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古魯丁村莊。當時他藏在衣櫃之中,我兩劍刺進去,卻都是緊貼他的腦袋。當時我認為這小傢伙是運氣出奇的好。
後來在那個晚上,他與我締結了星空契約。那時候他擺弄著我的詛咒魔劍,並且失手讓它滑了下去——只要割破他的皮肉,便會在轉瞬之間將他吸成人乾兒。
然而一截枯枝從樹上落了下來,擋住了劍刃。
從那之後他同我經歷了各種風險,卻始終毫髮無傷,直到我在代達羅斯的陵墓中、在他的啟示之下弄清楚了一切。
多麼不可思議的力量!
對於這樣一個傢伙來說……這世界上沒什麼東西能夠威脅到他。
假如他注定要與我為敵,我該如何?
我們此前締結了星空契約……又有什麼辦法能夠令我逃脫璀璨星辰的懲罰、毀掉我們的同盟?
一切都無法可解。
我消除了自己曾經最大的威脅,換來的卻是更加糟糕的狀況。因而我所能做的,唯有召喚出一隻岩石精靈,然後令他背負起那個箱子,與我一同離開這裡。
來的時候只用了一瞬,回去卻花了三天的功夫——這還是我再次幻化出了馬匹與車伕,不休不眠地趕路的結果。
最後我終於看到了一直等待著我的珍妮。就如同所有得知丈夫瞞著自己去與敵人生死相搏的妻子一樣,她先是對我的身體施加了殘忍的懲罰,然後又急切地查看我身上是否有傷病。然而最終她也只能找到那些由自己留下的痕跡而已。
我將她擁在懷中,只說了一句話:「讓我們,好好度過剩下的這段日子吧。」
她略顯驚慌地抬起頭來。看了我很久之後才問道:「『這段日子』……是多久?」
「一生。」我回答道。
於是我們返回了艾林。
一路上,隨處可見逃散的潰兵。不但安德烈挑起了叛亂的大旗。就連那些權貴們也都迫不及待起來。歐瑞四處都燃起了戰火,我不知道當西蒙這人形怪獸也加入到這場戰爭當中的時候,這樣的情勢會變得更壞還是更好。
我毫不留情、狠辣冷酷地擊殺了不少試圖打我們主意的潰兵,並且告訴他們,傳奇**師撒爾坦?迪格斯已經毀滅了那位暗精靈的女王,正趕去支援昔日歐瑞帝國皇室的後代、白槿花皇朝唯一的繼承者:安德烈?格爾茲。
我想,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因為我已經打定了主意……我將與珍妮一直待在艾林城——除非有什麼人或事威脅到了我們平靜的生活。
我想要看著珍妮逐漸老去、陪她度過幸福的一生……
然後迎來最後的選擇。
春月四十六日,艾林的城牆遠遠出現在地平線上。這附近已經相當平靜,戰火早就遠離了這片土地。冬日的積雪開始融化,道路變得泥濘不堪。
當我們低調地穿越了整片城區。來到馬迪爾家宅邸後門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金髮藍眼的羅格奧站在春月的寒風中,在兩個守門衛兵的身後看著我。
珍妮下了車,輕輕地擁抱了他,隨後臉上露出了重回故鄉時那種特有的喜悅之情來。而羅格奧擱在珍妮肩膀上的面孔一直盯著我,我也微笑地看著他。
我對他說:「見到我回來。是不是驚訝又歡喜?」
珍妮轉過臉來白了我一眼,說道:「你明知道他沒法兒說話——」
我又笑了笑。
我沒將這事情告訴珍妮……甚至在此前也一直隱瞞了他的身份。她只以為這孩子是我難得大發善心收留的一個孤兒,甚至沒去注意他平日種種孤僻成熟的奇怪舉動。
我想如今這個世界上,便只有我和那一位知道他的身軀當中藏著怎麼樣可怕的力量了。
珍妮抱著他小小的身軀一路走到了客廳之中,我便向她伸出手來:「你該去好好洗個澡……這孩子……就交給我。」
她欣然而去。
我接過了羅格奧,抱著他,並且與他對視,走到了方形的玻璃茶几旁邊……
隨後一把鬆開了手。
小小的身軀當即向下墜去,因為失掉了平衡。後腦勺正對著茶几的那一個角。
然而經過此處的男僕發出了一聲驚呼,探手接住了他,並且將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隨即向我施了一禮:「所幸少爺沒事,老爺……」
我冷哼了一聲,揮手讓他走開了。
我感覺得到。男僕在出門的時候還看了我一眼。想必他也看得出來,我剛才那一下可不是無心之失。
那傢伙在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應該還會為剛才發生的一幕兒感到不安吧?畢竟男主人在自家宅子謀殺一位小少爺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而他又破壞了我的「好事。」
不過剛才即便不是他,也會有隨便有個什麼女僕、馬伕、侍衛之類的角色經過,然後令羅格奧化險為夷。
這便是他的力量。
我向他說了一聲:「你來。」
然後就走進了書房。他順從地跟了進來,並且關上門。
我讓自己陷進寬大的座椅當中,盯著他瞧了一會,說道:「以前從未想過,你是這樣的狠角色。米倫已經死去了,我想你應當知道。在那之前,她告訴我,她將要面對一個選擇……」
「似乎正是不願意接受那個選擇,她選擇了消滅自己。所以我想問的是……如果我走到了那一步,是否也會發生同樣的事情?」
羅格奧站在那裡,像一個怯生生的小孩子一樣點了一下頭。
「呵……」我笑了一聲,然後轉頭去看從窗戶裡透進來的春光。細微的灰塵在陽光之中翻騰飛舞……就像懵懂彷徨的世人在這世界上苦苦掙扎。
我沒有說話,他便也不說話。
直到我覺得喉嚨裡有些發澀、嘴唇有些發乾,才轉過頭。又開了口。
「為什麼要讓我們三個人互相爭鬥?假如你需要幫手的話,三個人不是更好嗎?」
這一下。他慢慢走了過來,然後拿起書桌上的鵝毛筆、蘸了蘸墨水,在光潔的理石桌面上寫下了一行字。
這是他第一次以這種形式與我交流。
他寫下的那行字是:「那麼就不會像它們一樣。」
「它們」這個詞,他用的是天界語,是一個指代神祇的專屬名字。我想我大致弄懂了他的意思。然而……
「你就不怕……最後剩下來的那一個,仍然會拒絕那個最終選擇?」我問道。
他笑了。然後攤了攤手。
我花了很久才弄清楚他的意思——他在告訴我,他可以等。
……他不在乎。
我從他的態度當中感受到了輕蔑的意味。然而那種態度卻令我沒法兒惱怒起來。因為眼前的,不是這個世界的隨便什麼人,而我也沒有法子毀滅他。更是因為,那輕蔑。似乎並非針對我。而是針對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法師對於一隻螞蟻那樣的輕蔑。
即便感受到了,又能如何?
我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力感,但與此同時,還有某種解脫感。
於是我歎了口氣,說道:「那麼。希望你有足夠的耐心,等我陪伴珍妮走完這一生。到了那個時候,如果你還沒有物色到適合的人選,我會接受最終的考驗。——你能否答應我?」
他竟當即點了點頭,隨後走出了門去。
他的確不在乎。呵呵……我笑了起來,然後站起身,深吸一口氣,走出書房。然後直奔向那隻小女妖的臥室。
現在還是白晝,她應當是那個單純善良的唯安塔吧?一直以來我都她。或者說她們不假顏色。因為一來我的確對這個女人沒有愛慕之情,二來,我也不願意聯想到那個令人尷尬的夜晚。
然而事到如今,再假裝她不存在的話……
我走到門前的時候,發現門是開著的。還沒進去,便聽到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我當即意識到。這家裡的三個女人……似乎都在房間裡。於是打算立即轉身。
然而瑟琳娜已經看到了我。於是她揚聲說道:「久未露面的父親終於來了。」
我只得停住腳步,轉身走了進去。
迎接我的是珍妮嗔怒的臉。眼下小小的嬰孩兒正被她抱在懷中,她皺起眉頭來:「一路上你竟沒有告訴我?」
我無辜地攤了攤手:「只是……怕你不開心。」
說出這句話之後,我便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在我走進來之後本就顯得有些不安的唯安塔現在竟低下了頭,看樣子下一刻就要有眼淚流出來了……
隨後回敬我的是來自瑟琳娜與珍妮的、如同利刃一般的眼神。哪怕我身為傳奇**師、再為自己套上一打防護法術,也絕對無法抵抗這樣富有殺傷力的目光。
只是……母性這東西還真是神奇。原本對小女妖不冷不熱的珍妮,現在竟對這孩子顯示出了極大的愛意,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接受了他的母親。
不過白日的唯安塔……實際上也是一個受害者。從心靈層面來說,她從頭到尾對整件事情一無所知,卻還要承受分娩時候的巨大痛苦……想到此處,我又心軟起來。
沒錯……我最近的確變得越來越軟弱了。
以至於,我現在甚至不像從前那樣,那麼執著地追尋前世那個不知存在於何處的仇敵了。既然成為神祇之後都不清楚自己是否會走上米倫的那條道路,前世的恩怨又什麼關係呢?
想到這時,瑟琳娜說道:「你這傢伙……還不來看看他?他畢竟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
這句話令我的心微微一顫。
我體驗過很多不同的感覺。然而作為一個父親的感覺……如今還是第一次。原本認為自己不會對這小傢伙太在意,總是在想,那只是一個陰謀的產物而已。但如今親眼見到他——見到他那種可憐又無助的模樣、那嬌嫩的皮膚、那雙明亮的眼睛……
我的心裡忽然生出一陣欣喜來。
隨即又是擔憂。
但我還是走上前去,從珍妮的手中接過了他。兩個女人擔心我會把這小傢伙摔壞,還特地圍在我身邊。指導我應當如何以正確的姿勢抱好一個嬰兒。
我看著懷中這小傢伙的眼睛,他也忽然停下了不斷揮舞的小手。直盯著我。
瑟琳娜與珍妮發出了驚呼來,隨後笑著說道:「看,他知道你是他的父親。」
但是我發現,這事兒似乎並非僅僅是因為「父子親情」。因為在我接觸到他的身體時候,一種奇特的感覺將我同他聯繫了起來……這感覺竟然類似我與另一位撒爾坦貼近時的感受,還有……
還有我伸手觸摸那件神器時候的感受!
那種熟悉的、親切的、實實在在的感受!
我不禁微微一愣,難以置信地盯著他的雙眼——難道說……
這個孩子,以後將真的會成為一位神祇?!
在林中遇到那女妖的時候,我早同羅格奧締結了星空契約。按照米倫最後的說法……那個時候,在某種程度上。我已經得到了「命運」的認可。而那女妖又是塔克西絲靈魂的殘片。
那麼這樣的一個孩子……
我抬頭看向唯安塔。又看了看珍妮與瑟琳娜。然後我將這孩子重新放進珍妮的懷中,向唯安塔說了一句:「……辛苦你了。」便轉身離去。
身後傳來珍妮的聲音:「撒爾坦?出了什麼事?」
但我已無心去應付她們幾個女人。方才剛剛變得平和的心態一下子又亂成了一團麻,我現在只想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好好地思考一夜!
天哪,這究竟是怎麼了?!
我第一次對自己重生這件事情感到了懊惱……不如就讓我那樣沉睡在這個世界上,也好過眼下的情況!
告訴我、告訴我……
倘若這孩子以後會成為神祇……成為一位掌控時間與空間的神祇。
那麼。他便可以在隕落的時候,令那神器遺失在兩年以前。
那麼,他同樣可以……回到數百年以前。
他更可以……影響我的大預言術。
假如這一切是真的——也是我目前為止得出的、最具說服力的可能性……
又都是為了什麼?
難道他的宿命就是為了毀滅他的生身之父、令我不得不轉世重生,而後再與某個女妖生下他、好令他成為神祇、再在試圖阻止我知道一些事情的時候隕落麼?
他出生就是為了隕落——這個循環的意義何在?
我撐住腦袋苦思冥想,甚至沒有理會珍妮的敲門聲。她從起初的怒氣沖沖到之後的猶疑不定再到最後,變得小心翼翼——
我聽著她問我「究竟出了什麼事」,只覺得心中愈發煩躁,恨不得就此破門而去,找到一個寂靜無人的地方將自己藏起來。變成一個隱形人。但……
隱形人?我忽然發覺自己漏掉了關鍵的一環。
那個隱形人又是誰?
是誰與米蓮娜誕下了珍妮的祖先?
斷然不會是他……神祇的分身只能在地上世界存在極短的時間,更無法同凡人產生後代。那麼……那個人定然是解開這些疑問的關鍵!
但我又頹然長歎一聲——已經過去了數百年的事情……我如何找得到那個人?
我甚至不清楚我的這個孩子,將會因何而成為一位主神。而則是否也意味著,終於有那麼一天,我走上了與米倫同樣的道路,並且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所有的事情都在腦海當中攪成了一鍋粥。
我坐在書房裡。看著窗外的陽光逐漸暗淡、最終黑夜來臨。之後有一個騎著黑貓的小人兒跳到了窗台上,敲了敲玻璃。
我裝作沒聽到,不想搭理她。然而她卻笑了起來,鍥而不捨地打斷著我的思維。最終我只得無奈地起身,打開了窗戶。
於是瑟琳娜同黑貓跳了進來,尖聲尖氣問我:「究竟出了什麼事兒?我一直等到唯安塔又變成了小女妖才抽空趕過來——何必那樣對她?那並不是她的錯。」
我苦笑一聲:「的確不關她的事。只是……我遇到了挺麻煩的事情。」
「哦?」黑貓在地上轉了兩圈兒,「連如今的你也覺得麻煩?那麼我猜是關於你的那個兒子?」
我微微一愣:「你怎麼知道?」
她笑起來:「傻子也看得清。你可以同我說說看,也許我能幫你出個主意。」
雖然不清楚為何她忽然變得這樣好心且善解人意,但我仍舊說道:「你能夠相信,那孩子以後會變成神祇麼?」
她只「哈」了一聲,就沒言語。
於是我索性將自己剛才的想法統統倒給了她。事到如今,能夠從一個法師的角度來看待、思考問題的,在這間宅子裡便只有她了。她耐心地聽完了我的推斷,又想了想,忽然問我:「假如你的推論是真的——你有能力與一位主神抗衡嗎?」
我想了想,搖搖頭。
「假如你的推斷不是真的——那麼你思考的這些又有何意義?」她繼續問道。
我想要出口反駁她,卻沒有找到適合的話語。最終我只得說:「你是想要對我說……無論這事情是真是假,我都沒法兒改變,所以應當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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