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解惑
弓高城內的戰事沒有意外,田銀戰死,近千叛軍亡魂於亂箭、刀槍之下,餘者皆降,這一切如同我預料的一樣,只要田銀中計,即便他手中的兵力再翻上一翻,結局依舊不會有什麼變化,這其中雖然有三千曹軍精銳不凡戰力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在心理和環境均處於絕對劣勢之下,除非有像白耳精兵和趙雲那樣的強悍,否則想要逃出升天,直如做夢一般。
當然,曹軍也不是沒有傷亡,在數百無視生死的叛軍衝擊之下,無論什麼樣的軍隊也做不到零傷亡,但相比之下,這點損傷卻實在是太過微不足道了。
當初升的朝陽緩緩將光芒灑遍大地,寒夜逐漸退去的時候,弓高城中已無撕殺之聲,除了往城外運送屍體的馬車、一塊塊早已風乾的殷紅血跡、零落的斷箭外,一切似乎和往日並無不同,但百姓們在一夜的驚慌後,仍少有走出家門,因此城內顯得甚為安靜。
一夜未睡的曹植沒有半分的疲倦之色,清俊的面容上微顯興奮,雖然昨夜一戰並非他初臨戰陣,但眼見不過數日光景便有此戰績,還是不免心中歡喜。
「此番賊首田銀伏誅,全賴先生神機妙算,『天機』之稱果然名不虛傳,來,植敬先生此杯,以謝相助之恩。」曹植滿面笑容的舉起了酒杯對我道。
我裝作從容的道了聲「不敢」,也舉起了酒杯,暗中卻是長出了一口氣,心道倘若此計不成,也不知曹植可會還如此對我,不過事實已定,一切幾乎都按照我與張任當初設計的一般,心中還是難免欣喜,而看著對手不知不覺的鑽入圈套,那種於無形中操縱敵人,運籌帷幄於千里之外的奇妙感覺,實在令我有幾分沉醉。
司馬孚在一旁陪著曹植與我對飲之後,一貫嚴肅的臉上也露出幾許笑意,輕捋著鬍鬚道:「先生這分兵而示敵以弱、誘其來攻之計確是絕妙,不過孚自降兵口中得知,田銀曾欲在虎丘此險峻之地伏擊朱將軍與德祖,然卻因我軍沉穩機警以對,最終迫其變計而來弓高,莫非先生亦早有所料,當初才請德祖同行否?」
我聽聞此言,心中不由愕然,隨後便是連道好險,當初我建議讓楊修陪同朱靈而去,口頭上說的乃是其計智過人,可助朱靈一臂之力,但實際上卻是因為這傢伙似乎總與我作對,想打發他走遠點,也好輕鬆一些,卻未想到誤打誤中迫使田銀來了弓高,這實在不能不說是我的運氣太好了。要知原本我分析田銀、蘇伯聚斂兵馬於任丘,很可能是為讓曹軍分散兵力,再擇其中弱者攻之,使曹植主力不能進逼任丘,反而疲於奔命,最後無果而終,因此才按朱靈所說田銀之能和其好於弄險的性格,琢磨出這計策來,反正即便田、蘇二人不中此計,等曹植大軍圍了任丘,無非就是攻城辛苦一些,也絕不會有什麼意外,要知河間一帶幾乎全是平原,想設伏突襲簡直無有可能,因此即便我與張任雖然看過地圖,但誰能想到會有虎丘這麼個所在,誰又能想到田銀竟有這樣的打算,而偏偏朱靈行軍途中必經虎丘,這實是太過巧合了,簡直如同我把曹軍送到田銀嘴邊一般。
暗自出了一身冷汗,我心道好在朱靈、楊修這兩人沒有冒進,否則現在曹植不和我拚命才怪,既然僥倖逃過一劫,該如何給自己圓話卻是不難,而且曹植精於詩文,司馬孚長於政事,在軍事上,我完全可以侃得他們一楞一楞的,於是便裝著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道:「田銀此人慣於弄險,干早知虎丘之險,自料其甚有可能於設伏於此,故請德祖同行,以其之聰慧,朱將軍用兵之能,當不會冒然而進,如此一來,倘若田銀果真欲於險地伏擊,必難成也,而此時其戰不能戰,退不能退,旦聞弓高兵少,以其性情,必做破釜沉舟之斷,如此一來,何愁計不能成?」
司馬孚聽了連連點頭,曹植更是眼露欽佩之色,感歎道:「今日植才知智者之能,先生當真乃高人也。」隨後他又有不解的問:「既是如此,先生當日為何不將此事告之博文將軍與德祖,若是一旦不察中了田賊奸計,豈不大事休矣?!」
我哈哈一笑,道:「用謀者,當上知、下知地理,中曉人和,知兵而不知將,知事而不知人,怎可為籌謀之事?朱將軍久在軍中,勇中知穩,非是莽撞之人,德祖七竅玲瓏,聰慧過人,有此二人,干何憂賊人之區區小算?況且一旦朱將軍等人得知,所為難免有跡可尋,田銀雖無大才,干卻不能不多慮也,若被其發覺事有蹊蹺,則恐誤了公子大事。」
到了此時,兩人心中再無疑惑,曹植哈哈笑道:「植得先生,實如旱地得以甘霖;酷寒得遇暖室,植再敬先生一杯。」
曹植雖說的豪爽灑脫,我卻並未大意,舉杯謙虛的道:「公子過譽了,干僅盡綿薄之力而已,不敢當公子如此之喻,既投於丞相,便自當如此。」
我把「丞相」兩字加重語氣說了出來,隨後也不看曹植表情,仰頭喝了杯中之酒,曹子建是何等之人,哪能聽不出其中三味,不由微微苦笑了一下,亦一飲而盡。
曹植與我的這兩句對話,司馬孚雖然聽在耳中,能知其意,卻並不理會,他恢復了以往那副不苟言笑的神態,衝我拱了拱手道:「如今叛匪田銀已死,且其精銳皆沒,先生以為此後該如何施為?望請賜教。」
雖然自陳留以來,我一直都能感覺到在司馬孚一貫肅穆的表情下,對我有那麼一絲鄙視之情,當然我當初既是刻意留給他們這樣一種貪財的印象,自然不會介意,何況對這個人,從內心來講,我很是有幾分敬重的,要知他雖是司馬懿的兄弟,司馬昭的叔叔,但卻一直忠心於曹魏,歷史上,他自司馬懿執政開始,就有意的避免參與政權,司馬昭專政於魏,甚至於宮門外殺了魏帝曹髦,百官不敢奔赴,只有司馬孚前往枕屍痛哭,後司馬昭借太后之名,不予曹髦帝王之葬,也是司馬孚率先上表抗議,西晉代魏後,皇帝曹奐被貶為陳留王,遷往金墉城,司馬孚前去拜辭,握著曹奐的手,淚流滿面,不能自制的道:「臣即死,亦為魏臣也。」甚至在臨終遺令中亦叮囑道:「有魏貞士河內溫縣司馬孚,字叔達,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終始若一,當以素棺單槨,斂以時服。」由此可見他為人如何。
對於這樣一個人來說,先時能夠稱讚於我,而後又屢次主動請教,雖然不見得會對我那貪財的脾性毫不介意,但至少已是認同了我的能力,這便已足夠,因此聽得司馬孚開口,我忙客氣的還禮道:「司馬先生實是客氣了,這賜教之辭,干如何能當?」說完,我自信的一笑道:「田銀乃是叛軍砥柱,干想蘇伯此人絕非將才,如此亂匪已無統兵之人,而先前一戰,自兵甲戰力可知,此兩千敗亡之軍,當是其等精銳,想來以田、蘇二人之能,即便早加預謀,恐亦難練再多強兵,既如此,公子盡可率軍與朱將軍會同一處,兵困任丘,再輔以謠言,則大有可能不戰而勝也。」
曹植點頭,當初定計之時,我便早有散佈謠言建議,因此他並不奇怪,而眼下自所俘叛軍之中,擒住近百遼東口音的叛軍,雖然人數較少,但亦得知這兩千叛軍中有一千來自遼東的事實,因此暗助田、蘇二人的幕後勢力,公孫恭已成最大嫌疑,而謠言自然由此而發,至於日後要如何對付遼東公孫一族,那就是曹老大要操心的了,即便遼東軍兵大都隨田銀戰死,且無確實口供認定乃是公孫恭所派,但既能挾天子以令諸侯,曹操要剿公孫氏,難道還需要太多證據麼?在這紛亂的漢末,實力才是一切。
有了計誘田銀的先例,曹植對我已甚為信服,而且楊修不在,也實是少了很多麻煩,因此想到很快便能剿平河間之亂,曹植神情激昂的道:「如此便依先生之言,植這便下令整軍,兵發任丘!」
見得曹植建功心切,我淡然一笑,勸阻道:「公子旦請下令無妨,然干尚有一言,當請公子允諾,否則恐難輕取任丘也。」
「偶?何事如此重要,先生盡可講來。」
我捋著短鬚,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緩緩道:「干聞丞相軍中曾有號令,曰『圍爾降者不受』,不知可有此條?」
曹植楞了一下,不解的望著我,點頭道:「確有此款。」
一旁司馬孚這時似乎略有所覺,不由微微頷首不語,我笑了下道:「丞相當初此條軍令,雖可令敵軍為之膽虛,亦可鼓舞手下軍兵士氣,可收不戰而勝之效,然亦或使困軍抱拚死一戰之心,如今任丘城中雖多為烏合之眾,但蘇伯既能鼓動數地百姓隨之叛亂,其人必有雄辯之才,故不可不防其做困獸之鬥,倘若如此,公子豈不難以輕取任丘乎?」
這時司馬孚忽然道:「以先生之意,難道欲『圍而後降亦可赦』否?」
「正是,孫子有云:『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干以為,謀者先謀其心,謀心者為上,謀兵者次之,干請公子往任丘時,先大肆宣揚丞相『圍而降者不受』之言,乃驚叛軍之心也,其心驚,必恐慌之,而後公子以一言而赦,罪僅加於田、蘇二人,如此叛軍軍心必亂,為人者,懼死者多,捨生者少,先臨死地後得生機,以如今叛軍之粗劣,又怎能不降?!如此可不耗刀兵而取之,何樂而不為也?」我從容的道。
曹植聽得連連點頭,想到若能這般輕易平得叛亂,自是甚好,不過隨後卻有眉頭微皺,沉吟猶豫起來。
司馬孚也沉默了一下,有些為難的對我道:「先生雖言之有理,然此乃丞相軍令,且田、蘇二人為首惡,但其餘黨亦從逆為叛,依律當誅,若無丞相之言,絕無可赦,故恐難為也。」
我淡淡一笑,隨後道:「人言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兩軍臨戰,變化萬千,若不知隨機應變,稍有延遲便分生死,丞相乃世之豪傑,征戰數十載,怎能不知此理,如今西有馬、韓;南有孫、劉;遼東亦不平靜,冀州乃中原腹地,萬事以穩為上,故當速平叛亂,以定天下之心,公子來時便知丞相之意,如今怎又猶豫起來?若拘泥於一條一律,恐誤大局,豈是成大事者所為?」
「先生所言當真?」曹植雖被我所激,但仍難免猶豫。
「公子儘管放心便是!」
我之所以如此自信,乃是記得歷史上國淵國子尼便向曹操進言:「」,而最為關鍵的是,從如今天下大局來看,一個穩定的冀州,對於曹操來講太為重要了。
「好!植便從先生之言,今日先為休整,明日一早兵進任丘!」曹植一掌拍於桌案之上,斬釘截鐵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