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我覺得我得了胸膜炎了
古魯丁村莊的佈局是一個大十字,依附著東西縱橫和南北縱橫的兩條主幹道,又建修起不少較窄的道路來。主幹道上分佈著大量的店舖,它們的交匯處就是大廣場,現在我站在主幹道之後的一條道路的路邊,將身體用我的袍子裹緊。雖然依舊是夏末午後炎熱的天氣,但高熱還是讓我覺得寒冷。我想我身體裡的那些創傷一定是發炎了——我有幾十種法子去幹掉一隻小哥布林,卻沒有任何辦法讓自己立即感覺好起來。魔法很強大,卻不是無所不能。
這條道路上分佈著一些規模較小的店舖和旅館,我的斜對面則是一家麵包店和一家水果店。噴香的麵包和色彩艷麗的水果被店主擺在門外,我卻沒有一點胃口。我的身後是一扇緊閉的木門,大概是一戶人家。
附近的店主人們隔著木頭窗子好奇地打量著我,猜測著我們的身份,打發無聊的午後時光。
我也看了看他們,覺得喉嚨裡開始發癢,並且幹得厲害。我從馬鞍上取下水袋晃了晃,發現只剩下一口水了。珍妮閉著眼睛靠坐在大樹下,依舊毫無意識。我看了看她乾裂的嘴唇,又掂了掂手裡的水袋,還是把最後那點水送了進她的嘴裡。但她只憑著本能喝進了很少的一部分,更多的水順著她的嘴角流下來,浸濕了她胸口糾結在一起的長髮……那些頭髮因為連日的奔波所帶來的灰塵已經不復從前那種銀亮,而是呈現出一種死氣的蒼白來。
我看著她現在狼狽的樣子,又想起第一次在路上見到的那個神采飛揚的女騎士,忽然覺得心酸又無力。
看起來疾病真的會讓人變得軟弱,我竟然又開始對這個女人生出憐惜的情感了……
我為她擦乾了嘴角抬起頭來,卻發現一個穿著格子布裙的女孩子,左手挎著一個籃子,正站在路對面看著我們。我只當她也是那些好奇的本地居民中的一員,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站起身上將那個水袋掛在馬鞍旁邊。但當我回過身來之後,發現她竟然還在看著我們。她亞麻色的頭髮被編成兩條辮子,垂在胸口。兩隻眼睛細細長長。嘴唇彷彿為了配合她的眼睛,也是薄薄的兩片。總的來說,不與精靈的女孩子和尼安德特人的女孩子比較的話,在克萊爾人當中,她還是一個相當有吸引力的姑娘。
於是我隔著有三三兩兩的行人經過的道路,向她微微歪了歪頭,那意思是:「有事?」
這個女孩接觸到我的目光,似乎立即變得侷促不安起來。她側過身去,似乎想要走開,卻沒有邁開步子。接著她又看看自己的籃子——那籃子裡盛著三條從旁邊的麵包店裡買來的黑麵包——然後深吸了一口氣。
我一直看著她,拿不準她到底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她不像是那種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也不像是給旅店拉客的人,做「金手指」的話,年紀又太大了些……看起來完全是一個普通的村民,看著我,做什麼?
這時候那女孩竟然穿過了街道向我們走了過來,神情嚴肅而緊張,就好像我是一尊掛著青苔爬滿了常春籐的金牛神雕像,而她要來膜拜我一樣。下一刻,她已經來到了我的面前,身上散發著衣服清洗之後的皂角味兒,亞麻色的頭髮被陽光映成了橘紅色,手指因為勞作而有些粗糙——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最普通的少女。
「……先生,」她神色肅穆、結結巴巴地說,「您是找不到旅店了嗎?」
我忽然弄明白這女孩想要做什麼了。原來她是想要帶旅行的人去家裡住。這種事情其實挺常見,但是在這個時代風險也挺大。因為你很難弄清楚你帶回家裡的人會不會在看到你美貌的妻子之後忽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也很難弄清楚那人會不會在結算了住宿費用之後又跑回來把你們全家幹掉然後搶個精光,又或者那人安安穩穩地住了幾天結清食宿費用後即將離開,卻忽然跑來一堆人說他是他們的仇人,順帶把你也送去見了星界諸神。
雖然那些事情大多發生在比較偏遠的山區村鎮,但在人口流動頻繁的古魯丁村莊,也很難杜絕此類事件。每年來來去去的傭兵和商隊有十幾萬之多,僅憑城鎮治安官手中的那點力量,可遠不足以應付那麼多事情。
這個女孩大概是第一次招人回家,卻正趕在我覺得自己虛弱得要死掉,煩躁得要發狂的情況下——真是個好姑娘!
於是我沒有讓這個看起來幾乎扭頭就要跑掉的女孩再多說話,而是疲憊地揮手打斷了她:「如果你家裡足夠清靜而且乾淨的話,我們就走吧。」
她愣了一愣,然後臉上蔓延出喜悅的笑容來:「我家裡很乾淨的,我保證!而且只有一個媽媽,也很清靜……」
「那麼就走吧。」我說,「順便幫我把我表妹扶上馬,她還生著病。」
我記得後來我曾經問過這個名為艾捨莉.崔碧思的姑娘,為什麼從來不敢帶人回家的她會選擇了我。當時她笑著說:「因為沒錢吃飯了呀。」然後她又補充了一句,「而且當時看到你給珍妮姐餵水——壞人是不會有你當時那種傷心又無奈的表情的。」
我一直很羨慕這些凡人可以擁有如此簡單又單純的邏輯……但這種邏輯,是我不敢奢望擁有的。
艾捨莉的家住在村東面,靠近村莊的圍牆。那裡有一大片不錯的荒草地和高大的橡樹,樹下就是木質的房舍。她帶著我們走到門前,很小心地側臉去看我的表情,大概怕我覺得這裡無法同那些高檔的旅館相比,會轉身離開。然而我停步在門前看了看了,微笑了起來。
爬滿常春籐的木牆,綻放著夏末最後生命力的野生薔薇,低矮茂盛的青草,小小的、卻潔淨的玻璃窗——這些都使我想起自己在海邊的那個法師塔來。我無名指當中的那個陷阱一直沒有啟動,看起來那個小販也沒有做什麼傻事。總還有一些東西被保留下來了,就在那個海邊的懸崖上。一些我想要擁有、卻不得不拋棄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