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慷慨贈禮
艾捨莉小姑娘正抬起手,打算來敲我的門。然而在我推開房門的時候,她似乎又像那天晚上同我進餐的時候一樣——在發呆。她的手上托著一個木頭盤子,上面是碼好的麵包片和燻肉片,還有一碗漂著薄荷葉的湯。我險些將她手裡的東西撞翻,她才從那種呆滯狀態中清醒過來,連忙後退了幾步慌亂地穩住了手腳,對我說:「早安,先生。抱歉……我最近總是會頭暈……我剛剛給珍妮小姐餵了些水,可是她還是吃不下東西……」
誰能說樸實勤勞的農家姑娘就不懂得些小心機呢?這已經是她第二次用提起珍妮的法子催促我治療她的母親了。
於是我對她說:「把早餐放在廳裡吧。以後用不著這麼服侍我,我又不是什麼老爺。你母親的藥在我房間裡的桌子上,每天給她吃一點——指甲大的一點。別因為心急過了量,那樣你會害死她的。」
然後我順手推開了珍妮的房門,又關上了它。
我不想看到女孩臉上那種驚喜又感激的表情……那樣只會讓我變得軟弱。我不需要被人感激……因為一旦接受了別人對你的這種感情,你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做得更多。這對我而言是一種毒藥,溫和卻會致命。
就像我眼前這個頭髮凌亂、臉色發青的女孩子。如果她是一個陌生人,此刻我會毫不猶豫地用五種以上的方法徹底地禁錮她的生命力,將她變成一具乾屍,直至我得到那邪惡的東西將她轉化成死靈騎士。
然而此刻我卻不得不撬開她的嘴,極有耐心地將藥劑一點一點送進去。
人性中的善與魔力中那殘留的惡交織在一起,讓我不停地在各種矛盾中掙扎。這感覺令人苦惱,甚至要發狂。
我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讓黃綠色的藥劑流進她的胃裡,然後推開了窗戶。她的狀況很糟糕,需要更久的時間來讓藥物起作用。我胸口的疼痛減輕了不少,因為我製作的藥劑的效果遠非那些煉金師們可以比擬——我的藥劑當中,蘊含了魔法的力量。
我的高熱已經褪去,頭腦清醒。除了胸口被碰撞之後還有疼痛感之外,一切都不錯。於是我決定去弄清楚一點事情——關於艾捨莉昨晚提起的那個魔法學徒。
我沒有帶魔杖,也沒有帶長劍。脫去了自己的袍子,披上了褐色的的披風,將自己打扮成一個平凡的年輕人。實際上我常常會忘記自己是一個年輕人這個事實,僅僅在某些時刻,從艾捨莉臉上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紅暈中才會記起自己還算是一個模樣看起來並不令人生厭的青年人類。
這樣的外表讓我挺滿意。因為沒有人會懷疑一個年輕人是一個擁有強大魔力的巫師——包括那些真實的法師們。我們年代已經過去了太久,除去安塔瑞斯那種生命漫長到可以將幾百年的時光當成彈指一揮的生物之外,大多數人都已將我的故事當成了傳奇。
我按照艾捨莉告訴我的地址一路走過去,呼吸著上午的新鮮空氣。街道上越來越熱鬧,也有更多來避難的人們擠在比較僻靜的小巷子裡,衣衫襤褸,灰頭土臉。從人們的隻言片語中我得知,相當一部分人是附近農耕村鎮的居民。已經有小股的獸人隊部襲擊了他們,並且掠奪了為數不多的存糧,顯然在醞釀著更加猛烈的攻擊。
統治博地艮行省北部的博達拉然伯爵將連同這裡的禁衛軍指揮官將獸人即將進攻的消息隱瞞了下來。因為沒人希望外省的部隊進入自己經營已久的區域並且在消耗掉當地大量的供給之後再大搖大擺地走開。為了保衛自己的領地而將自己的領地置於危險之下——這就是政治的一種表現形式。
然而他們完全沒有認清這一次的進攻與以往都不同。只在很小的範圍裡——例如我和那位感知到了我的黑暗魔力就在附近的精靈**師——才曉得這一次戰爭會給整個行省帶來怎樣的變化。但我們各自心懷鬼胎,都不會把這個消息洩露出去。暗精靈**師希望人類重新陷入戰亂,那樣她在混亂中將可能為她的族群尋求到更多的支持。而我則希望全世界都陷入戰亂,而這戰亂也即將來臨。幾個月後,從歐瑞的王都開始。
我在一條路邊的一個水果攤停留了一下,買了一串翠綠的提子,一顆一顆丟進嘴裡,嚼得滿口蜜汁。這是典型的村民做派,悠閒而懶散。我這樣閒逛著一路打聽,走到了那個學徒所在的「最後的歸宿」旅館。
旅館那個微胖的老闆娘正坐在門前曬太陽,但這事兒有點奇怪。現在可是將近中午的時間——夏末的中午。那陽光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令人覺得舒適。這個擁有一頭火紅色頭髮的女人叫做提卡,她的丈夫名為卡拉蒙。這都是我在路邊一點一點打聽到的消息。夫妻兩的旅店以辣土豆和熱蘋果酒的美味而聞名,然而最近他們卻做了一件傻事。
他們將旅店以四個歐瑞金的價錢賣給了一個穿黑袍的外鄉人。這個價格在平時看起來挺公道,然而在此時卻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是一件明智的事,尤其是對他們這樣頭腦精明的生意人來說。在這種村子裡熱鬧非常、旅店人滿為患的情況下,單是半個月的收入就抵得上一個歐瑞金了,何況他們還在賣掉旅店之後繼續留在那裡為新的店主工作。
我站在旅店屋簷的陰影下吃著提子乘涼,裝作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那個老闆娘。她的臉上是愁苦又迷茫的神態,似乎也搞不懂自己怎麼會做出那種傻事來。
這時候她的丈夫,卡拉蒙,滿頭大汗地提著一個裝滿了食材的巨大籃子從西邊的街角走了回來,見到她的妻子呆坐在陽光下,皺起眉頭問:「怎麼了?提卡?幹嘛把自己晾在太陽底下?我都快要熱死了。」
「噯,卡拉蒙,那個黑袍給了我一個銅板,要我去對面的酒吧坐坐。」女人愁眉苦臉地說,不再光潔的額頭上更添了幾條皺紋,「可是我才不願意去瘸子吉米的酒吧裡去、坐坐!我就想呆在這兒,哪都不想走。我們當初怎麼會昏了頭腦把旅店給賣掉呢?」
「他又在裡面招呼來歷不明的人?」那個男人皺著眉頭,似乎想要推門進去,但又想起了什麼,將籃子甩在地上,也在他妻子身邊坐了下來。
兩個人在陽光地下底下呆坐了好久,那個女人忽然慢慢張大了嘴,扭過臉去看旁邊的丈夫。卡拉蒙疑惑地抹了抹自己的臉,問她:「怎麼了?」
「魔法師。」她用一種難以置信、又極其神秘的語氣輕輕地說,「你說他會不會是魔法師?是有那種人才能迷惑人,讓我們把店舖賣給他!」
男人無奈地歎了口氣,「好吧,提卡,你還是從前那個愛聽故事的小姑娘。可是裡面的那人要是魔法師那種東西的話……我可就是撒爾坦.迪格斯了。」
我忽然被嘴裡的提子噎了一下,狼狽地輕聲咳嗽起來。
那個叫卡拉蒙的男人肯定不是撒爾坦.迪格斯,但裡面的那個傢伙卻是個貨真價實的法師——即便還是個學徒。有一種法術就可以讓他們兩個陷入目前的這種窘境——「慷慨贈禮」。那是一種令人產生強烈的、將被指定的物品交付在對方手中的魔法——當然也包括這所旅館的產權證明。
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法師們也有一個秘密的組織,這個組織被稱為秘黨。秘黨們奉行隱秘低調的原則,不願意讓自己的力量暴露在公眾的視野之下。因為正如我從前所說,人類總是對擁有不可思議的強大力量的同類感到本能地畏懼,並且會進一步地排斥他們。但這並不代表這個組織是一個毫無影響力的團體,相反地,只要他們願意,他們隨時可以左右整個世界的走向,無論是經濟層面,還是政治層面。因為相當數量的法師們與這個世界的大貴族有著極親密的聯繫,甚至有的法師會秘密守護一個貴族家族長達數十年的時間。在這樣漫長的時間裡,足夠他們去施加一些極有力度的影響了。
我曾經也是秘黨的一員——實際上從你成為一個法師開始,你就身在其中了。也正是由此,在我無節制地使用魔力奪走了無數人類的生命之後,秘黨與人類開始了對我的討伐。但前者在意的僅僅是我毫不留情地踐踏了他們的規則,後者在意的則是整個人類的存亡。
當然這「整個人類的生死存亡」,仍是建立在他們之前對我的背叛之上。
而眼前旅館裡的這個學徒,竟然在魔力如此低微的情況下就公然違背了秘黨的原則——這真是有我從前的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