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月的某一天,正是這一年中南半球最冷的一天,卡魯提拉號抵達了開普頓。
相對於馬上就要開始的和埃斯皮諾沙的戰鬥,所有人反而都沉浸在到達非洲最南端的喜悅中。葡萄酒彷彿是白開水一樣被人們輪流灌著,船長也好,水手也好,全都圍成一個圈坐著,中間燒起了篝火,不只是為了增加氣氛,還為了取暖。卡魯提拉號的船員們正聚在城裡的客棧裡。因為有些旅人連最簡陋的床也住不起,所以小客棧裡都設有大通鋪,在地上鋪上被子,通常一個房間裡可以睡上三四十個人。而此刻,被子都被移到了牆角,中間的火光映照著男人們滿足的笑臉。就算是五音不全的人也被推到當中高歌一曲,贏得一片叫好聲。而克麗絲蒂娜的弗朗明哥舞更是把熱鬧的氣氛推到了頂點。水手們紛紛脫下厚重的大衣跟著一起扭了起來,若只看牆上晃動的身影,準會以為是一群正在狂歡的熊。不知不覺,屋子的外面開始飄起了雪花。
篝火燃燒了整整一個晚上,在天快明的時候漸漸熄滅了,大部分人才剛睡下沒多久。之後,雖然天已經完全大亮了,但並沒有陽光從窗戶裡射進來。外面十分安靜,聽不見早晨忙碌的聲音,也沒有海風和海浪的聲音傳來。
躺在暖暖的棉被裡,只把眼睛以上的部分露在被子外面,拉斐爾覺得現在就像是在天堂裡一樣。他將腦袋整個伸出被子,四處張望著,看到傑拿斯和鐵禮列正在自己身邊睡得正香,稍遠一些的是弗裡奧和幾個老水手,克麗絲蒂娜在斜對面的地方,但是沒有看到庫拉烏迪。拉斐爾已經完全清醒了,便輕手輕腳地爬出棉被,立刻因為外面的寒氣打了個哆嗦,連忙套上外套。
拉斐爾輕輕地打開了房門,一股陰冷的氣息鑽了進來,他走出屋子關上了身後的門,然後便呆立在原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白色!眼前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色的!白得那麼單純,連一點雜色都找不到。原本在非洲,天空是藍的,海水是渾的,陸地是黃的,房子是灰的,樹是咖啡色的,而人是黑色的,除了他們的眼睛和牙齒以外,幾乎看不到任何白色。可轉眼間全都變成了白色。
昨天傍晚開始,天空下起了雪,潔白晶瑩的雪花覆蓋在大地上,只保留了物體的輪廓,但是遠處的東西根本沒辦法分辨,拉斐爾只能認出屋子邊的幾棵樹的位置。
踩在鬆軟的雪地上前進,腳下響起嘎吱嘎吱的聲音,這對拉斐爾來說是很少有的經驗。雖然在里斯本也遇到過雪天,但是沒有現在這麼大,最多不過屋頂上鋪了薄薄的一層,等太陽出來就什麼也不剩了。而且那是十二月份時候的事,不像現在七月裡竟下起了雪。
又朝前走了兩步,拉斐爾發現了靠在樹背後的庫拉烏迪。他雙手環繞在胸前,仰著頭望著天空,臉上帶著淡淡的愁容,完全不像在欣賞雪景。
庫拉烏迪向來是乾脆利落的性格,大笑也好,大怒也好,都讓人覺得十分痛快。而現在這種表情,通常只會出現在阿爾加迪斯或者傑拿斯臉上,和庫拉烏迪一點也不相配。
拉斐爾正想開口詢問,庫拉烏迪已經注意到他了,並且先開了口:「拉斐爾!上次你讓阿爾加迪斯干重活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個女孩子!」這麼說的庫拉烏迪已經恢復了正常的表情,兩眼瞪著拉斐爾,眉頭皺了起來,相當不悅的樣子。
拉斐爾說道:「那次是因為所有人都在場,不可能只讓她不做吧。」
庫拉烏迪說道:「但是她是個女孩子啊,應該要多照顧她一下嘛!」
拉斐爾說道:「以前讓她做最多的活的人不就是你嗎?怎麼現在反而說起我來了?」
庫拉烏迪說道:「以前是以前啊,那時候我又還不知道她是女孩子。總之,上次的事就是拉斐爾你不對!」庫拉烏迪氣呼呼地離開了,沿著原本的路朝碼頭走去。
拉斐爾正納悶著,身後就傳來了溫柔的聲音:「早!拉斐爾。沒想到你起得那麼早!」然後就看到微笑著的阿爾加迪斯。
「早!阿爾加迪斯。」拉斐爾也應到。
阿爾加迪斯說道:「沒想到早上起來會看到這麼漂亮的景色。真是來對了。」她拾起地上的雪,握成小球,朝前方用力扔去,看到雪球消失在遠處笑得眼睛瞇成了縫。
拉斐爾看著一身男性打扮的阿爾加迪斯,他當然知道阿爾加迪斯是女孩子,也知道她很漂亮,但是那有什麼關係嗎?阿爾加迪斯就和其他人一樣,都是自己重要的夥伴。拉斐爾實在想不通庫拉烏迪為什麼會生那麼大的氣。
正想著,就聽阿爾加迪斯問道:「剛才走掉的人是庫拉烏迪吧。你們在說些什麼呢?」
拉斐爾把剛才和庫拉烏迪吵架的事說了出來。
阿爾加迪斯邊聽邊點頭說:「拉斐爾做得沒錯啊。是我自己要當男孩子的,不用特意照顧我。再說那些事本來就是該我做的。」
聽到阿爾加迪斯這麼說,拉斐爾心裡輕鬆了不少,不過因為跟庫拉烏迪吵架的關係,所以還是提不起勁來。
阿爾加迪斯像是看透了拉斐爾的心事一樣,說道:「不用擔心庫拉烏迪了。那個人生氣不會超過兩分鐘的,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把這件事給忘了呢。」
拉斐爾說道:「阿爾加迪斯很瞭解庫拉烏迪呢!」
「才沒有。」阿爾加迪斯說道,「因為那個傢伙把什麼都寫在臉上,一看就知道了。」
一下子說得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拉斐爾說道:「有阿爾加迪斯在真好。你就像是我的姐姐一樣。」
阿爾加迪斯說道:「我也把拉斐爾當成弟弟一樣啊。」
因為煩惱的事情解決了,所以拉斐爾一下子就露出小孩子的本性來了,拉著阿爾加迪斯打起了雪仗。直到屋子裡有人被吵醒時,兩人已是滿頭大汗了。庫拉烏迪也正好回來了。
庫拉烏迪一看到拉斐爾就說:「我們去找個酒館喝一杯吧!我剛才到碼頭去看過了,到處都是雪,碼頭被凍住了,船根本沒辦法出港。看樣子我們得在這兒呆上兩三天了。」從他爽朗的說話聲中根本聽不出他剛和拉斐爾吵過嘴。
拉斐爾和阿爾加迪斯相視一笑,拉斐爾說道:「好啊!那麼我先去通知其他人一聲。」然後就朝屋子走去。
被留下來的庫拉烏迪和阿爾加迪斯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同時望著遠處。如果沒有拉斐爾叫他們,或許兩個人就會這麼站上一天。
在開普頓幾乎看不到交易場所,但酒館、旅館、飯館卻是隨處可見。這裡原本就是東非和西非海岸的交會處,是商船的必經之路,而且相鄰的兩個港口都十分遙遠,為了讓遠洋的人們能在中間稍微休息一下,才建了這個港口。
庫拉烏迪找了一家看起來挺熱鬧的酒館走了進去。「喝酒就是要人多才有味道嘛!」庫拉烏迪的論點難得的和弗裡奧的相同。拉斐爾和阿爾加迪斯自然也不會反對。
一進門就能感受到暖意和酒香,還有老闆高亢的嗓門。這裡的氣氛倒是和以前弗裡奧的酒館很像,所以庫拉烏迪覺得十分自在,不一會兒就和店裡的客人們攀談起來。一般來講,上午的酒館應該是沒什麼人的,但是一場大雪把準備出海的漁人、準備去碼頭上工的工人全擋了下來。反正呆在家裡也會覺得冷,不如到酒館去,還能有個說話的人。於是酒館裡就聚集起一群偷得半日閒的人們。
「最近商船來的少了,都賺不到什麼錢。」一個滿臉鬍子的中年人說道。
旁邊一個稍年輕些的人接著說道:「那有什麼辦法,現在是冬天啊!誰願意在這麼冷的天裡出海。不過等春天一到,船就會多起來了。」
「是啊!去年剛開春的時候,一下子出現那麼多的船,幾乎把整個碼頭都塞滿了!希望今年也是如此吧!」鄰桌的小伙子擠過來搭話。
「不過,我們賺的錢再多,也都是要被埃斯皮諾沙吞掉的。結果自己還是什麼都沒有!」這是先前說話的中年人。
「唉——」店裡頓時響起一陣歎氣聲。
拉斐爾聽到他們說起埃斯皮諾沙,便想湊近詢問一下。一個小伙子認出他就是昨天下午靠岸的卡魯提拉號的船長。拉斐爾也認出了對方,昨天幫他們固定好船,又幫他們找地方住下的就是這個人。
倒是其他人一聽說拉斐爾是船長,全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年輕的船長哪!「
「上次我還見過比他年紀更小的一個小姑娘,居然也稱自己是船長!「
「哦,你是說那個小姑娘啊!」
「這麼冷的天氣,又是從盧安達那麼遠的地方過來,路上很辛苦吧。」碼頭的小伙子坐到了拉斐爾身邊。
拉斐爾搖搖頭說:「還好啦!」
「小船長啊,你們準備去那裡呢?」酒館的老闆一邊問道,一邊給他們倒上暖好的酒。
拉斐爾自然不能說是要去打敗埃斯皮諾沙,何況從剛才的對話中聽來,埃斯皮諾沙在這裡擁有絕對的控制權。所以拉斐爾說道:「我們接下來要去印度。」
剛說完,一個粗獷的聲音說道:「你想去印度啊。那裡可真是個好地方呢!」說話人是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酒館裡雖然比較溫暖,但是一般人也只是脫下外套,裡面還穿著兩三件衣服,惟獨他穿著短袖汗衫。男人把手放在拉斐爾肩上拍了一下,拉斐爾就覺得半邊身子陷了下去。
男人接著說:「當年我也在印度跑過船,運送豆蔻和胡椒,賺了不少錢呢!然後就想回家取個老婆,沒想到那裡的領主突然死了,新上任的領主私吞了我們這些船員的錢,又把我們趕了出去。沒辦法,只好來到非洲。」
「別拿你的醜事出來現啦!反正到哪裡都是一樣。過來喝酒吧。」窗邊的一個男人叫道。
坐在他對面的男人說道:「我曾經也以為東方是人間仙境呢!去了才知道那裡到處都是海盜,沿海的城市被破壞得亂七八糟。我們的船為了躲避海盜的追擊而迷了路,被困在冰天雪地的北方海中,差點全死絕了,還好遇到一個村子才得救。」
「你說的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吧!」一個單獨坐在角落裡的人插了進來。「兩年前我去的時候港口建得很好啊,沿岸有很多商船。聽說是明朝的一位海軍提督把海盜都消滅了,又說服政府開設港口允許通商。對了,那位提督據說是個大美人呢!」
「女人?」好幾個聲音同時響起。
「雖然是女人,不過手段相當厲害。沿海的人聽到她的名字比聽到皇帝的名字還害怕。」
「她叫什麼名字?」
「啊——我只記得她姓李,人們也只敢稱她為李提督。穿著一身黑衣,外面披著紅披風,走到哪兒都有一群人跟著。我只遠遠地看過她的艦隊,那船可比這裡的船大了一倍都不止,速度更是快得驚人。」
明朝、女提督、巨大的帆船,這些都是拉斐爾聞所未聞的事情,一想到在遙遠的東方有著這麼多神奇的東西,拉斐爾就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恨不得能馬上飛到那裡去。
幾杯酒下肚後,胃裡透出了一股熱氣,渾身都覺得懶洋洋的。庫拉烏迪和拉斐爾倒沒什麼,阿爾加迪斯已經雙頰泛紅了,不過腦子還算清醒。
接近中午的時候,又一人走進了酒館。這是個很瘦的年輕人,個子也不高,兩頰凹陷,頭髮又長又亂,隨便在腦後紮了起來。若是走在里斯本的大街上,準是小流氓欺負的對象。其實在這裡也不例外,年輕人一進來,就有人吹起了口哨。
「我說沙裡裘啊,最近有沒有找到什麼好東西啊?我想要一個能變出女人來的魔法壺呢!」
酒館裡的客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年輕人就像沒聽到似的,走到櫃檯前,向老闆要了一杯酒。
老闆拿出空杯子重重地放在他面前,說道:「要喝酒可以。不過我這兒的規矩是先付錢再倒酒!」
年輕人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一樣,肩膀輕微地抖著。他低著頭,因為頭髮太長,把臉上的表情全都擋住了。
他慢慢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三個銅板放在櫃檯上。老闆點點個數,說道:「只有這些啊!只能給你最差的酒了。」說著往杯子裡倒上黑色的液體。年輕人拿起杯子一口氣就喝了一半。
之前的話題已經聊得差不多了,所以客人們都開始繞著這個年輕人打轉,以打發無聊。而且這個年輕人身上的確能提供不少笑料。
「沙裡裘!要不要跟我出海捕魚?說不定哪天能抓到美人魚呢!」坐在窗邊的男人說道。
「不如跟我去北方吧,穿越草原和沙漠,說不定會發現你要找的石城還是什麼城的呢!」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調侃著年輕人。他們倒也不是故意取笑沙裡裘,只是現在的生活已經這麼辛苦了,若再不找點事開開玩笑的話,誰還能熬得下去呢!
坐在拉斐爾身邊的碼頭小伙子小聲說道:「這個沙裡裘就喜歡找那些傳說中的東西。自稱是尋寶人。美人魚啊,獨角獸啊,吸血鬼啊,幽靈船什麼的最感興趣了。前段時間找到一塊石板說是什麼霸者之證,現在又說要去沙漠中找二千多前的石城。非洲這一帶根本就沒有一塊石頭啊!」
剛一提到霸者之證,就有人問道:「沙裡裘,上次那個什麼霸者之證的,究竟賣了多少錢啊?」
又一個人說道:「你就別再提了。埃斯皮諾沙肯出五萬買那塊破石板已經是天大的運氣了,他居然還不賣。結果被打得渾身是血,東西給搶走了,還一分錢沒得到……」
「啪」得一聲響,沙裡裘放下手中空了的杯子,一聲不響地低著頭走出了酒館。酒館裡一下子靜了下來,沒人在開口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滿臉鬍子的中年人才說道:「其實,我倒真的很希望沙裡裘能找到霸者之證上說的那個寶藏。如果有了錢,就可以離開這裡去過好日子了。」
「是啊。美人魚也好,什麼也好,如果那些東西真的有的話,我一定跟他一塊兒去找。」先前讓年輕人跟自己出海的男人說道。
「我也想到那個什麼石城去啊。至少那裡應該不會有像埃斯皮諾沙這樣的人在。」
「不管怎麼樣,我們現在也只能過一天算一天了。如果像沙裡裘那樣完全瘋了倒也好!」
接下來又是長時間的沉默。沉默猶如一道冰涼的細線捆住了人們的手腳,酒館裡的人現在看起來跟佛得角的人們沒什麼兩樣。
因為不想被這種氣氛所感染,拉斐爾三人結了帳走出了酒館。清冷的空氣反而讓心情舒服了不少。拉斐爾長長地吐了口氣,彷彿是要把剛才的不愉快全都排出體內。
庫拉烏迪和阿爾加迪斯站在拉斐爾身後,望著少年單薄的背影,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上面。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口。
拉斐爾反而很有精神地說道:「我們趕快回去吧。弗裡奧大叔他們差不多也該醒了。」他頓了頓,又說道:「我,一定要消滅埃斯皮諾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