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陸陸續續你的父親,還有你一個叔叔一個姑姑都出去了,然後你的父親又把你給送了回來,也就是因為你,耽擱了我去找你奶奶,現在看來,想要耽擱也耽擱不了了,我預感到就快了。虎臣,我死了以後,你把我和你奶奶合葬。」
趙老驥轉過頭,不想讓孫子看見他的老淚縱橫。
山腰裡的風大,吹過小墳堆,雜草微微搖晃,也吹亂了爺孫兩人的頭髮,趙老驥花白的頭髮變得凌亂,趙虎臣含淚看著爺爺撫摸著墓碑,咬著牙點點頭。
命運是什麼?命運就是最喜歡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給你意想不到的驚喜的那個婊子,而這個婊子從來都只眷顧那些有能力掀起她裙子的人,因此,命運就是個王八蛋。這是趙虎臣的爺爺,趙老驥的原話,語音猶在耳邊,命運就給祖孫兩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而趙虎臣二十年來平靜的生活也隨著這個玩笑徹底終結。
沒過多久,趙老驥真的過世了,就在他那漏風的木屋裡,那張冰冷的床上,帶著他一生一世的榮耀,落魄,卑微,顯赫,還有秘密走了。
老人走得很安詳,很安靜,就如同這個老人給人一如既往的印象,不顯山,不露水,躺在那張冰冷的老舊床鋪上,就像是睡著了一般,嘴角帶著一絲趙虎臣從未見過的放鬆微笑。
這個消息沒讓趙家村產生多大的波瀾,但畢竟都是一個村子的人,在趙老驥下葬的那天村子裡的家家戶戶都來了,老人們也全到了。
整個葬禮前前後後都是趙泰斗幫著主持的,在靈堂裡頭,趙虎臣作為唯一的親屬跪在爺爺的遺像前,平生第一次當眾痛哭了出來。
在場的姑姑嬸嬸們雖然不待見窮困潦倒的趙家,但此時此刻聽聞那聲聲泣淚的心酸哭聲也莫不一臉的悲痛,就連素來對趙虎臣冷眼相待的村支書都上來拍拍趙虎臣的肩膀,主動塞了兩百塊錢在他懷裡。
接下來,家家戶戶的人都上來塞了些錢給趙虎臣,雖然不多,卻總算是一份微薄的心意,大人們看著趙虎臣瘦弱的肩膀無不歎息的,雖然這孩子從小就野,而自己家的孩子也沒少招趙虎臣的打,但現在這個時候,但凡還有點良心的就沒有辦法狠下心來對這個從此以後就孤家寡人的孩子計較以往,老人走了,就剩下這樣一個半大的孩子,還能依靠誰?人走茶涼,下葬之後的晚上,大家都回去了,就剩下趙泰斗夫婦還陪伴著跪在靈堂的趙虎臣。
「可憐的孩子。」師娘的眼圈微紅,跪在了趙虎臣身邊伸出手把這倔強的孩子抱在自己懷裡,拍拍他的身體,道:「虎臣,想要哭就哭出來,你打小就沒爹沒娘,以後師娘就是你的娘,你師父就是你爹,爺爺走了,還有師娘,師父在。」
趙虎臣把腦袋埋在師娘的懷裡,從小到大村子裡的孩子罵他野孩子,沒爹沒娘的野種,他都默默地忍了,小時候不懂事會去問爺爺自己的爹娘在哪裡,但得來的回答卻是一聲深深的歎息,後來大了,趙虎臣就學會了把苦楚往肚子裡咽,他見不得爺爺蒼老的臉龐上浮現出痛苦的神采。
眼淚打濕了師娘的衣襟,短暫的沉默之後悲忪的哭聲讓師娘的眼淚也跟著掉了下來,趙虎臣的身體在師娘懷裡顫抖。
「也不知道你那狠心的爹媽在哪裡,人心都是肉長的,從小到大沒看望過你一次也就算了,臨到了這份上還了無音信真是作了孽。」師娘抹了抹眼淚,性格溫婉的她第一次這樣罵人。
趙泰斗坐在靈堂外一個勁地抽煙,看著破落的靈堂內那張趙老驥的遺像,又看了看哭得悲慼的趙虎臣,深深歎了一口氣,喃喃道:「老哥,你還是先走了一步,也好,也好,走了也好,活著,誰說就輕鬆?只是,世道對你不公啊!!」
在師娘的懷裡哭得差點抽過氣去,趙虎臣抬起頭來,一張還透著稚嫩的臉上滿是讓人心酸的成熟和執著:「師娘,爺爺走了,我不怪他,他是真的累了,真的想奶奶了,我知道。」
看著堅強得讓人心疼的趙虎臣,別說師娘,就是進門來的趙泰斗的眼眶都一酸。
走上前來,趙泰斗蹲下身,拍了拍趙虎臣的肩膀,道:「好孩子,是個爺們,不丟你爺爺的臉!」
「虎臣,這屋子你也不要繼續住下去了,以後就住到三嬸哪裡去吧,你願意的話就喊師娘一聲娘,喊你師父一聲爹,不願意的話也沒關係,我們把你當親兒子看待。」師娘感歎著摸了摸趙虎臣的腦袋,含淚道。
出乎意料的是趙虎臣搖了搖頭,他說:「爺爺有過遺囑,讓我去城裡。」
「去城裡做什麼?」師娘趕忙問。
趙虎臣拿出一塊玉珮,低聲說:「尋根。」
見到那塊在昏黃的燈光下流光溢彩的玉珮,趙泰斗的震驚溢於言表,拉住了要開口的妻子,趙泰斗點點頭,說:「那你就該按照你爺爺的遺囑去做,你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過了頭七就走。」趙虎臣轉頭看了一眼遺像上的爺爺,黑白照片,也是除去那一張和奶奶古老的合照之外唯一留下來的影響,帶著微微的笑容,趙虎臣彷彿能夠感受到有一股溫暖的力量順著那道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
當天晚上,師娘想要帶著趙虎臣回去,但趙虎臣執意要在靈堂守夜,夫婦兩只好自己先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跪了一天一夜粒米未進只喝過幾口水的趙虎臣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咬著牙,自己一步一步挪出了靈堂,他的身上帶著很多錢,是昨天村子裡的街坊們給他的。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每一份錢都還了回去,爺爺告訴過他,趙家的子孫再落魄也淪落不到靠別人施捨的地步。
趙泰斗知道了這件事情,雖然驚訝,卻也沒有阻止,只是看著他執著地一家一戶地敲門,還錢,然後離開。
以往一起為非作歹的同伴們也瞧出了趙虎臣的變化,沒有人再上去和他勾肩搭背而看向他的目光也不帶著同齡人對暴力的畏懼,只有讓趙虎臣如坐針氈的同情。
對他好和對他施捨,趙虎臣分得清,所以他今天會一家一戶地還錢而不拒絕師父師娘對他的好。
因為爺爺還說過,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在你最窮困的時候伸出援手的那個人絕對是值得你銘記一輩子的。
七天來,趙虎臣就跪在後山山腰裡,爺爺和奶奶的墳墓前,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奶奶長什麼樣子,但從家裡唯一的那張斑駁老舊照片上也依稀能夠看的出來奶奶年輕的時候絕對屬於傾國傾城的美女,只是時過境遷,當年的一切輝煌,榮耀,落魄,卑微,都隨著爺爺和奶奶的入土而化作了一個小小的墳堆,化作了塵土。
今天是第七天,下午。
這一次上山來給趙虎臣送飯的不是師娘,而是師父。
三叔帶著兩人的晚飯,還有兩瓶酒。
今天的飯菜格外豐盛,四葷四素。
將飯菜一一擺開,趙泰斗依著墓碑坐了下來,拿出四個酒杯,自己一個,遞給趙虎臣一個,在墓碑前放了兩個,打開酒瓶蓋,將四個杯子滿上。
趙泰斗拿起了酒杯,示意趙虎臣和他碰一杯,轉過身撫著墓碑,歎息道:「老哥啊,我來看你了,還有嫂子。」
說完,一口乾盡。
看著三叔將另外兩個杯子裡的酒撒入泥土,趙虎臣仰頭,一口乾。
辛辣的白酒順著喉嚨滑入胃裡,短暫的辛辣過後就是火辣辣的刺激,因為山風的吹拂而冰冷的身體也燃起了一股子的暖意。
「好小子!喝!男人,不痛痛快快地醉上一次,不痛痛快快地哭一回,就不算男人!」見趙虎臣一口乾了那杯酒,趙泰斗讚了一聲,再滿上,再干。
男人之間的對話從來不會太?嗦,兩人就坐在墓碑前,你一杯,我一杯,兩瓶酒很快見底,那菜卻始終沒人動。
酒入愁腸,誰說喝醉了能忘憂?為什麼趙虎臣還是感到一陣徹骨的孤獨。
彷彿能夠洞悉人心,趙泰斗狠狠拍了拍趙虎臣的肩膀,嚴肅道:「小子,姓趙的就要拿出點骨氣來,你爺爺,你奶奶在看著你!今天是最後一天,天一亮,你就給我好好地抬起頭來!」
趙虎臣狠狠地點頭,仰頭將最後一滴酒乾了,一滴眼淚滲出眼角,隨風消散。
暮色漸深,墨藍色的天空不遠處小山頭上的枯樹丫在這蕭瑟的夜風下顯得更加淒涼孤單,黑夜中,只剩下了酒杯與酒杯碰撞的聲音,小墳頭安靜地躺在地上,安靜地看著兩個男人。
「師父,我們走吧!」趙虎臣站起身來,道。
趙泰斗點點頭,站起身來,兩人離開了這小小的墳堆。
第二天中午,趙虎臣懷裡揣著三嬸不容他拒絕的兩千塊錢踏上了去南方的火車,目的地就是明珠。
至於為什麼去明珠,趙虎臣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三叔說明珠人多,找人好找,於是他就買了去明珠的火車票。
目送著火車離去,趙泰斗的眉頭緊鎖,師娘眉宇間滿是憂愁。
「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回來。」師娘歎息道。
「趙家的命運就是再忐忑,也該有個頭,到了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轉機。」趙泰斗淡淡道。
「這話孩子孤身一人在明珠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就算是受了委屈,受了欺負也沒有地方哭訴,叫人怎麼能放心?」師娘搖搖頭,顯然並沒有把趙泰斗的話聽進心裡。
「放心吧,這孩子,終究能成器的。當年那些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也有一些人一直都在找趙家的後人,就是希望彌補當年的過錯,被那些人發現這孩子,那些人會盡量照應的。」趙泰斗見起了風,脫下外套覆在妻子的身上,淡淡道。
「原本我以為老爺子會讓他一直都留在這個小村子裡平安地過一生,哪知道臨到了頭,老爺子還是改變了注意。」回去的路上,師娘望著遙遙在望的趙家村後山,那座山裡,埋葬著兩個人,那兩個人的身上,承擔著太多太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