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來者不善
總感覺司馬懿不應是喜歡做口舌之爭的人,但他這一番似乎另有所指的話,卻讓我大為鄙視,但卻不敢掉以輕心,哪怕他突然間變做癡呆,我也要拉他去做個核磁共振,當然如果這時代有的話。
「仲達兄此言到也說中了干幾分心事,朱將軍即將遠赴他鄉,在下見景生情,不免有些思念家中妻兒了。」我搖了搖頭歎息一聲道。
司馬懿微微瞇了下眼,笑著寬慰我道:「丞相已命人前去接先生家人來許,想來不過多日便可團聚,子翼先生到也不需過於傷感。」
當中而坐的曹丕點頭道:「仲達所言正是,丕記得先生曾道『風骨』之說,如今先生心有所感,想必當有佳作。」
聽到「風骨」一詞,徐干亦是頗為感慨的道:「『骨乃精簡也,風為情思也,故練於骨者,析辭必精;深於風者,述情必顯,若寡意肥辭,繁雜失協,則無骨之錚也;思不乏周,索莫乏氣,則無風之念也』,先生這一番『風骨』論,在下聞之心動,實為詩文一道之規本,如今對先生之作甚為期待,還望先生莫要推辭才是。」
說到這份上,我已是無法逃避,急中生智下突然想到中學時學到的那首王昌齡的《送元二使安西》,於是略作修改便硬著頭皮念頌出來。
「許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潼關無故人。」
此詩一出,眾人皆感不俗,均被詩中那濃濃的離別之意所感染,一時間廳中寂靜無聲。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潼關無故人。妙哉,妙哉,好一個『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潼關無故人!』」還是曹丕最先出言,他以掌擊腿,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欣喜之色,道:「先生此詩送別之意極濃,聞之令人頓感悲涼滄桑之意,如此佳句當浮一大白。」說著舉杯而飲,其餘眾人見了亦舉杯同飲。
朱鑠雖然張得清瘦,但聲音卻是底氣甚足,他衝我拱手感歎道:「鑠久聞先生才名,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不過寥寥數十字,盡顯別離之愁,在下竟已生難捨之情也。」
「公子、朱將軍之贊,幹不敢當也,不過有感而發,其中不當之處甚多,哪裡稱得上佳句?」我連忙擺手道。
雖然朱鑠乃是「紳誼道」中人,但為了隱秘,吳尚並未將我的身份轉告於他,況且據我所知,就連與朱鑠聯絡都另有其人,吳尚豫州道管事的身份,全天下包括我在內,知道的絕不超過七人,豫州之內更不多於三人,因此他這番話到非有意「抬轎子」恭維於我。
「先生此詩確是不當之處甚多,那首句『許』字便有些生澀,而『朝雨』、『柳色』未免與景不合,此外潼關之外無故人亦顯過於淒涼。」眾人都在誇獎之時,突然便冒出來個不和諧的聲音,不禁令大家為之一愣。
都說「忠言逆耳」,我雖然自知王昌齡的這首《送元二使安西》用在這裡難免有所不合,亦知王粲這傢伙所言非虛,但仍不免心中不快,怔了一下後,勉強笑著虛心接受,暗中卻盯著他那脫得稀疏的眉毛一陣詛咒。
說來王粲脫眉絕非正常,他二十幾歲時曾與名醫張仲景交往,那一代名醫曾說他身藏「暗疾」,需服五石湯才可治癒,否則日後眉毛會脫落,完全脫落後半年,就會over,絕活不過四十五歲,可王粲聽了很不高興,自認文雅、高貴,身體又無病狀,便不以為意,而歷史上他果然便如張仲景所言,在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年僅四十一歲便病亡了。
王粲剛剛挑了毛病,一旁便有人替我反駁,只見劉楨不以為然的搖頭道:「仲宣此言過與偏頗,楨以為子翼先生此詩勝在其意,正是那一句『西出潼關』無故人,才更顯其中離別悲涼之氣,至於於景不協一說,楨到覺正有此清爽之句,才越發襯得關中之廣袤。」
劉楨這番話其實說的也有道理,而他反對王粲到也不出眾人所料,其作品多是氣勢激宕,意境峭拔,悲涼慷慨,雖與王粲並稱「劉王」,但風格卻是相反,清代劉熙載曾說「公幹氣勝,仲宣情勝」,因此他們兩人到了一處往往彼此挑剔,這也是人所皆知之事。
果然,王粲聽了劉楨之言便一皺眉,正要開口,卻被曹丕笑著阻止道:「仲宣、公幹所言皆有理也,你二人文風不同,久有爭論,難道還欲要分個高低上下不成?今日不過以詩助興,可非是論文之會,但得佳句便是幸事,來,來,來,你二人共飲一杯,只為子翼先生那一句『勸君更盡一杯酒」如何?」
王粲、劉楨聞言也覺自己有些過於計較了,他們兩人雖風格不同,但卻無仇怨,因此彼此相視一笑,舉杯而飲。
經此之後,廳中之人開始談論天下之事,當然多以山水景物、奇聞異事為主,其間亦少不得言及街頭巷尾之種種趣事,雖然未有後世那麼多葷段子,但到也很是詼諧,不過幾人之中,曹丕、陳群都是沉穩的性子,縱然再過歡喜亦少有表露,司馬懿則微笑而聞,謹言慎行並不多言,讓我更覺他很是陰沉,只有朱鑠或許久在軍中,性情略為爽直,與王粲、劉楨、徐干三人談笑風生,而我如今既知憑白失了重要的眼線,也只能自認命苦。
就在眾人談興正濃,酒酣耳熱之際,忽有曹丕府中家僕進來,俯身在曹丕耳邊低語數句,只見曹丕面露喜色,起身開口道:「眾位稍坐,丕告罪片刻,伯仁將軍前來,丕前去一迎。」
「伯仁將軍?可是夏侯伯仁將軍否?」趁著曹丕離去,我有些拿不準,側身問身旁的徐幹道。
徐干一笑,道:「正是子恆公子摯友,夏侯尚也。」
我聽了點點頭,這夏侯尚乃是夏侯淵之子,如今二十七歲,統兵駐於新野,頗有智略,現在雖不見顯山露水,但卻與曹丕親近友好,可算是自小交往的布衣之交,日後曹丕為帝,其深受重用,被封為昌陵鄉侯、征南大將軍,領荊州刺史,假節都督南方諸軍事以對東吳,可謂是位高權重,其死後曹丕評價他「自少侍從,盡誠竭節,雖雲異姓,其猶骨肉,是以入為腹心,出當爪牙。智略深敏,謀謨過人,不幸早殞,命也奈何!」,可見何等受寵,而且此人還是多情重情之士,他有一名愛妾,寵愛程度超過了正妻,而其妻乃是曹氏之女,於是曹丕便派人將那女子絞殺,夏侯尚因此甚為悲傷,病至精神恍惚,後來一直未得痊癒,最終不治而亡。
既然知道果然是夏侯尚,我便不奇怪曹丕的反應,顯然在坐之人亦明此情,然而不知為何我心中總有些不安,可思來想去實是不明所以。
很快,曹丕便與一素衣之人談笑而進,這人身材適中,面色微黑,眉宇之間顯露出威武之氣,唇上留著兩撇並不濃重的八字鬍,於精幹之中又顯幾分沉穩,想來便是夏侯尚了。
這時廳中眾人紛紛而起,我也隨之起身,就見曹丕笑著對夏侯尚道:「仲達、長文、仲宣、公幹、偉長皆是故人,想來不需引介。」說著他轉向我道:「此位卻需丕為你介紹,這便是名聞天下,有『天機』之號的蔣干蔣子翼先生。」
我見了正要微笑上前施禮,卻見夏侯尚突然面色一凜,雙目緊盯著我,冷冷的拱手道:「原來是『天機』先生,尚正有心一見!」
夏侯尚這冰冷的表情、語氣著實讓我諤然,再見其眼中竟有一絲殺氣掠過,便更覺心驚,卻不知他因何如此,只好淡淡一笑道:「干見過將軍。」
夏侯尚態度的驟然變化,顯然未能逃過曹丕的雙眼,雖然瞬間閃過一絲詫異之色,但他很快便笑道:「來,來,來,眾位且坐,伯仁既來,正好共飲。」說完又命家僕在他身側新置一席。
眾人聞言重坐於位,少不得要與夏侯尚飲上幾杯,而我雖然被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但也還舉杯相敬。
夏侯尚與其他人互飲之時自是神色從容,微笑而對,等輪到我時卻仍甚為冷漠,於是逐漸眾人都察覺到了一絲異樣,司馬懿更是眉頭微微跳動了幾下,嘴角露出莫測的笑意。
由於有了這些許不和諧的氣氛,廳中原本較為熱烈的談笑不覺淡了許多,雖然曹丕開始努力尋找話題,卻是難見成效。
「尚聞先生北來,乃經汝水過譙郡而至陳留,不知可實否?」夏侯尚突然主動開口道。
眾人見了都不由停下談話,我則愣了一下,點頭道:「正是。」
夏侯尚聞言冷冷的笑了一下,卻不再說話,轉頭平靜的沖曹丕拱手道:「公子之宴尚本當久陪,然一路奔波甚感疲乏,還請公子恕罪,容尚回府休憩。」
曹丕怔了怔,隨後笑道:「伯任與我自幼相交,何必如此多禮,你既勞累,便且先回,待明日再與你暢飲。」
夏侯尚謝過了曹丕,起身向眾人施禮後轉身離去,我則似乎把想到了什麼,但因喝了不少,頭腦發蒙之下一時難以把握。
酒宴至此已失了味道,況且天色已晚,眾人又略談片刻,便也紛紛告辭而去,曹丕送我出府之時,似乎對夏侯尚的態度略感歉意,命人送了些絹綢予,又道改日再聚。而我雖然亦覺不解,但卻對曹丕的禮物來者不拒,客氣了幾句後便在張任的陪同下上馬回轉。
許昌冬季的夜晚寒風習習,燈籠微弱火光之下,冷清的街道上更顯寂靜,我騎在馬上,被迎面的冷風一吹,酒意散去不少,正打算加快速度返回自宅,誰知剛到巷口,卻聽身後響起一陣馬蹄車輪之聲,隨著馬車越來越近,忽聽有人聲音不大,卻甚為清晰的道:「如此寒夜,子翼先生怎可策馬而行,若是不嫌,在下願送先生一程,不知可否?」
我聞言帶住座騎,轉身望去,只見那車轅之側掛著一盞燈籠,上寫三字——司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