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心寒若雪
當歡呼與激動過後，遠方的草原聯軍也已整軍完畢，漸漸向著上元城逼來，將士們雖然興奮，但戰爭與死亡依舊不可避免的漸漸臨近著。
城頭上楚軍戰士的歡呼，城下草原蠻族的肅殺冷酷，希望與殘酷，就這般上元城周圍彼此交融著，氣氛詭異。
李奔身為長槍手，此刻依然站城頭前方，手持長槍——這桿長槍豎起來比他還要高上兩頭，似乎帶著某種滑稽而又殘酷的味道——強自鎮定的看著城下漸漸逼近的草原聯軍，那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冷肅的氣氛，震天的喊殺聲，一往無回的氣勢，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壓力，手心間不斷滲出汗水，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連手長槍都無法抓穩。
下意識的，李奔轉頭向著後方看去。
李奔後方不遠處，十餘名盾牌手團團保護之下，那名年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也如他一般，正注視著城下狄族大軍不斷逼近的情景。
但與李奔不同，這名看似柔弱儒雅，似乎絕不會與血腥、戰爭、殘酷有著任何關係的少年，這個應該人聚會間，被無數人上人包圍間，受世人矚目，優雅應對的少年，竟是那般的冷靜與鎮定，彷彿只是一個局外人，看著某個與他毫不相干的情景。
唯有那微皺的眉頭，眼神間的慎重，讓人明白他對此刻形勢的關切。
李奔很清楚，自己此刻的表現與這名少年相比，實是相差太大。但李奔卻沒有感到羞愧沮喪，因為他也明白，自己確實無法與這個名叫蕭漠的少年相比，雖然據傳蕭漠比他不過年長兩歲而已。
要知道，蕭漠他這般年紀的時候，已是受無數人追捧的楚朝壇大家了，而如今，區區十八歲年紀，已是從五品的朝廷大員，總攬前線一切事務，略施小計就可讓敵軍受損無數，像這種神仙般的人物，自然不可能出現「緊張」這種普通人才應該有的情緒。
李奔清楚的記得，前一天，同樣的時候，同樣的情景，他比之今日還要加緊張，是這位神仙般的人物，突然走到他的身旁，拍著他的肩膀，對他說：「草原蠻子也是人，只要是人，就能用槍和箭殺死」，對他說：「只有殺死敵人，你才能活下去」……
言語間那淡然的氣質，讓他不由安心。
而這區區數言，也徹底顛覆了李奔對蕭漠的感官，由原先遠雲端之上的仙人，變成了睿智自若的謫仙，雖然一樣高高上，卻不再可望而不可及，近身邊，讓人親近信任。
所以，昨日上元城頭泛起大火之際，他是少數沒有逃離的兵士之一，雖然依舊慌亂，雖然只是驚慌的躲城垛之下什麼都沒有做，但至少要比那些匆慌逃下城頭的軍士們強的多，因為他覺得，自己不應該辜負這位名叫蕭漠的少年的信任。
似乎正因為如此，李奔感到緊張與不知所措時，總會下意識的向著蕭漠看去，似乎可以蕭漠那平靜的近乎冷漠的神情，可以找到些許安定和信心。
李奔並不明白今日戰爭形勢的種種變化，只是下意識的覺得，今日的戰鬥或許比往日加殘酷，既是因為城下沒了諸般阻障，也因為狄族大軍那嗜血的氣勢，還因為……身邊同袍們截然的轉變。
李奔或許才十歲——只是「或許」而已，窮人家的孩子沒有過生辰的權利，父母又早逝，所以只是「或許」，他自己並不確定——只是個大孩子而已，尚未感受到軍戶之苦的他，並不明白蕭漠剛才所宣讀的那些內容，究竟代表著什麼，只是身邊同袍們的轉變，讓他奇怪。
李奔左邊，是同為長槍兵的張牛壯——名字雖然很有氣勢，但實際上只是一個乾瘦年——昨日狄族火攻之時，他沒有絲毫遲疑，馬上就丟下了手武器逃離了城頭，瞬間不見了蹤影。
但此時，這個身體瘦弱的張牛壯，卻是緊緊抓著那桿曾被他隨意丟棄的長槍，咬牙看著遠方漸漸逼近的狄族大軍，口喉間泛著低低的唔鳴聲，彷彿尋食的野獸，讓李奔感到陌生。
李奔右邊，則是另一位叔伯輩人物，名叫徐明，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按軍尉的話來講，他是一個老兵油子，但為人很好，也一直很照顧李奔，曾向李奔傳授過不少戰場保命的經驗，而這些經驗，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一但發現危險，馬上轉身就跑，不要有絲毫遲疑，哪裡人多就往哪裡跑，因為身邊的其他人會幫你抵擋攻擊」……
但此時，這位老兵油子，卻是神色堅定，往日閃爍游離的眼神不再，反而滿是殺氣，身體輕輕顫抖著，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激動。
此外，還有許多許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神色，皆是讓李奔感到陌生。
這支楚軍，似乎已是與不久前截然不同。
「此次上元城之戰，無論是作戰守軍，又或者搬運輔兵，共十萬將士，只要能抵禦草原聯軍的強襲，堅守二十日時間，待我朝援軍趕至之日，皆可脫離軍戶出身，為平民身份，賞錢三十貫，立功勳者，本官會將之保舉為官。若不幸戰死，子女也可脫離軍戶身份，由朝廷代為撫養！！」
不由得，李奔想起了不久前蕭漠所說的話語，心愈加疑惑了。
一句「皆可脫離軍戶出身」，竟是有著如此魔力，可短短盞茶時間內，改變無數將士的心態與想法？
想到這裡，李奔愈加疑惑，忍不住再次轉頭向著蕭漠看去。
後方，蕭漠冷肅依然。
然而，李奔這般走神的表現，卻是被巡軍校尉發現了，一鞭子抽李奔身上，大聲喝道：「大戰即，不可走神！！」
鞭子抽身上火辣辣的疼，但身為軍戶出身，這般感覺李奔早已熟悉，只是心依舊奇怪，怎麼巡軍校尉比往日嚴厲了許多？以前他們只剋扣餉銀出現反彈時動過鞭子，叱喝聲，似乎也多了某些不一樣的東西？
匆忙回頭間，李奔發現，他這裡的動靜似乎引起了蕭漠的注意，蕭漠轉頭向著這裡看來，眉頭皺的緊了，卻什麼都沒有說。
不敢多想，李奔繼續執起那桿比他身體長得多的長槍，繼續向著遠方漸漸逼近的狄族大軍看去。
蕭漠並不像李奔想像那般輕鬆隨意。
區區一句「脫離軍戶身份」，所產生的效用，要比蕭漠想像加有用。周圍軍士的神色氣質，短短盞茶時間之內，已是與往前截然不同，判若兩人。
彷彿，一群羔羊，突然化身為虎狼，又彷彿，一群木偶，突然有了鮮活的靈魂。
不是軍戶出身的人，根本無法理解這些兵士們對脫離軍戶身份的強烈渴望，為了能達到這般目標，哪怕只是為了讓後代達到這個目標，他們可以付出一切！！
楚軍之前士氣低迷，只是因為沒有他們認為值得守護的東西，而如今，蕭漠卻將這個東西送到了他們眼前。
那是一種未來的希望。
士氣大振、血性回歸固然讓蕭漠驚喜，但這並不代表蕭漠對接下來的戰事有了樂觀的傾向。
此時楚軍的轉變，只是代表著敵我雙方的士氣有了同一起點，但雙方實力的差距，以及攻城弩車的威脅，依然客觀存著。
「希望那一策，可以成功吧……如此一來，今後上元城所受到的壓力，也會減低不少……」
蕭漠暗暗的想到。
而此刻，蕭漠無法做到多，只希望，自己手下的軍士，能幫他守住初的幾天。
「箭弩車準備！！」
「弓箭手準備！！」
「投石車準備！！」
終於，隨著狄族大軍的不斷逼近，一眾低級將領們紛紛高聲呼喊著諸般命令。
聽到命令後，李奔隨著一眾長槍手們匆忙退後，而他們原先的位置，則被弓箭手們填補。
長槍手雖然重要，但狄軍登城之前，卻並沒有用武之地，看到形勢緊張，李奔卻是有些混混沌沌，只知聽軍命行事，一時間也不知自己究竟該做些什麼，呆呆的看著眼前戰事的進行，彷彿成了一名旁觀者，人偶一般機械。
看著狄族大軍上元城三箭之地外紛紛下馬，化為步兵，舉著木盾，揚著馬刀，擁護著大量雲梯撞木，殺聲大振，向著上元城快速奔來之際，雖然遠三箭之地以外，李奔的心不由的提了起來。
一眾狀若瘋狂的狄族戰士身後，數輛攻城弩車，依然緩緩想隨著，旁邊，搬運兵們推搬著大量的巨石和密封油罐，彷彿一個龐然巨獸，隨時都可能向上元城發起雷霆一擊。
經過一夜的修補，狄軍能再次使用的攻城弩車，達到了四輛之多，而一天之前，就是這幾輛攻城弩車，短短片刻間就摧毀了上元守軍的士氣。
而此時，面對攻城弩車的再次出現，楚軍將士臉上，或許恐慌依舊，但多的卻是堅定之色。
「箭弩車！！攻擊！！」
「弓箭手！！連射！！」
隨著命令的傳下，數十根巨箭呼嘯而出，破空向著遠方的攻城弩車激射而去，引起了狄軍一片混亂。
然而，接連的壓制，四輛攻城弩車依然找到了它們的攻擊位置，周圍的弩車兵和搬運兵們匆匆忙碌著，想到昨日這些攻城弩車的威能，李奔愈加的緊張起來。
與此同時，無數狄軍已是來到上元城外一箭之地之內，隨著命令傳下，弓箭手們開始紛紛拉弓射箭，密集的箭矢如急雨一般狄族將士的頭上落下，接著，投石車也開始不斷發動著，不斷將碎石和巨石拋向空，大量殺傷著狄族戰士，攻擊著狄族戰士所搬運的諸般雲梯撞木。
上元城下，隨著楚軍的壓制，震天的瘋狂喊殺聲，開始間或有慘叫聲響起。
然而，楚軍瘋狂的攻擊壓制之下，狄族戰士們彷彿根本不知死亡為何物一般，根本不顧自身的危險，喊殺聲依舊響徹天地，前進的速度不僅沒有絲毫減低，反而愈加快捷了。
另一邊，楚軍將士的攻擊，依舊堅定，再無往日敵軍逼近後的慌亂。
隨著距離的臨近，狄族的弓箭手也開始不斷反擊，上元城頭，箭來箭往，天色竟是因此而昏暗了許多。
面對這一切，李奔突然有些無措，依舊只是呆呆的看著。
李奔身前，是一名比李奔大不了多少的弓箭手，臉上恐慌與瘋狂並存，正瘋狂的拉弓射箭，絲毫沒有顧忌到自身的體力和可能出現的危險。
然而，當他再次從箭壺抽出一根箭矢準備射出之時，箭矢剛剛搭上弓弦，原本近乎瘋狂的動作卻是突然一頓。
接著，李奔面前，他的身體猛的倒下，李奔一愣，垂首看去，卻見他的額頭之上，一根箭矢清晰可見，箭尾猶不斷顫動著。箭矢之下，則是一張恐慌而又近乎瘋狂的稚嫩臉龐。
看到這一幕，李奔思維彷彿停滯了一般，腦一片空白，死亡第一次離他如此之近，讓他反應不來，只是呆呆著看著眼前這具屍體，根本沒有意識到，如果他前面沒有這名弓箭手的話，那麼死去的將是他自己！！
待李奔終於清醒過來之時，時間已是不知過去了多久，卻發現他身前，原先的屍體已被搬離，同時不知何時又有一名的弓箭手補上空缺。如之前的那名弓箭手一般，臉上恐慌與瘋狂並存，不斷的激射著箭壺的箭矢，彷彿這般動作可使他忘卻危險。
就李奔猶豫著，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的時候，耳突然響起了陣陣呼嘯聲，似乎有什麼重物破空而至。
突然想起了什麼，李奔突然身體一激靈，不由自主的喊道：「火攻！！火攻！！」
聲音淒厲，與李奔往日的聲音截然不同，但李奔卻是毫不知覺。
隨著李奔話聲落下，如昨日一般，密集的密封油罐開始城頭各處砸落，隨著瓶罐破碎聲接連響起，濃郁的油脂味道也開始城頭蔓延。
與此同時，狄族大軍不要命的突襲之下，已是來到上元城下半箭之地，隨著盾牌手後的弓箭手們將火箭射於上元城頭，上元城頭，火勢再次開始蔓延！！
隨著火勢的出現，濃煙陣陣，城頭上的一眾楚軍，不由又是一陣慌亂。
許多楚軍兵士，看到火勢出現後，已是下意識的丟下武器，驚慌呼喊著，匆匆向著城下逃去，然而，尚沒有奔逃幾步，驚慌呼喊聲就變成了淒厲慘叫聲，卻是被後方的督戰隊無情斬殺！！
而多的楚軍，卻依舊恪守著崗位，除非火勢出現他們身旁，否則神色根本沒有變化絲毫，弓箭手們依舊不斷的拉弓射箭，弩車兵們也依舊忙碌的操控著各類弩車，混亂與逃離只是少數，與前一日的情景又是截然不同。
而忙碌的卻是輔兵們，隨著火勢出現，他們這些即使楚軍也算是老弱病殘的戰士們，此刻卻是終於展現了戰士的勇氣和血性，再也沒有顧忌天空不斷落下的箭雨，不斷將沙土搬運到城頭撲灑火勢之上，甚至以自身衣袍扑打著，既是出現死傷，也少有混亂。
看到這一幕，不知為何，李奔心，不由一定。
與此同時，一顆油罐，也砸到了李奔的身邊，幸運的是並沒有火箭降落周圍。
李奔看著腳下的油脂，以及周圍那陌生的忙碌情景，這次總算是反應了過來，慌忙從旁邊輔兵的手搶過一擔沙土，撲灑油脂之上。
至此，李奔才終於發現，原來……自己已是身戰場之。
另一邊，蕭漠並沒有對城下漸漸逼近的狄族大軍關注太多，而是至始至終都注意著遠方的那四輛攻城弩車。
蕭漠明白，狄族大軍，對上元城有威脅的，並非那些如狼似虎的勇士，而是那四輛殘破不堪的攻城弩車。
待見攻城弩車開始向著城頭拋射密封油罐之時，蕭漠如李奔一般，不由心頭一緊，隨著城頭上開始有火勢蔓延，蕭漠是緊張起來，隨時準備指揮督戰隊以穩定形勢。
狄族大軍隨時可能登城作戰的情況下，如若楚軍再如前一日那般混亂無比，所產生的後果，無疑是災難性的。
然而，形勢卻是比蕭漠想像要樂觀許多，除了少數將士外，大部分軍士依舊能聽命行事，另一邊，正如鄧尚全所猜測的那樣，經過昨日一戰，狄族的油脂儲備，已是消耗一空，遠方攻城弩車所拋射著密封油罐，但無論是密度還是數量，比之前一日皆是遠遠不如。
而隨著連續三波密封油罐的投擲，狄族的油脂儲備終於耗，轉而開始投擲巨石以攻擊上元城的城牆。
於是，就見遠方不斷有巨石騰空，升至高點後，又向著上元城砸落，隨著巨石與城牆的不斷撞擊，上元城頭，竟是不斷的晃動著，彷彿地震一般，片刻之間，上元城城牆之上，已是出現了四處清晰的凹痕，威勢驚人，引得城上守軍的攻勢不由一頓。
看到攻城弩車投射巨石所產生的威能，讓蕭漠眉頭不由一皺，唯一讓好消息是，狄軍的弩車兵明顯訓練不足，四顆巨石雖然砸城牆之上，但彼此間的距離相差甚遠，並沒有某一處連續受到撞擊的情況出現。
擔心上元城城牆能否承受巨石不斷撞擊之餘，蕭漠卻也再無遲疑，向旁邊的趙英傳令道：「敵軍油脂之物已是消耗一空，傳令蔡防禦使，以火攻反擊！！」
當趙英領命匆匆而去時，又是數顆巨石砸落上元城城牆之上，又是一陣天搖地晃。
因為油脂儲備不足，城頭出現的火勢明顯不如前一日，而楚軍將士是出乎意料的頑強堅定，人人用命，所以楚軍並沒有產生很大的騷亂，各處火勢，很快就被撲滅了。
然而，雖然如此，但接連的火攻、巨石撞擊，依然不可避免的減緩了楚軍對狄族的壓制。而趁著這般空隙，震天喊殺聲，狄軍的前鋒已是來到上元城城下。
隨著狄族戰士不斷將雲梯支城頭之上，防禦使蔡達匆忙傳令道：「輔兵，準備滾木礌石，長槍手上前，弓箭手繼續壓制！！」
當命令傳到李奔耳，隨著其他長槍兵們一同來到城池前方，看著眼前支城牆上的雲梯，以及嘶喊間不斷向上攀爬的狄族戰士，李奔知道，自己的戰鬥，終於開始了。
是生是死，是凶是吉，尚只是一個大孩子的李奔，似乎尚無法考慮如此深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