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打臉()
在大明朝,想要混出點名堂,唯一的康莊大道就是科舉。所有的士子必須經過重重選拔突出重圍才能出人頭地。選拔的方法就是考試,首先要通過縣試、府試、道試三級童子試考取生員,也就是俗稱的秀才。
有了生員資格之後,才能參加鄉試,鄉試中舉後再參加會試,若是命中甲榜,那就叫中式舉人(清朝才叫貢士)。成為中式舉人,那就要恭喜了,一般而言除非中式舉人遇上丁憂或是疾病,否則殿試素來不黜落人,所以,能夠名列甲榜之上,便說明一個進士頭銜穩穩當當到手,之後只要不犯什麼過錯,熬到年老那也頗為可觀。
朱宏燚一個穿越來的不通門徑的傻小子,對會試的理解還是後世電視劇中的場景,成千甚至上萬名舉人擠在狹小的貢院裡,在三天三夜的時間裡寫好一篇所謂的八股文就算完事。
實際上真正的會試和電影電視劇裡的區別很大,考三天不假,但不是連續考。而是二月初九、十二、十五間歇性的考三場,每場考試時間一天。黎明入考場日落時結束,若是日落後還沒寫完,考場發給三根蠟燭,在蠟燭燒完前必須交卷,否則直接請出去。
而且考試內容也不是一篇八股文而已。第一場考八股文七篇,考題從四書五經中出(實際上鄉試也是考七篇八股文)。第二場做論一篇,再從詔、誥、表內任選一道,判五道(鄉試不考表和論)。第三場和鄉試一樣考策論一道。
不過後世電影中說的一篇八股文論成敗也不是虛言,因為考試的內容特別多,閱卷的人手又不夠,時間也非常有限,而且在閱卷期間考官們還要參加大大小小的出簾宴、出題宴,可以說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哪有功夫將考生所有的卷子一一看完。
所以一般只重視第一場七篇八股中的首藝。所謂的首藝,就是《五經》文,也就是從《五經》中各出一題,你對哪一經比較熟就選哪一道題。只要把以《五經》為題的首藝做好了,基本上其他幾篇八股文過得去,後面的兩場考試馬馬虎虎也就能過關。
回憶起在考場中度過的可怕的幾日,朱宏燚只想這輩子別踏進這兒第二次。不比高考,那貢院之中簡直是比豬窩還不如,任你家中如何權貴,這貢院的號房都不會有什麼區別,而且還有吏員時時刻刻巡查,考官定時定期監督,幾天悶下來比坐監牢還難受。
當然自古以來有考試就會有作弊,會試也不例外,實際上大明朝將科舉制度推上了高峰,也促進了廣大士子想盡辦法去作弊,誰讓當官的誘惑這麼大。
至少朱宏燚這三天是開了不少眼界,什麼夾帶做小紙條、請槍手代考都不值得一提,最厲害的就是內外串通,比如收買外簾官,讓他們私改考卷,有「活切頭」、「蜂採蜜」、「蛇脫殼」等等手段,當然最牛的是直接收買考官。明清以來用這些法子作弊的士子,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極其廣泛,比較有名的比如錢謙益、魯迅的祖父等等。
當然對於朱宏燚來說,他的作弊手段更隱蔽,也不可能有人能發覺,而且以他眼下的文壇的名聲,那些外簾官割卷換卷的把戲也不敢耍到他的頭上。只要沒有大的意外,榜上有名是跑不掉了。
站在街頭,他正看著那些魚貫而出,或垂頭喪氣、或興高采烈、或神采飛揚、或搖頭不語的舉子,這肩頭就忽然被人重重拍打了一下。他自然而然一轉頭,盧象升這個不厚道的傢伙就出現在他眼前。
盧象升臉上卻只是掛著淡淡的笑容,看來這小子考得不錯:「元晦,你考得如何?」
這文章能怎麼樣,自然是如花團錦簇一般,畢竟是後世大家的名作。但要說考得如何,這又怎說得準?比如艾南英這樣的八股大師也沒考中過進士,你能說人家的文章不好嗎?
想到這兒,朱宏燚便索性一攤手道:「我已經盡力了,反正我還年少,考不中下次再來。若是考中了,對那些鬚髮斑白的老舉子來說,那大概就太沒天理了。」
「你要是不中,那才是沒天理!」盧象升自從那日看了朱宏燚「所做」的佳作,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聽朱宏燚說得有趣,當即莞爾。
倆人正說笑間,朱慎鑒也喜氣洋洋的從貢院裡出來了,朋友相見又自然話多,就在聊得正開心的時候,三人背後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喲。能在這兒遇上三位同年。這還真是巧!朱賢弟地病真的大好了?前幾日病得那麼重。咱們幾個還真是替你擔心呢!還以為朱賢弟趕不上這次的會試。到時候就算有朝中大員幫忙,也混不上個好前程啊!」
都說這世上文人相輕,朱宏燚起初倒沒多大感觸。來明朝的這大半年,他也只是覺得士林中氣氛有些沉悶,僅此而已。到了北京,結識了盧象升和朱慎鑒,他們都是謙謙君子,於是朱宏燚更是對文人沒什麼成見。
然而,自從上次稱病謝客,就有一批士子明裡暗裡說些怪話。這會兒這麼一批人又冒了出來,他縱使再好地性子也按捺不住。
看著背後那三個人,朱宏燚隨意一打量,發現居中一位華華服錦袍打扮的似乎是熟人,好像前一段也去當過他的追星族,而旁邊兩人雖臉上帶笑,卻總有那麼幾分與自己不對付地意味。
他心中納悶,難道自己與這幾個人有仇?倒是的盧象升小聲提醒道:「元晦。這位是山東孫之獬。左邊那位是江西季寓庸。右邊那位是萊州王應豸。這三位嘛都不是什麼品行高潔之輩。」
「盧建鬥。你這是什麼意思!」那孫之獬聽盧象升這麼一說。頓時惱羞成怒,「你別以為抱了朱宏燚的大腿就可以中的!他朱宏燚不過是徒有虛名。宗室子弟哪有什麼真本事!」
朱宏燚暗暗一笑,搜索了下記憶,這三個傢伙還真像盧象升所說,不是什麼好東西。魏忠賢當政的時候,他們就是閹黨一系,明亡後,王應豸死得早,季寓庸被革職當了滿清的順民,尤以那個孫之獬最是無恥,清兵還沒到,全家就主動剃髮易服,一門心思的當漢奸走狗。對於這三個狗東西,他才會不客氣。
「這位孫兄消消火。要是讓人看見失了風度。這不成了笑話?」朱宏燚見周圍頗有些探頭探腦的人,卻是愈發氣定神閒,當下又哂然一笑道:「我們三個的前程不消你來掛記,朝廷開科選士,有沒有真才實學文章上見真章。而且今科總裁乃是內閣大學士朱大人和何大人,二位大人品行高潔,難道你認為他們會營私舞弊不成?況且你還惡意詆毀我宗室子弟,你以為就沒有王法了嗎?」
那孫之獬本就是圖慕虛名之徒,前些日子本想攀附朱宏燚,卻吃了閉門羹,於是懷恨在心。今日看到朱宏燚三人在一塊,見王應豸率先出言相譏,不由得也應和了幾句。
他卻沒想到盧象升搶先跳出來給了他一個下馬威,一時氣急敗壞方才會口不擇言。此時被這麼一句話反砸了回來,他頓時知道不好。見四周不少酒客都開始竊竊私語往這兒張望,他更是暗自叫苦。心中猛地想起了鼎鼎大名的錦衣衛和東廠,若是落到那幫兇神惡煞地傢伙耳中,難道他就要栽在這微不足道的一句話上?
此時王應豸見同伴被朱宏燚三言兩語說得臉紅脖子粗,而且事情有鬧大的趨勢,他頓時心道不好。有心說朱宏燚仗勢欺人,可旁邊偏生有盧象升和朱慎鑒,更有幾個探頭探腦切切私語的舉子,可若是就這麼灰溜溜逃走,他又著實嚥不下這口氣。末了,他眼珠子一轉,終於是有了主意。
「剛剛孫兄一時失言。還請元晦不要見怪。」
他先前那種譏誚地口氣一下子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春風和煦的笑容。甚至把剛剛一口一個賢弟也給省略了去,竟是直呼起了朱宏燚地字:「元晦三篇制義名滿京師,此次會試定然也有曠世佳作問世。何妨此時說與大伙聽聽,讓大家共欣賞奇文如何?」
盧象升一向就是藏不住話的,此時便笑道:「按王兄的意思,就是想考校元晦嘍!不知道王兄你有何資格出言考校?」
朱宏燚早體驗過盧象升的口直心快,此時見王應豸被那一句話擠兌得面色發紅。心裡不禁暗自冷笑,老虎不發威你真當我是hellokitty。想通過打擊老子然後出名,老子就用一篇陳子龍的《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來打你的臉,遂哈哈一笑豪氣道:「拿筆墨來!」
說罷,也不管是不是大庭廣眾之下,研好墨,朱宏燚提筆飽蘸濃墨。意味深長地看了那王應豸一眼,提筆就在貢院的牆上揮毫潑墨。他深深吸一口氣,啟動《著名書法家毛筆字生成器》,一筆筆鐵鉤銀畫一樣的顏體楷書如如刀刻斧劈一樣寫了上去。旁邊,朱慎鑒和盧象升便一左一右站在了他身邊,目光全都隨著他那支筆而動。
「無後世之名,聖人之所憂也。
夫一時之名,不必有也,後世之名,不可無也。故君子不求名,而又不得不疾乎此。
夫子若曰:好名者,人之恆情也。故下士求名,人亦不得以為躁,但我恨其急一時之名,而非千秋萬世之名耳。若君子則知所以審處於此矣。
以為一時之名,自我為之,而其權在人,苟我之聰明才力,注乎名則有名,而皆倚人以為重,盛與衰我不得而知之,而此名而名者也。
千秋萬世之名,自人為之,而其權在我,苟我之聰明才力,注乎名未必有名,而常修己以自立,高與下我將得而定之,此名而實者也。
名而名者,無之在於未沒世之前,君子豈可以徒疾乎?
名而實者,無之在於既沒世之後,君子豈得而不疾乎?
人之生也有愛有僧,故有幸而有名者,有不幸而無名者,至於身沒之後,與其人不相接,則不可曰愛憎之所為也,而寂寂者竟如斯,則將何以自異於里巷之子耶?人之生也有失勢有得勢,故有幸而無名者,又有不幸而有名者,至於身沒之後,與其時不相及,則又有非得勢失勢之可論矣,而泯泯者遂如斯,則又何以自別於草木之儔耶?
人之貴乎榮名者,貴其有益生之樂也;君子之貴榮名者,貴其有不死之業也。死而無聞,則其死可悲矣;死而可悲,則其生更可悲矣。是以君子抗節礪行,唯恐不及耳。人之以為沒世之名者,是我身後之計也;君子以為沒世之名者,是我大生之事也。死而無聞,則其死不及憂矣;死不及憂,則其生大可悲矣。是以君子趨事赴功,惟日不足耳。
人但見君子之為人也,譽之而不喜,毀之而不懼,以為君子之忘名也如此,而不知有所甚不忘也;不大言以欺人,不奇行以駭俗,以為君子之遠名也如此,而不知有所甚不遠也。
蓋有大於此者而已,有久於此者而已。若夫營營於旦夕之間,是求速盡者也,好名者豈如是乎?」
朱宏燚一蹴而就,寫完了把筆一扔頭也不回的大步就走,盧象升和朱慎鑒看了全文不禁擊節叫好。而湊過來的王應豸、孫之獬、季寓庸面色俱是一僵,臉色黑得如鍋底一般。通篇文章幾乎是指名道姓的說他們不過是愛慕虛名的偽君子,這迎面打來的響亮一巴掌,偏偏他們還躲都躲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