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晚安
「……為什麼……」
萬般驚愕，無法相信眼前景象的重陽，在剎那猶如永恆的悲哀之後，語氣無比艱難晦澀地，出聲問道。
沒有回答。
炎魔只是凝視著自己的弟子，表情沒有半分波動。
「給我一個理由，師傅！」
重陽終究難以接受這至今為止已經過得極富戲劇性或者乾脆說十分荒誕的人生中，最狗血最滑稽最難堪最令人發笑但又絕對笑不出來的情節。
一手將自己教導到現在這個地步的存在，站在自己的面前，成為自己的敵人……
「說啊！理由是什麼！我需要一個理由！」
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悲哀，還是別的什麼，重陽發洩著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吶喊著。
像是被父母不發一言地拋棄的小孩。
炎魔的表情仍然木然，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在這時冷酷沉默，也是一種態度。
她不想開口，她可以不開口，她完全能夠不發一言地，冷酷地立刻出手，攻擊已然破綻百出的紅髮青年。
但是……
「理由……嗎？」
不是眼眸，而彷彿是靈魂深處閃過的一絲動搖，讓她在發出聲音後，才發現自己打破了應該保持的沉默，於是心裡一聲歎息，不再勉強。
「給你一個理由，你就肯離去嗎？」
她收斂了手上的火焰，冷淡而平靜地說道。
重陽垂著頭，沒有反應。
「回答我。」仍然是平淡的話語，卻蘊含了千鈞的威嚴。
重陽像是被什麼擊中了一樣，整個身體顫抖了一下，喉嚨裡，漸漸發出幾近於哭泣嗚咽般的聲音，像是被逼到絕路的猛獸，又像是脆弱無助的雛鳥。
「回答我！」
金髮人偶踏前一步，再次逼問。
「……不。」
重陽緩緩抬起頭來，臉龐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嘲笑，又像是絕望。
他不可能後退。
犧牲了那麼多人，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來到這裡。
怎麼可能因為師傅的一個理由，就放棄這一切，放棄至今為止的犧牲和努力？
正如開戰之前所說的，他的身後，有著上百萬人，有著摯友和夥伴……
容不得他後退，容不得他中途而廢。
只有前進，只有孤行，無論面前擋著的是什麼，無論那是可能的無辜或者別的什麼，他都只能……排除掉！
在開戰的那一刻，這種狀況，就已經注定了。不能逃避，不能躲避，必須要面對這注定的殘酷。
站在對面的人有什麼理由，其實無關緊要，有什麼理由，是什麼理由，能起到的作用，不過是說服他自己而已。或者更準確也更殘酷地說，不過是他任性地尋求的，一種毫無意義的，小孩子的安慰罷了。
現實不會永遠給人以安慰，其實更常見的是，它根本就不會跟任何人講任何道理，也更無一丁點安慰可言。
沒有說服，沒有道理，沒有安慰，沒有慈悲。
一直都是這樣，一直該是這樣，一直……沒有改變過。
可以……哭嗎？
重陽的表情在絕望之後，變得跟炎魔一樣平靜，一樣冷淡，一樣漠然。但他心裡，很想很想哭。
想哭，哭不出來，還是想哭，還是……哭不出來。
這是什麼狗血的心情啊，啊啊啊……算了，都算了。
全部毀滅……算了。
他的眼神變得無比凌厲，燃燒著扭曲的火焰，噴薄著異常的憤怒。
「無限奧義……萬核……」
運作起全身上下最強的力量，足以滅殺一個世界的力量，集中灌注到自己的頭上，凝聚到自己的口中。
這是他現在所能使出的，最恐怖的攻擊。
一旦發出，可以將擋在面前的所有存在，都不講道理地除去，不留一丁點痕跡在這個世界上。
「聚星核爆……」
他張開了嘴巴，一個高度凝聚密集到看不出半點運作細節的魔陣浮現出來，呈現黑漆漆的一片，透著無盡的深邃和玄奧，散發著足以令神級強者都感到一絲畏懼的，終結一切的毀滅氣息。
而與此同時，他的渾身上下，也因為體內極高強度的鏈式轉換反應而整個變了顏色，彷彿幽炎又彷彿黑霧的深淵一樣的漆黑籠罩其上，並且不受控制地往後噴薄出一部分，展開成龐大的樹狀陣圖，看上去就像是能將整個世界的陽光遮蔽的，惡魔之王的黑翼般。
這就是神奇火法師，重陽@布萊特，最真實純粹的姿態。
其醞釀的威能之強大，連層層禁錮至今的治療師公會結界都無法繼續壓制，在漆黑能量所涉及的範圍，現實與虛空的界限都被消除，生存與死亡的間隔也不復存在，常人單是觸及到就會被從法則意義上予以湮滅。
在這般黑化的、扭曲的身姿面前，沒有人可以安然站立，在那即將不顧一切噴薄而出的毀滅性的最強法術之下，沒有人可以倖存。
炎魔知道這一點。
她早就承認，弟子的實力已經超越了她自己，就算是正常狀態下的一對一單挑，她的勝算也比較小，更何況如今，這弟子一開始就毫無保留，不顧一切地使出最強的魔法。
真是笨蛋。
她衝了上去，在那恐怖到足以弒神的魔法釋放出來之前，以最快速度逼近對方，爆發早就開始醞釀的元素武裝，召喚早就預備好的最強元素精靈，構成自己所能使出的最強的傳奇魔法——
「炎靈元燒——煉獄禁魂滅！」
金髮人偶，在一閃爍之間，就化身一個渾身熊熊燃燒的火人，從臉龐到身姿上每一寸都烙印徹骨的符文血紋，身姿在融化，靈魂在噴薄，金色長髮變成無比濃郁深沉近白的金色烈焰，像是天神的羽翼一般，大大地展開。
時間彷彿在這瞬間定格。
張嘴將要咆哮的黑翼惡魔，奮不顧身勇往直前的金髮天使，面對面地接觸了。
笨蛋啊……不要哭……好嗎？
金髮烈焰天使舉起的雙手，沒有刺入惡魔的胸膛，而是撫摸上了他的臉龐，猛地拉近，然後，天使火熱的雙唇，印上了惡魔的冰冷臉頰。
下一刻，衝撞爆破聲響起，金色與黑色的火焰，交織成紛亂破滅的，華麗而悲傷的畫面。
……
……
……
「謝謝你，艾利克。」
幽藍色的昏暗房間裡，一個灌滿了詭異藍色液體的培養槽中，金髮的小女孩睜開眼睛，啟唇說道。
「不客氣，愛麗絲。」
培養槽前，藍發的小男孩流露一個溫和的微笑，目光偏轉，落到槽前的控制台上，頓時台上幾個微型魔陣次第閃爍，然後培養槽內藍色液體褪去，槽蓋打開。
金髮的女孩赤身**地跳到地面上，甩了甩腦後的金色長髮，眨了眨紅色的眼眸。
「剛才真是很危險呢。」
名為艾利克的男孩，不知道從哪裡捧出一套華貴到繁瑣的公主式連衣裙，送到女孩的面前。
「嗯……」名為愛麗絲的女孩，接過衣裙，然後有點笨拙地穿著起來。
艾利克靜靜地等著她穿衣服，也許是不好意思，他轉身避開了目光，抬頭仰望那早已熟悉到無聊的景象。
人偶，藍發青年式樣的人偶，名為神之右席——中央之水的人偶，密密麻麻地漂浮在一個尺寸極為巨大的培養槽中，呈現各種扭曲的，壞掉一般的異常姿態。
艾利克盯著其中一個好像是剛剛才壞掉的人偶的頭部，從槽內慢慢地墮落到槽底。
中央之水頭顱茫然空洞的眼睛，映照在男孩平靜的瞳孔中。
「呼……穿好了。」
愛麗絲終於搞定了複雜的衣裙，搖身一變成一個猶如洋娃娃般美麗華貴的小公主。
「那我們走吧，去見潘朵拉……」
「嗯。」
兩個小孩並肩朝房間外走去，小手很自然地牽在了一起，就像很久以前那樣。
兩人離開後，房間隨即被幽深的黑暗所籠罩。
黑暗之中，某處，一個溫和聲音幽幽蕩漾而起。
「喂……你醒著嗎？」
「……」
「不用說話也沒關係，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想問什麼，但在回答你的提問之前，就先讓我講一個故事吧。」
「……」
「這個故事發生的時間很長很長，但真要說起來，又可以說得很簡單。」
「……」
「姑且聽一下吧，我開始說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可愛的女孩，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每天都過著快樂的生活。但是，有一天，一個可怕的人，把這個家庭摧毀了。除了那個女孩之外，家裡所有的人都死了，父親，母親，弟弟，妹妹，一下子就像是幻影一樣，消失了。」
「……」
「很沒有道理的事情吧，沒有理由，沒有憐憫，沒有慈悲，那個可怕的人就是做出了這樣的事，那個失去所有家人的女孩就這樣活了下來，不知道家人為什麼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
「……」
「你能理解就太好了，故事繼續，那個可憐的女孩呢，在發生這事後的某一天，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能力，能夠創造出像是活物一樣的玩偶。」
「這能力一開始很弱小，但在某些人知道並且刻意培養她之後，就漸漸變得強大起來，慢慢能夠製造出像是活人一樣的東西，甚至創造出比正常活人還要不可思議的生物。」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被人叫做『造物主』，當做神一樣崇拜。專門直接伺候她的那些人很自豪地自稱為『神之右席』，不遺餘力地為她服務，同時希望她創造出他們想要的東西。」
「這樣挺好，女孩這麼想……哦，已經不是女孩了，她長成了一個美麗的女人，就像是女神一樣，被人供奉著，保護著，期望著。」
「漫長的時間裡，除了創造那些『神之右席』希望她創造的東西外，她也為自己創造了一些玩偶，其中她最喜歡的，就是以她死去的弟弟和妹妹為模型的人偶——艾利克和愛麗絲。」
「在艾利克和愛麗絲的陪伴下，她度過了又一段幸福的時光，直至她發現，那個當初毀了她一切的，可怕的人，仍然活在這個世上，並且被更多的人尊崇為神。」
「怎麼可以這樣呢？她想。她恨這個可怕的人，想要殺了他，哪怕全世界都把他看做是神，他在她眼裡，也只是一個兇手而已，就像當初他不講道理地殺了她全家一樣，她也要不講道理地殺了他。」
「於是她開始有意識地去創造出比他更強的存在，不惜花去所有時間，付出任何代價。」
「艾利克和愛麗絲被她冷落了。因為造物主母親的改變而委屈的愛麗絲，苦苦地向她懇求，希望她再看自己一眼，結果她把愛麗絲整個拆了，隨手丟到了一邊。」
「膽小的艾利克很害怕，但不能放著壞掉的愛麗絲不管，於是在撿起愛麗絲的碎片後，笨拙地模仿造物主母親，嘗試重新賦予愛麗絲活力，結果失敗了……愛麗絲雖然再次活動起來，但是忘記了以前的一切，還以為自己是一個真正的人類。」
「艾利克讓愛麗絲以新的姿態活著，為了保護和掩蓋，他又造了一個嶄新的人偶，去陪伴失去記憶的愛麗絲。」
「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在造物主和神之右席以及下面很多人變得越來越瘋狂的時候，善良的愛麗絲終究無法忍受，從母親所在的地方逃離了。膽小的艾利克，為了不讓愛麗絲的秘密暴露，指示自己製造的人偶，全力以赴將愛麗絲殺死。」
「哦……說錯了，愛麗絲是不會死的，因為她本來就不是人，她只會損壞罷了。第二次被毀壞後，她變成了一個元素精靈般的存在，迷茫地在大陸上遊蕩，不知道自己是誰……艾利克不想消滅她，也不敢拯救她，只好任其自流。」
「那之後，又過了很長時間。」
「艾利克成功控制了神之右席，陪伴在母親最近的地方，但是在他眼裡，母親變得越來越奇怪，最終變成了一個，他無法安心地稱之為母親的陌生存在。」
「他想要最初的母親重新回來……懷抱這份渴望的他，最終等到了母親做完想做的事情，而且恰好的是，在外遊蕩的愛麗絲回歸了。」
「艾利克迎接了愛麗絲，並告訴了愛麗絲所有的事情，希望愛麗絲跟自己一起，去喚回很久從前的那個，善良而溫柔的女人。」
「……」
「故事講完了，你現在，可以問你想問的問題了。」
「……」
「嗯？沒有問題？那好吧……治療師公會管理系統核心智能，神之右席——中央之水，最終任務完成，剩餘步驟轉為自動魔陣執行，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