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人皇宮
黑暗山道中，迴盪的腳步聲，心臟的躍動聲，粗重的喘息聲，全都好像是別人的一樣，似近似遠。
少年與將軍糾纏著墮進風中的景象，反覆地晃動在眼前，帶來利劍穿心般的痛楚。
應該有覺悟的吧？戰鬥這種事情，不可能總是敵人死去，而不需要自己一方付出代價。
明白的，所有人都明白的，艾歐……應該也明白的。
可是，為什麼偏偏是他？
先是失去夥伴，然後失去家族，好不容易憑著一份仇恨才勉強活下來的少年，單純而堅強，比任何人都更應該好好活下去。
為什麼要讓他跟來這裡？出發前的那個時候，如果能堅持拒絕他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可為什麼沒有，我為什麼沒有！？
重陽咬緊牙關，一雙眼眸閃爍波光，忍受著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知道的，自從失去一切後，那個少年已然將自己當做父兄一般信任，尊敬，崇拜，清澈的眼睛裡，總是藏著深深的依賴。
對不起，不該帶上你的，艾歐。
如果我能再警惕一些，如果我方才施法前再小心一些，如果……
沒有如果。
你死了，對不起……
「我不是什麼劍聖，更不是拯救人民的英雄，我只是一個掙扎在不屬於自己世界的異鄉客而已。」
「我想回家，我想再看到心裡所牽掛的人，我想要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然後平穩地生活下去。」
「可是……我錯了。」
「因為私慾而在這裡掀起風浪，造成爭鬥的我，不可能就這樣順利地，毫無負擔地回去家園，只將在這個世界的人和事當成一場夢境。」
「我太自大了。」
藐視這個世界，藐視身邊的人，才造成無可挽回的錯誤。
對不起……
……
…………
終於穿過黑暗，眼前霍然開朗，見到的場景令得仍然沉浸在悲傷自責中的重陽一愣，然後震撼。
從倒在路旁的金屬銘牌標識來看，這裡原本應是一個三叉路口，分別通往祭祀殿，聖劍堂，以及舉行各種典禮的祭祀天台。
可是現在路口消失了，道路也消失了，山頂原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得堪稱浩瀚的光之漩渦！
無數紛紛揚揚的柔和光點盤旋在其上，它們發出的光輝並不刺眼，而顯得迷離夢幻，模糊了現實與虛幻的界限，扭曲了整個區域的空間乃至時間。
「天照花？」
眼睛逐漸瞪大的重陽辨認出來，在堪比龍捲風暴般貫通天地的光之漩渦中盤旋圍繞的是一朵朵彷彿蒲公英種子般，多毛而精緻的微型植物。
這些本應自由自在蕩漾在天穹上的神奇存在，此時匯聚到這裡，順著某種規律不斷地徘徊，運轉著玄妙的威能。席捲劍聖山的暴風，詭異的黑暗夜幕，都是由這威能構造而成。可想而知，其中蘊含的魔法能量該有多麼龐大。
重陽呆呆站在山道口前，仰望這光之漩渦的身影，顯得無比地渺小。
身為覺醒者的他尚且如此表現，不難預料如果一般人見到這番景象，又會是何等樣的驚愕駭然，最有可能的反應，就是直接跪伏在地向聖神禱告。
這是神跡！
凝視這天照花漩渦一會兒時間後，重陽甚至隱約聽到當中傳來彷如無數人細細低語的聲音，好像漩渦中有眾多無形的存在在對話。
一瞬間，重陽明白了。
天照花的能量來源，其實就是這個世界死去生物的靈魂！
作為一種表面上不汲取任何養分，就能匪夷所思地飄蕩在天空上，按照既定規律恆久運轉，給予廣大世界的生命光和熱的大規模植物群，到底是什麼東西維持著它們的存在和延續，一直是耐人尋味的謎題。
這個世界的人們不知道答案，只能將其歸為創世者的神奇。
然而現在重陽理解了，它們與普通的植物是一樣的，都是依靠吸收其他生物的遺留物而存在，只不過一般植物能吸收的是排泄物或者腐爛物之類，而它們吸收的是靈魂。
靈魂，就是生命之力。
任何生物都有靈魂，那是一股性質特殊的能量。無論哪種文明都未能研究透徹，甚至連給一個準確的定義都很困難，但它確實存在。
天照花吸收這個世界生物死去後逸散出來的靈魂，也就是生命能量，作為自身的養分，反過來給予生物所需的光和熱，讓包括人類在內的生命能在這世界裡正常繁衍。
說起來好像就是簡單的共生關係，但事實上是一個無比龐大的生態系統，其中內涵遠非普通人能夠理解。
如果重陽不是覺醒者，他也絕對不會這麼輕易就領悟個中關鍵。前世地球的科普知識，以及更多的意念知識，給予他遠超常人的視野。
天照花群是維持整個世界的巨大能量系統。如今它們因為某個緣由聚集在這裡，那就意味著……
重陽回過神來，繼續奔跑靠近光之漩渦，仰面望天，隱隱可以看到在聖潔光芒的頂端，虛空的夾縫當中，透露出銘刻著符文和陣圖的尖銳輪廓。
毫無猶豫的，他徑直衝進漩渦中。
……
…………
灰濛濛的領域，好像是黑夜與白晝的交界區。重陽行走在其中，看到許多懸浮在週遭的……棺材。
就是棺材，清一色的銀白，材質近乎半透明，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裡面抱著雙臂寂靜躺著的人物軀體。
棺材表面銘刻密密麻麻的符文和陣圖，中央無一例外鑲嵌著利劍：長劍，短劍，雙劍，大劍，彎鉤劍，重刃劍，連接劍，無鋒劍……
一兩口這樣的棺材可能不算什麼，可如果是幾十口，上百口，上千口呢？在重陽視野裡，不知道多少千口的棺材相互鏈接在一起，呈現雙螺旋狀晉陞向上，一直朝向光輝耀眼的天際。
這番景象並不比先前天照漩渦壯觀，但從另一種意義上更讓人震撼。
「這是……」重陽走近一口棺材，透過館蓋看清裡面人物的面容，是一個棕色長髮的老者。
神秘意念在他腦中湧動，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來，緩緩撫摸上棺材表面中央鑲嵌的一柄大劍。
一陣白光閃爍，週遭景物驟然變化。
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棟大宅後的院子。宅子是木製的，非常豪華，哪怕一根普通的立柱，一個小小的窗台，走廊的一扇小門，都有著精緻雕琢的浮雕。亮麗光輝傾灑在宅子屋頂成排成排的瓦片上，反射出刺眼的晶瑩。
宅後的院子有寧靜的池塘，引水而成的溪流，白玉般建材鑄造的噴水池，百花盛放的美麗花圃。幾個六七歲大的男孩女孩，在噴水池旁快樂玩耍。
重陽懷著奇異的感覺，慢慢地走近池邊的孩子們，一直走到他們兩三米範圍內，卻都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
忽忽……一個紅色小皮球被扔了過來，重陽舉手想接，皮球卻猶如幻影從他的手掌乃至身軀直穿而過，咚地一下落到他的身後。
一個身穿蘭色衣裳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來，仍然對他視而不見，從他身軀中央穿過，撿起皮球，又從他後背穿回來，跑回池子邊上。
「是夢……」
重陽一下子明白了，不是自己變成幽靈，而是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夢境！
宅子，院子，池子，孩子……都是一個人的夢境。
忽然，孩子們注意到了什麼，齊刷刷地看向這邊，喜笑顏開，呼啦啦地就衝了過來。
穿過重陽的身軀，孩子們衝到他的後面，迎上幾個從宅子走廊到來的大人。
重陽轉身，只見那四個成年人當中，三女一男。男人有著高大的身軀，俊朗的面容，棕色的披肩長髮。
雖然面容差距很大，但重陽還是認出，那個中年男子正是在現實裡看到的，棺材裡棕髮老者年輕的樣子。
棕髮男子將一個幼小男孩抱起來，樂呵呵地兜了一圈，突然視線看到這邊，臉色頓時一僵，一雙大手猛地一抖，差點失手將孩子摔落。
「你們先進屋去。」
棕髮男子看了重陽一會兒，扭頭對妻兒們說道。
女人和孩子們離開院子進屋了，只剩下棕髮男子與黑袍青年對面而視。
「你……是從『外面』來的？」
棕髮男子神情複雜地問道。
重陽點點頭。
「我的時間到了嗎？不可能的！我一直都很努力地修行，不斷地在修行，一刻不停地供給『外面』所需要的力量。」男子皺起眉頭，「我有什麼地方做錯了？給我一次機會！無論要怎樣我都答應……」
重陽沉默不語。
「求求你！別把我從這裡帶走！不要毀掉我的幸福！」棕髮男子眼裡閃過一絲絕望，幾乎要跪在黑袍青年面前。
重陽連忙做出手勢，阻止了他。
「別誤會……我是從『外面』來的沒錯，但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你不是？」棕髮男子愣住了，「那你是誰？」
重陽沒有回答，只是盯著男子的眼睛。
「你知道『外面』的真實，知道自己的真身是被當做了『人體能量源』，你在這裡的一切不過都是你自己虛構的夢境，這樣子你也覺得是幸福嗎？」
冰冷的棺材，束縛的鏈接……這個劍術師沒有死，卻是一個活死人。
他不停地在做夢，也不停地在夢中修行，吸收得來的天地能量通過棺材與佩劍源源不斷地輸送出去，維持著一個必須的存在。
這就像是前世地球的一部電影《黑客帝國》，人類成了**電池，生活在虛幻的夢境裡。然而不同的是，眼前的夢境居民是懂得自己的真實處境的。
男子沉默半響。
「一開始，我是被逼的，也覺得這無比地荒唐，無時無刻地想著要衝破出去。」
他緩緩地述說道。
「但是無論我怎麼反抗，都沒有辦法離開這裡，也就慢慢地習慣下來。」
「我學會了隨心所欲地操縱自己的夢境，我想要的一切，我所想擁有的生活，在這裡都可以做到。」
「真實的我很孤獨，只懂得練劍，只知道去追求劍道，而放棄了很多作為人的樂趣。但是在這裡，所有人都會是我的朋友，所有賢惠的女人都會愛上我，所有對手都會敗在我的面前。」
「我依然可以練劍，但也享受著人生。這不是很好麼？為什麼還要追究所謂真實？開始我非常憎恨將我關在這裡的那個人，但現在，我早就忘了那個人的樣子。」
棕髮男子凝視重陽的面容。
「如果不是見到你，我不會想起『外面』的事情。既然你不是來終結我的人生，那就請你離開這裡吧，可以的話，不要再來打擾我。」
「另外，如果你能見到將我關起來的那個人，就代替我罵他一句，然後謝謝他一句。」
說完，男子轉身，大步回屋，再不看重陽一眼。
重陽良久靜默，陷入深深的感悟當中。
何謂夢境？何謂幸福？何謂真實？
他舉起手來，並指成刀，放射出灼光長劍，狠狠地往下一劈，砍出一道虛空裂縫。
這個世界的真實，就是失去神級魔法師維持後，為了不讓整個世界因能量消散，空間崩潰，時間動盪而毀滅，而必須需要一批高等強者源源不斷地提供力量，支撐核心主宰的最低消耗。
之所以這個世界劍道至尊，是因為修行劍道的強者，最容易製造成人體能量源。
劍聖山，是支撐核心存在的基地。
聖劍堂，是人體能量源的製造大廳。
祭祀殿，是人體能量源的製造傳承者。
劍聖山的劍聖進入了聖劍堂，都很少或根本不再露面，是因為他們一旦踏進堂裡，就會遭到祭祀殿的聖女和祭祀抓捕，封印進特製的棺材，然後以自身的佩劍為印，成為維持世界核心的能量源。
宗派人員還能夠看到的劍聖祖師，其實是祭祀殿所控制的人形傀儡。
代代傳承的祭祀殿聖女，有權利操縱最多十個被改造的人體能量源化身傀儡去戰鬥！雖然一個傀儡的戰力比不上劍聖，但十個傀儡偷襲制服一個劍聖綽綽有餘，何況真的解決不了的話，還可以緊急動用核心主宰的力量。
重陽穿過虛空裂縫，一陣白光閃爍，回到了現實空間。
猶如遺傳因子般雙螺旋排列的棺材大陣頂端，就是這個世界的核心，隱藏在空間與時間夾縫中的主宰，所謂「天道」一般的存在——人皇宮！
這也就是人皇陽道的最後遺產。
這座神級魔法師的宮殿，在主人逝去後，一直默默支撐著整個神級世界。
天照花是它的動力系統，這個世界較為弱小的生命靈魂能量維持著天照花。而收集強者作為人體能量源的棺材大陣，維持著它的控制系統，以隨時調整這個世界可能發生的各種時空差錯。
換句說，誰擁有了人皇宮，就能控制天照花群，支配整個世界。
不知道在主人逝去多久後，終於有著繼承主人意念的兩個覺醒者，來到聖劍山上。
重陽，傳承的是人皇「陽」之意念。
諾道，傳承的是人皇「道」之意念。
「我與你模樣相似，本心信念卻是迥異，這恐怕是因為『陽道』所遺留的意念，在長久的矛盾鬥爭中，分化成兩派的緣故。」
重陽喃喃自語，飛躍踏上一具棺材頂端，以爆步飛奔起來，沿著螺旋大陣，一圈圈地衝往向上。
「尊崇弱肉強食觀念的你，一定無法忍受這座大陣裡的強者被禁錮在自我夢境中，而寧願拼著整個世界部分崩潰，也要將他們解放，以多數弱者的靈魂血肉去替代。」
一步步地踏過沉睡的人體能量源，踩過將強者禁錮的冰冷棺材。
「而比較同情弱者的我，則必定要阻止你這麼做，寧願保留這座殘酷的大陣，也要保護那些平民大眾的性命。」
迅捷如雷，飄逸如風，點點碧綠炎影飛揚在後。
「也許沒有誰對誰錯，只有曾經同為一體的你和我，矛盾信念的碰撞。」
黑袍神情，最終猛然衝進天際光輝中。
「命運注定的一戰，我們只有一個人能存活下來。」
……
…………
「你來了。」
身穿黑衣立領勁裝，抱著雙臂，依靠殿堂圓柱的青年，睜開眼眸看向對面走來的重陽。
這是一座彷彿是用鏡子鋪設的龐大殿堂，不知道多少根三人合抱粗的圓柱支撐著朦朧的天頂。
明晃晃的柱子，地板，牆壁上面，乍看之下什麼都沒有，可用心去凝視，就能看到無數的人來人往，市民，小販，商人，孩童，鐵匠，武士……看到一座座浩大的城池，一個個熱鬧的城鎮，一個個安詳的村落。
牧民在草原上趕羊，商人在旅途中遙望，貴族在城堡裡聚會，武士在訓練場裡比拚，一個個生機勃勃的場景流動展現。
在殿堂的盡頭，浩大人潮前往匯聚的位置，有一尊古樸的王座，王座旁靜靜站著一個銀髮女子。
「她是祭祀殿的聖女，說要坐上那把椅子有兩個條件。」
天嵐君王諾道，放下手臂，指了指王座方向，就像用跟朋友聊天的語氣，對重陽說道。
「一是說出她的名字，二是殺了你。」
氛圍驟然冷冽下來。
黑髮，黑眸，黑衣的兩名青年，隔著十幾米對面而視。
酷似雙胞胎而沒有血緣關係的兩人，初次見面就淪為死敵，當真應和了某個古老的詛咒……或者說，那個古老詛咒，就是看到會有這一天的人，所流傳下來的。
「鬼剎，這不是你的真名吧。」諾道瞇了瞇眼睛，挺起身子，緩步移動起來。
「嗯，真名是重陽。」重陽也不需再隱瞞，看著對方，也緩步走動著。
「你難道也從小時候開始一直做稀奇古怪的夢，充當不同時代不同地方的人物，然後周圍的人都叫你同一個名稱？」諾道嘴角微翹。
「我不做那樣的夢，但我在出生時候，就有著比夢境還要真實的記憶。」重陽坦言道。
「真是奇怪，我們竟然會是同一個人的轉世……不對，這樣說也不太對。」
諾道思索了一下，終究沒能找到合適的形容方式。
兩人就慢慢地對面轉圈，互相好奇著，堤防著。
「無論如何，你殺了洛納爾，也許還有喬約翰，必須得死。」天嵐君王眼神寒冷下來。
阻礙聖皇之霸業者，殺無赦！
刷……諾道腳步一停，右手一伸，從虛空中抽出一道光輝軌跡，就狠狠地朝重陽劈了過去。
一劍之威，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