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有天使來
一夜相屠，一夜混亂，一夜哀鳴。
當清晨之際，諸般混亂終於平息，東風寒烈，冬日昇空，天色已明，但無論是狄族，又或者楚軍，皆已是無力再戰。各自退入城營之，如受傷野獸一般，舔舐著身上的纍纍傷痕。
這一夜，無論對敵我哪一方來說，都出現了太多太多的意外，或好或壞，為此出現了無數暗流，平靜的表面下，暗暗洶湧著。
……
對草原聯軍來說，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一向溫順如羔羊、怯弱如驚鳥的楚人，被俘的情況下，草原聯軍大營，大量戰士監視下，竟然也敢發動暴亂！！
也正是因為意想不到，所以雖然楚人俘虜的力量草原戰士看來根本不值一提，但這般暴亂，對草原聯軍的傷害猶深。
近十萬楚俘，基本上皆是手無寸鐵，也根本無力與草原戰士相對抗，其主要的目的又是逃跑，所以從這方面來說，楚俘的暴亂，並沒有對草原聯軍造成太大的傷害。一夜混亂，雖然掀起了無數火勢，雖然楚人俘虜頗有抵抗，但終被殺死或者被燒死的草原戰士，區區不足千人。
但另一方面，草原聯軍因為準備不足，而楚人俘虜數量又太多，時值深夜，大部分戰士已是沉睡，待反應過來，終組織軍力進行阻擋之時，楚人俘虜已是逃走不少，被殺不少，後來為了洩憤，又屠殺了許多，到了後，晌午之前，依舊被控制草原聯軍手的楚人俘虜，已是不足萬人，「驅民攻城「之策，不攻自破。
重要的是，這一夜混亂，草原聯軍的糧草，尤其是狄族的糧草，竟也莫名的被火勢涉及，燒燬七成有餘，糧倉旁邊的軍械，一場大火之下，是只剩下一輛攻城弩車可以勉強繼續使用，草原聯軍的形勢，也突然變得窘迫了起來。
此外，還有軍馬，一夜混亂，早有預謀之下，草原聯軍的軍馬，是受驚跑掉許多。
主要的，卻還是那場夜間與楚軍的混戰……
……
對楚軍而言，意外也是無數。
除了極少數人之外，大多數人皆未想到這場突忽起來的暴亂。
當然，這場楚人俘虜突發的暴亂，對楚軍而言，是一件好事，但想想一夜暴亂之後，草原聯軍的大營周圍，方圓數里之內，那遍地屍骸的場景，每個人心都不可能存類似於「慶幸」、「幸喜」之類的情緒。
粗略判斷，一夜之間，混亂被殺的的楚人俘虜，不下於四萬之，這還不包括事後被草原聯軍洩憤所殺之人、重傷不治之人、以及逃向北方草原聯軍控制之境生死未卜之人……
這一夜，究竟有多少楚人因此而死去，沒有人可以具體估算得出。
而後來，連蕭漠本身也沒有想到的是，楚軍主動出城，本來只是為了對草原聯軍進行牽制和威脅，讓他們不敢隨意出營追殺，加大草原聯軍的混亂，並讓多的楚人俘虜可以趁機逃脫。
正常情況下，草原聯軍應該慎重起見退入營防守才對。
但卻任誰也沒想到，那些草原聯軍的戰士竟是如此瘋狂，漆黑深夜不知楚軍究竟的情況下，本身力量分散而楚軍軍力集的情況下，竟然也敢主動衝殺相戰。
或者，草原聯軍看來，一旦失去地利，楚軍戰士對他們而言，已是與羔羊無異吧？
如此一來，反倒是抱著「到此一遊」想法軍有些措手不及，幸好草原聯軍為了追殺暴亂相逃的楚人俘虜而力量分散，又有上元城的遠方支持，而楚軍的士氣血性非往日可比，所以並沒有迎來一場大敗，但即使如此，清晨之際，上元城外，依然留下了萬餘具楚軍戰士的屍骨。
以及，同樣數量的草原聯軍戰士的屍骨。
這一夜，死神肆無忌憚的上元城的天空收割著亡者靈魂，無數冤魂，大地上哀號悲鳴……
總的而言，這一戰，對楚軍大有裨益，畢竟，經此一戰，一場大火後，草原聯軍的糧草受損大半，多只能堅持五日時間。又只剩下一輛攻城弩車可用，對楚軍的遠程壓制優勢不存，又失去了上萬戰士以及無數軍馬。
草原聯軍沒有後繼支援的情況下，這一夜的所有，稱其為楚朝與草原聯軍之間戰爭的轉折點，也毫不為過。
畢竟，草原聯軍的戰士死一個少一個，而糧草不濟的情況下，意味著楚軍只要可以再堅守多五天時間，就可獲得這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的終勝利！！
只是，聯想到蕭漠與鮮卑結盟後，曾前後暗向鮮卑營遣送的近千精兵的事情、以及那一天突然讓楚軍深夜三時出城牽制草原聯軍的奇怪命令，普通戰士們或許只是為這瘋狂一戰而後怕心驚，但稍有眼光地位的人，卻都會想到，這夜的所有混亂，如今所有的局面，恐怕皆是由這個名聞天下的壇大家、節制前線所有軍政事務的樞密承旨蕭漠，暗暗掌控主導著。
這一切，事前沒有被任何人知曉，直到事情終於發生時，所有人才後知後覺的驚駭察覺。
於是，無數人的眼光，皆是不由的集上元城太守府的書房內。
目光，有驚駭、有鄙夷、有恐慌、有不信。
雖說一將功成萬骨枯，但蕭漠為了這一戰的勝利，竟是短短一夜之間，讓近十萬人無辜慘死，而其，又有大半皆是無辜無力的平民……這般心思，未眠太過陰狠。
就這樣，僅僅一夜之間，蕭漠的形象，很多人心，就已是截然。
而另一方面，自這一夜之後，待勉強處理完一眾後續事務，蕭漠就將自己獨自鎖書房之內，除了寥寥幾名親信之外，卻是誰也不見，彷彿隱居遁世一般，任誰也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思。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
當眾人依舊沉溺這一夜的混亂與死傷，遲遲無法自拔清醒時，第二天的傍晚，鄧尚全卻是帶著楚達和趙英等人，來到蕭漠的書房之外。
聽到房內所傳來的聲音，每個人皆是臉色怪異，並隱隱帶著黯然。
這是《往生咒》的經。
而他們都知道，蕭漠並不信教，哪怕如今的楚靈帝為信奉道教，使官場之上人人對教派之言無比追捧。
但這一日，蕭漠卻已是低聲吟誦著《往生咒》整整一天時間，沒有吃飯、沒有休息、沒有一刻停止。
出生於後世的蕭漠，與大多數人一樣，沒有任何教派信仰，他看來，所謂教派信仰，一半為封建迷信，一半是茫然心靈的寄托。
而如今，從晌午前開始，蕭漠卻是將自己鎖於書房，盤坐地上，對著一個空白靈位，不斷喃喃低聲念著《往生咒》，似乎是慰靈，似乎是贖罪，似乎是追求心靈的解脫，卻又什麼都不像，彷彿他此時，只有這般一種選擇。
沒有人能理解蕭漠如今的想法。
這一夜的形勢，以及所產生的種種後果，蕭漠本是早有預料，做出這般決定之時，蕭漠也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承受所有後果的心理準備。
那時，蕭漠以為自己的心，是堅定的，不會有任何動搖。
然而，當那一場混戰結束之後，當蕭漠登上城頭，看著城下那遍佈的屍骸，密密麻麻、無窮無，每個人的臉上，皆是帶著恐懼與絕望，其大部分人又只是平民之身，蕭漠才突然意識到，這般後果，這般景象所產生的心靈衝擊，並不是他想當然般容易承受。
立於城頭之上，明明相距甚遠，但那些慘死的屍骸，那些絕望的臉龐，依舊清晰的出現蕭漠眼前，即使閉上雙眼，腦也是清晰可見，揮之不去。
看著自己親手所營造的一切，蕭漠那一瞬間，臉龐突然變得無比蒼白，而心，卻要比臉色加蒼白，剎那間，再無任何思緒。
並非害怕事後的影響，既然早已決定，蕭漠就不會意事後所產生的所有後果，哪怕這般後果是如何的嚴重。
也並非擔心名聲受損，這個時代的人雖然視名聲為性命，但蕭漠卻是例外，這種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蕭漠並不意，哪怕死後為無數人所唾罵，蕭漠自覺墳依舊會睡的安穩。
又或者，負疚感？蕭漠捫心自問，卻也不是，那些慘死於亂軍之的楚人俘虜，自他們被俘虜的那一刻，其命運就已是決定，蕭漠的這般決定，對他們而言，除了早死幾日之外，並無影響。
或者，蕭漠是無法承受這種隨著他的這般命令，一言而讓近十萬人無辜死去，一語讓無數人希望破滅，所產生的那種莫大壓力吧。
所以，待一切結束後，蕭漠覺得，自己應該為這些死去的亡靈做些什麼，卻又發現，對於這一切，他竟是什麼都做不到，書房茫然徘徊間，突然發現一冊佛教的《早晚課誦集》，下意識的拿手，翻到《往生咒》那一篇，就這麼低低朗誦了起來，然後就這樣整整持續了一天的時間，無論何人求見，都毫不理會。
或許，蕭漠之所以這般無窮無的朗誦《往生咒》，並不是為了告慰亡靈，而只是以此來追求心靈的重安寧。
鄧尚全帶著楚達和趙英書房外傾聽良久，突然悄無聲息的推門而入。
對於一向為重視上下尊卑的鄧尚全而言，這般不告而入簡直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鄧尚全此刻卻是毫無顧忌。
走到蕭漠面前，將蕭漠面前的經書拿開，又將一碗參湯端到蕭漠面前，眼似乎隱約間似乎閃過一絲憐惜之色，然後輕聲說道：「少爺，一切都結束了。還有無數軍政大事等著您來處理，不能再耽誤時間了。」
蕭漠依舊未能慶幸過來，茫然的看了鄧尚全一眼，眼神依舊茫然。
待看到鄧尚全身後的楚達和趙英之後，蕭漠的眼神才漸漸恢復焦距與些許神采，似乎想要站起身來，但盤坐整整一日時間，卻是腿腳酸麻，險些摔倒，被鄧尚全扶到書桌後坐下。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是夕陽西下，蕭漠微微一驚，突然問道：「什麼時間了？」
鄧尚全一邊為蕭漠整理著略顯混亂皺褶的衣衫，一邊垂首答道：「少爺，時間已是傍晚。」
蕭漠微微一愣，猛的轉頭向著鄧尚全看去，急聲問道：「已是過去一天時間了？今日草原蠻子可有攻城？為何不提醒於我？」
蕭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這般低聲朗誦《往生咒》的行為，竟已是整整持續了一天的時間。
而鄧尚全聽到蕭漠的詢問後，卻是神色未變，依舊垂首道：「少爺不用擔心，今日並無戰事發生，草原聯軍經過昨夜那場混亂，軍勢疲憊，比我們需要休息。而少爺您這些日子一直忙碌，小人覺得少爺您應該休息一下，所以就將眾人的求見攔了下來。」
鄧尚全所言的休息，是指精神與心理的休息，蕭漠自然不會誤解，皺眉看了鄧尚全良久，終點了點頭，卻並沒有多說什麼。
而旁邊，聽及此言後，趙英卻是不可思議的向著鄧尚全看去。
這一天，上元城上下武官員，曾無數次拜訪蕭漠，有無數大事需要蕭漠來決定，卻一一被鄧尚全阻攔，眾人本以為這是蕭漠的命令，卻沒想到竟然是鄧尚全私自的決定！！
但看蕭漠的樣子，雖然焦皺眉，卻並無怪罪之意。
本來，鄧尚全留給趙英的印象，只是一個緊守本分、懂得主人心思、且頗有擔當的下人，雖然難得，卻也僅此而已，但看如今的情景，蕭漠和鄧尚全的關係，卻是要比他想像複雜的多。
而就趙英下意識的開始思這種複雜關係的緣由時，蕭漠卻已是恢復了往日的沉穩和冷靜，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抬頭向著趙英和楚達看去，聲音略帶疲憊，說道：「下人任性無禮，趙將軍莫要見怪。」
聽到蕭漠如此說後，趙英連稱不敢。而蕭漠則繼續問道：「趙將軍，如今城形勢如何了？」
想到昨日的那場混亂，趙英眼閃過一陣輕微的波動，接著又快速掩去，垂首道：「回大人，昨夜一戰，城的預備隊損失萬餘，不多的騎兵是全軍覆滅，但因為敵軍力量分散，且有上元城的配合，所以也造成了草原蠻子相當的死傷，現劉、蔡等大人正處理後事。此外，經此一亂，一場大火又燒燬了狄族的大量糧草，所以草原聯軍雖然後力已失，但今後數日的攻勢，必然愈加狂猛，所以一眾將士正匆忙準備著。」
蕭漠點了點頭，沉思片刻後，說道：「傳令城所有武官員，馬上來到太守府，一同商量對策。」
「是。」
趙英匆匆退下之後，蕭漠又將眼光集楚達身上，看著楚達身上的處處傷痕，眼閃過一絲愧疚，點頭道：「楚師傅，這次行動難為你了。」
按照蕭漠的計劃，楚達等人隱於楚人俘虜，鮮卑人將一眾楚人俘虜押送至狄族大營時，暗將草原聯軍的服飾和兵刃隱藏周圍隱蔽處，如此一來，待暴亂出現之時，楚達等人裝扮為狄族戰士，深夜很難被發覺。
事後再偽裝為追殺俘虜的狄族戰士，又有鮮卑人接應，已是大可能的保證了他們的安全，但他們的任務畢竟太過危險——除了煽動暴亂外，還要伺機燒燬狄族軍隊的糧草和那幾輛攻城弩車，稍有意外，就是死一生之境。
而執行此次任務的八百名楚軍戰士，能安全返回的只有三百餘人，這還是一切順利沒有任何意外的情況下，此行的危險，可見一斑。
聽到蕭漠的話後，楚達單膝跪蕭漠面前，搖首道：「大人，這都是小人自願的。」
說著，楚達似乎猶豫了一下，突然抬頭直視蕭漠，繼續說道：「倒是大人，如今局面，雖然是您一手策劃，但這已是好的結果，大人您不必為此而又任何愧疚。」
聽到楚達的話，蕭漠微微一愣，然後搖頭失笑道：「是啊，這已是好的局面了……放心，我並沒有為此而愧疚，只是覺得有些累罷了。」
就此時，一陣混亂的腳步聲傳來，蕭漠知道，是上元城太守劉行之、防禦使蔡達等人來了。
待一眾熟悉的官員進入蕭漠的書房之後，蕭漠抬頭看去，卻發現眾人看向他的眼神，竟是那般的令人陌生。
似乎，畏懼多了一些，親近卻少了許多。
而就蕭漠與上元城的一眾武官員商量著日後對策時，狄族大營，大汗王帳內，草原聯軍的一眾大汗首領們，也商量著草原聯軍日後的對策與出路。
與其說說是商量，其實還不如說是爭吵。
而面對這一片混亂，巴勒也首次發現，自己竟是失去了對草原聯軍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