漆黑,我失神惶恐的蜷身於底,只聽得井外馬蹄聲及叫囂聲一片,後不知過了多久,才逐漸寂靜下來。而我則在那井中又凍又驚,直到日暮之時,才被趕來的父親及其他人救出,待到外間時已是手足冰冷,而在下一眼便看到恩師躺倒在井旁不遠的雪地之上,周邊滿是早已凍得黑紅的血跡,隨即便昏厥過去。」
郭凱有些癡癡的停頓了一下,才接著道:「此劫之後,在下大病數月,險些喪了性命,直至次年夏末秋初之時,才逐漸好轉,而我亦得知,那日軍都城四外十數村落均遭鮮卑劫掠屠戮,少有生者,我所就學之村,僅有我一人得活,其餘百姓及逃散同窗,皆亡於鮮卑刀下。此後我自思之下,想那日恩師之所以未曾下到井中,多半是因見鮮卑人已近,為救我性命,才捨身而走。」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郭凱說完,開始只是喃喃而語,隨後聲音逐漸響亮起來,額頭上、脖項間的青筋已是膨起,面色極為蒼白,他緊咬著下唇,甚至唇破血流亦是無所覺,只是面目猙獰,雙眼圓睜滿是殺氣的望著窗外,這時的他,哪有絲毫的儒雅之氣,哪有半分的奸猾之態?
我看著他,不禁混身一冷,心中亦是無比沉重,如今想來,誰能說他一心謀取高位,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報心中之仇,此生之恨?原本如今的我身處險地,不應輕信他人之言,然而此時此刻,我已經相信郭凱所說的一切,他那發自肺腑的悲傷和恨意,是一個沒有親身經歷的人難以擁有的,這是一種直覺,一種出於動物本能的直覺。
「敢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我沒有太多可以撫慰郭凱的言辭,只是神情肅穆的說出了這句西漢名將陳湯給漢元帝的上疏中所說的話。
郭凱聞鹽,驟然抬頭望向我,眼中閃過一道堅毅決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