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盡放我,些子疏狂
「二猿斷木深山中,小猴子也敢對鋸?」這人見寧采臣答應,立時便出了個上聯。
這人當真嘴下不留情,名為對聯,暗地裡諷刺寧采臣只不過小猴子而已,也敢來對句。
眾人一直都在關注這個解元,見有人向寧采臣出對,便不少人看過來,待到聽了這上聯,冷眼旁觀者有之,心裡暗樂者有之,盼其出醜者有之,眾人神態各異,不一而足。
寧采臣略一思考,便道:「一馬陷足污泥內,老畜生怎能出蹄。」出蹄便是出題,心道你說我是小猴子,那我便回敬你一個老畜生。
上聯出得陰險,下聯也毫不留情,眾人見了,便知寧采臣不好惹,自思才學不及者,便打消了心思,免得自取其辱。
那先前出對之人,臉一陣紅一陣白,又道:「水水山山,處處明明秀秀;晴晴雨雨,時時好好奇奇。寧解元,可否對出?」
寧采臣暗笑,只不過是個疊字聯而已,有何難處?當下便道:「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風風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好,對得好。」有人忍不住拊掌讚道。
出上聯那人見自己苦心想出的對聯被寧采臣隨口對出,當下也不敢再對下去,對寧采臣說了聲「寧解元高才,小生佩服」之後就灰溜溜離開了。
平心而論,這個人才學也是不錯的,只不過他實在是找錯了對象,別人不找,非要找寧采臣,那只落得個自討沒趣的下場而已。
走了一個,當然還有不服者,接連出了幾個很是難的對子,寧采臣略一思索便對得天衣無縫,並且若是別人出對出得客氣些,他便對得客氣些,若別人像先前那位那樣明譏暗諷,他也不手軟,對得那人面色無光羞愧不已才作罷,這是寧采臣的原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比犯人。」
這一切布政使展諭看在眼裡,心想這寧采臣才學是有過人之處,不過性格卻是剛硬了一些,果真是年輕氣盛啊。
官場如戰場,剛則易折,以後少不得吃一番苦頭,心裡尋思著,便有了提點之意,當了布政使多年,他見過無數才學過人之輩,皆因不識官場潛規則而裝得頭破血流,頗是惋惜。
少數能在官場上混得開的,大多數又是趨炎附勢之徒,才學沒有,溜鬚拍馬的功夫是一流。他已許久未見一個入得他眼的後輩。
從一縣到一個州一省,甚至朝廷都是如此,十個官員九個是只會作威作福貪贓枉法搜刮民脂民膏的,剩下的一個卻又被排擠得無事可做,過不了多久要麼同流合污要麼心灰意懶辭官而去。
浙江一省還好些,至少有他在,但他就算是布政使,也管不到一個州一個縣的具體事務,只能盡其所能。
即便如此,他也聽說了不少貪贓枉法的事情。
這樣的事實,讓他無奈又擔心。
但是他這番心思或許也是用錯了地方,寧采臣壓根就沒想往仕途發展,也不在乎什麼官場潛規則,在寧采臣看來,就算官居極品位居人臣又如何?
鹿鳴宴是好宴,酒也是好酒。
有的新科舉人酒量甚淺的,喝了幾杯,已是面紅耳赤,言語不清。
寧采臣本是好酒之人,加上完成母親心願,不再受這科舉羈絆,便欲盡情暢飲,可惜沒有知己好友一起同飲,不能盡興。
看了看宴席上的還在吟詩作對的舉人們,嘴角一彎,暗笑一聲,提起一壺酒,也不管認不認識,便對身旁一人道:「兄台高姓大名?來來來,寧某敬你一杯,先乾為敬。」說罷先一口喝了,那舉人見是寧解元敬酒,也不得不喝了。
他便拉住這些舉人,一個一個灌將過去,不多時便敬了一圈,與宴席上的諸人都認識了一番。
這番舉動看在展諭眼裡,又是暗暗點頭,看來寧解元也不是只會讀書的書獃子,人情世故也懂些。
有人道:「寧解元,聽聞你頗有詩才,不若作首詩讓我等見識一下如何?」
寧采臣剛敬了眾人一圈,喝了幾十杯酒,就算這酒度數不高,他酒量好,也有些吃不消,聽到有人叫他作詩,便哈哈一笑,手提酒壺,一邊喝一邊高聲道:「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乾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閒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吟到興頭上,乾脆一扯頭上儒冠,披頭散髮,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眾人起初聽他吟的非詩非賦,頗覺新鮮,繼而被其豪興所吸引,不由大聲叫好起來。
「豈有此理,這個狂生。」何平先怒道,便要叫人趕寧采臣出去。
展諭微微一笑,心想這寧采臣才是真性情之人。忙對何平先道:「何大人,且慢。今日大家高興,且讓他放縱一回,何必為此計較?」
何平先縱然心裡不爽,也只得作罷,他官職低了許多,展諭是一省之長,他何平先只是個教育局局長而已。
宴席終了,新科舉人喝得醉醺醺散去,三年一次的鄉試結束,下一個三年,還有無數人做夢也想著唱這「鹿鳴」之曲,同樣喝得醉醺醺盡興而去。
而寧采臣之名,也在杭州城變得家喻戶曉,不只因為他是解元,而且還由於他在鹿鳴宴上的一句「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而多了個「狂生」之名。
寧采臣出得樓來,所幸將儒冠一拋,他本就不是個讀書人,這儒冠儒衫雖然瀟灑,卻甚是彆扭。
他剛才那番做作,並非是頭腦發熱發酒瘋,而是借此與這科舉做個了結,正所謂「且趁閒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
今後,他寧采臣,或許將遠離詩書,但,世事無常,他不想穿儒衫戴儒冠,上天卻不讓他如願。
「寧公子。」寧采臣正要翻身上馬,一人斜刺裡奔出來,叫道。
「正是寧某,你是?」寧采臣見對方身穿侍衛服裝,似乎是某個官員的隨從,便問道。
那人恭敬道:「寧公子,我家大人有請,希望寧公子能移步一敘。」
「你家大人是哪位?」寧采臣問道,納悶自己好像不認識什麼大人。
「寧公子,我家大人乃布政使展大人。」那人答道。
布政使大人?寧采臣想起來,好像剛才見過的,還幫了自己一個小忙,寧采臣對他印象不錯,比何平先那人好多了,有些好奇堂堂布政使怎麼會找他,便道:「好,在哪裡?」
「寧公子請隨小的來。」那人轉身上馬,寧采臣隨即跟上。
行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兩人來到一輛馬車前。
那個侍衛低頭道:「大人,寧公子到了。」
馬車裡傳來展諭的聲音:「寧解元,能否上車來一敘?」
寧采臣當下便揭開簾子,坐了進去。
馬車裡甚是寬敞,坐幾個人沒問題,還放著些紙張公文之類,看來這個展大人倒也勤快,辦公辦到馬車裡來了。
「寧解元,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乾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閒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剛才宴席上所吟甚得吾意啊。」展諭笑著,撫了撫下巴上的鬍鬚。
「展大人貴為布政使,莫非也厭倦了這俗世?」寧采臣看著對面坐著的布政使,中等身材,方面大臉,高鼻闊口,儀表堂堂,舉手投足間,中年成熟男子氣息表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