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挺喜歡現在的生活。」她歎了口氣,「相比從前而言。所以我蠻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持續下去。因此我不願意再看到你變得跟從前一樣滿懷怒氣。我想你自己也發現了,同珍妮成婚之後……你變得越來越像個人類了。這種感覺如何?」
我歎了口氣:「這感覺挺不錯。」
「那麼你就應該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活一世了——而不是被前世的那個撒爾坦所脅迫。」她一字一句地說道。
「被從前的撒爾坦所脅迫」?我愣住了。
這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難道那不就是我麼?——至少從前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但在遇到了另一個分身之後、再聽到這樣的話……我不知該如何反駁她了。
也許她是對的。
我無力地揮了揮手:「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吧……但還得謝謝你。」
「等你愉快地走出這間的屋子的時候,我會接受你的感謝。」瑟琳娜說完,便駕馭著黑貓跳出了窗戶。
但事實是,我想了一夜也沒能讓自己徹底從這件事當中擺脫出來。
然而第二天的早上我仍舊走出了書房——洗了一個澡、吃了一頓飽飯、哄了珍妮。
然後我看著她懷中的那個小生命,打定主意不再自尋煩惱。哪怕是裝模作樣……能讓那些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感到心安、也是值得的吧。
至少我一向擅長這樣做。
於是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大半年。這一世,我從未享受過如此漫長的閒適生活——雖然眼下我的軀體還是一個青年人,然而我覺得自己的心態卻像是個老頭子……
我每天花很長的時間與我的孩子相處——我為他取的名字是「阿提恩?迪格斯」,為「榮耀」之意——並且親自照料他的飲食。
法師們有相當多的強身健體的法子,因而這小伙越來越壯。到了夏月末尾的時候,已經能夠「咯咯」地笑著。在地上奔跑了。
我坐在花園的長椅上,沐浴著陽光與和風,微笑地看著他在草地上追逐一隻蝴蝶。
這時候瑟琳娜從花園外走過來,先是逗弄了他一會兒,然後坐到我的身邊:「安德烈攻進王都了。南方貴族大部分表示願意擁立他為新王,但是王都以北的貴族們態度相當強硬。他讓我問問你……是否應該打下去。」
阿提恩大笑著向我跑了過來,重重撞進我的懷裡,然後又笑著跑開了。我高聲叮囑他小心些,然後轉頭說道:「為何不打?北方貴族所依仗的無非是亞丁。他們還在做夢——認為亞丁的觀望態度是因為想要尋找一個適合的切入時機。」
「但那些貴族們可不清楚——亞丁的**師們早同我達成了協議,不理會這場戰爭了。安德烈新軍的威力早就揚名整片大陸。我們又有矮人和泰達斯公國的傾力支持……為何不打?」
「我想……他只是想要向你確認一下而已。」瑟琳娜歎息道。「畢竟這麼久以來,你甚至都沒同他說過話——領兵在外的人,總是要擔心更多,我想他是怕失去了你的支持。」
「那麼讓他安下心來。你告訴他——我無法出面是因為那些**師。假如我出現在戰場上,秘黨議會不會坐視不理。為了他好。我還應該安安穩穩待在後方,震懾人心便足夠了。」我想了想,又問道,「西蒙的情況如何?」
「自從上次『一劍斬三千』之後……他似乎沒怎麼在戰場上露過面。然而也沒有離開安德烈。」瑟琳娜就像我的機要秘書一樣答道。
「那就好。有這傢伙在……就等於有一個**師在。那母龍也跟在他的身邊吧?哈哈哈……這就更由不得安德烈不成為眾矢之的了!」我開懷大笑起來。阿提恩遠遠地看著我,也學著我大笑了起來。
瑟琳娜被他逗樂了,但仍然問道:「為什麼一直以來你都希望安德烈扮演這樣的角色?如果不是我一直待在你的身邊,我幾乎也要像安德烈一樣懷疑你了——從這點來說,撒爾坦,我們的那位未來的歐瑞皇帝對於你的信任……當真是古今罕見。」
「為什麼?因為我想要西蒙一直留在他身邊。留在這裡。時間越久越好。也正是因為他還在這裡,所以我希望安德烈借助他與新軍的力量……將歐瑞周邊那幾個國家收拾得服服帖帖。我不怕他們不摻合進來,我怕的是他們不敢摻合進來。」我伸手畫了一個圈,「我甚至希望,他能夠征服歐瑞周邊的幾個小國,將這一大片區域統一起來。」
「因為你擔心東大陸的入侵?」她皺起眉頭。
「不是擔心……那是事實。在不久的將來便要發生的事實。」我站起身。招了招手,打算帶阿提恩回到室內。太陽眼見就要西斜了,溫度也逐漸降了下來。
「在那之前,我不希望這片土地還是一盤散沙。它應當有一個強有力的領袖。我還希望通過這次戰爭,讓另一些人認識到……冷兵器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瑟琳娜在我的身後沉默了好一會,直到我抱著阿提恩走進門裡,她才又問道:「你就不擔心?」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但我什麼都沒有說。
用過晚飯之後,阿提恩像往常一樣跑進我的書房,仰起頭扯扯我的衣角,含糊不清地說道:「爸爸……糖……」
我微笑著蹲下來,默默他的腦袋,然後從書桌上的盒子裡取出一粒糖來,遞給他。
他立刻滿心歡喜地接過去含進嘴裡,然後卡崩卡崩地嚼碎了,又用一雙水靈靈地大眼睛看著我:「還要……」
「一天一粒。別貪心,小傢伙。」我笑著扳過他的身子,在屁股上一拍,「去玩吧!天快黑了——你的女妖媽媽要出來了。」
聽到了「女妖媽媽」。阿提恩全然把糖的事情拋到了腦後,咯咯笑著便向門外跑去……卻一下子撞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險些坐在地上。
他癟了癟嘴想哭,然而再一瞧……發現擋住他去路的那一位竟然身高同他差不多。於是他重新高興起來,拉著他的手,含含糊糊地說道:「走……走……」
我冷眼瞧著羅格奧。他卻沒有看我,而是對阿提恩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來——這笑容出現在他一直冰冷麻木的臉上,令我禁不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隨後他瞥了我一眼,領著阿提恩晃晃悠悠地走開了。
我哼了一聲。
自從與他攤牌之後,他便一直留在宅子裡。平日像一個幽靈一般出沒於各處,到了晚上才發揮自己唯一的作用——餵飽那個以精神力為食的女妖。
權當為他自己付餐飲以及房費了。
然後我轉過身。關上了那個裝著糖豆的盒子……隨後看向書房一側半開的窗戶。
在窗台上。一隻大烏鴉正歪著腦袋,用它那兩隻黑豆似的眼睛盯著我。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它還微微側了側頭。
就好像在示意我去關上門。
我觀察了他一會,露出一個微笑來,然後真的去關上了門。
隨即這隻大烏鴉便撲啦啦地飛進來、落到了地上。烏鴉的身形迅速變大。羽片的邊緣模糊起來並且連為一片、拉伸,最終變成了一件黑袍。
然後那人轉過了身——同我一模一樣的面孔。
「好久不見。」我說道,「有何貴幹?」
撒爾坦在書房裡走了一圈,嘖嘖讚歎:「多麼奢華的生活……比起當初的黑暗塔也不逞多讓——艾林公爵名不虛傳。」
我坐到了椅子上:「假如你想,應該也不是什麼問題。難道說……你缺了錢,來我這裡借宿?」
他自來熟地從一側的酒櫃中取出一瓶酒來,並給自己倒了一杯:「其實我真有此意。」
「在一個**師的房間裡飲酒……你的膽子真大。」
「……這酒裡加了塔蘇米的汁液?我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笑著將其一飲而盡,然後撿一張軟椅坐了下來。
於是我也就放開了桌子下面的手。我本打算啟動一兩個防禦法陣。然而從他目前的做派來看,他絲毫沒有同我動手的意思——除非他一心求死。才會在同操法者對戰之前用酒精麻痺自己的頭腦。
「說吧,究竟是什麼事才會令你變成如今這副頹廢樣……並且喝起酒來了?」我問道。
「唉……還不是你做的那些好事。」他還真的攤了攤手,歎口氣,向我抱怨起來,「原本處於我們控制之下的那些傢伙……在迷霧森林那件時候之後都變得不聽話起來。之後再見識了你那位朋友的火槍兵,更被嚇破了膽……可以這麼說。眼下我是孤家寡人了。」
「那些暗精靈呢?」我問道。
「暗精靈……起先我就是在幕後操縱。但米倫從前的風格太嚴酷,一得知他們的女王再也沒法回來了……你真該去看看當時的情景——他們開心得像是純潔的小天使,然後就開始相互殺戮。到我出來的時候,估計暗精靈們剩下的人數已經不足一半了。」
「這麼說……你是被趕出了家門?」我疑惑地問道,「你沒法兒鎮壓這次暴動?哪怕用武力?」
「你……還沒看出來嗎?」他看著我,「我發生了什麼變化?」
我盯著他仔細瞧了瞧:「我打賭你已經一個月沒洗澡了。」
他頹然縮回椅子上,「我現在……比一個中階法師高明不到哪裡去。」
我得承認,這話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並且讓我在書桌後面愣了兩秒鐘。「開什麼玩笑?這世上眼下除了我……誰能傷害到你?」
「當然有。你應該想得到。」
「他?」我站了起來,「你身邊的……那個他?!」
「嗯哼。」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死死盯著他,「難道你沒和他締結過什麼契約?他怎麼可能傷害你?」
他翻了個白眼:「回去之後,我跟他攤牌了——你呢?」
我點點頭:「我們做了同樣的選擇。」
「之後我徹底地、完全地、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他苦笑道,「但很顯然你沒這樣做。」
「我要求他等我幾十年。」我說道。
「所以問題就在這兒……他狠狠給了我一記。然後自己完全消散了。」他攤了攤手,「就是這樣。」
「何必如此?」我皺起眉頭來。「何必如此?」前一句當然是問他。後一句……則是因為我實在弄不清楚他身邊的那一位,或者說羅格奧的分身,為何要做出這種事情來。
「因為我清楚米倫是個什麼樣的人——沒人比我更清楚。所以說……如果那是一個連她都沒法接受的選擇,相信我,無論是我,還是你,也都會做出同樣的決定。」他說道。「更何況在知曉真相以後,我沒法再容忍身邊有這樣一個巨大的威脅。在最終決裂之前,我還做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神秘兮兮地看著我,那神情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喪心病狂的賭徒。我從未想到另一個自己會變成如今這樣子。於是只好問道:「是什麼事?」
「我曾經自己完善了鏡像分身這個法術——本尊與分身之間。可以共享感知。之後,你知道,我又從手札裡記憶了不少魔法,其中就包括了『星界投影』這個法術。」他探過臉來,「你猜。接著我幹了什麼?」
不用他說,我當然知道了。
傳奇法術「星界投影」,原本是一個用以殺傷敵人的法術——將受術者瞬間傳送至星界位面,那裡的高溫高熱便會將其抹殺。
這個法術在同級法師之間的豁免概率相當高,可以達到百分三十的幾率。因而只有在對付低級法師的時候才管用。但它的優點也相當多——不但能夠將對手一勞永逸地抹掉,還能避免自己受到對手死後自爆的威脅。
那麼就是說……
「我敢打賭,不論是前世,還是今世的你,都絕對沒法做出比我做的這一樁還要漂亮的事情來!」他以以一種不正常的亢奮態度說道。「我對自己的分身用了『星界投影』——我把自己傳送到了星界!」
「你要問我為什麼這樣做?」他自說自話道,並且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令我不得不開啟了靜音結界。「因為,我想要知道,被他斥為偽神的那些傢伙……現在都在做什麼!我不相信他們會安安穩穩地待在星界。坐視這樣一個自稱真神的人如此行事,我想要知道……」
我不得不打斷了他:「你到底知道了什麼?」
他猛地停下了腳步,惡狠狠地等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他真的是真神。」
「他們真的是偽神。」
「哪怕混沌之主,也是偽神。」
他說出了這三句話,像是失掉了全部的力量,又把自己摔在椅子上,「最後一件事。他似乎想要毀滅這個世界。」
「所以我和那傢伙攤牌了。」
我瞪著他,確認他不是在開玩笑。
那麼就是羅格奧在開玩笑?
毀滅世界這種事情……難道不是只會在騎士小說當中出現麼?
他用的詞是「世界」——而非「位面」,或者是「物質界」。假如這是真的,帕薩裡安那群人的所作所為,和羅格奧那傢伙比起來,簡直就像是一群兔子一邊來回在草原上蹦躂著,一邊宣稱自己要製造一場地震!
他為何要這樣做?
這時撒爾坦哼道:「所以我想,米倫當時面對的最後一個選擇便是……她是否要成為神祇,然後協助他完成這個瘋狂的計劃。」
我從最初的震驚當中逐漸清醒過來:「然而,還有一點——這個過程也許會經歷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所以他才能夠將『成為神祇』這件事作為誘餌……」
「你認為他究竟是什麼?」他喃喃說道,「我還記得米倫說過的那些話——她問你是否清楚這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
「而羅格奧也曾經在我的意識之中告訴我,這世界並非我所想像的世界。」我與他對視著,只覺可怕的寒流在房間裡激盪,彷彿有無盡寒意從身體裡面滲透出來。
「你是想說……」他發出近乎呻吟的聲音。
我環視這房間,看著那些熟悉的事物。又走到窗邊,透過夜色看亮起了燈火的艾林城。然後我回頭看了看他。
「這更像是一個笑話。」我嚴肅地對他說道,「沒有哪個心智正常的人會贊同這種憑空臆想。瘋狂之人必有瘋狂之處,便是神祇也有被蒙蔽的時候。倘若因為這種事情……便就此屈服退縮,存活於世又有何意義?你看窗外的城市、人群……再感受身邊的那些人,那些情感——難道他們不能證明一切?難道還有比這更加有力的證據?」
他無奈地看著我,像是瘋子一樣嗤笑了一聲:「如果你沒有同樣的想法,何必同我爭論什麼。撒爾坦,你是在試著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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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沒什麼想說的……寫了將近兩萬字,腦袋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