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道倫
又一個夜晚。
勒斯城某處豪宅，一個身穿華服的中年男子在燈火下靜靜審閱打開在面前桌上的商行賬本。
直至房間壁爐上方一尊老舊古鐘打響鈴聲時，他抬手合上賬頁，默默起身，走到壁爐旁邊的架台前，將架台上一個精緻小雕像放到另一邊的黃銅基座上，用力扭轉。
隨著輕微聲響，整個架台連同牆壁錯落開來，展現出隱藏在牆後的暗道。
中年男子拿過掛在牆後的一套黑色袍子穿上，然後走進暗道中，操控機關將架台復原，在黑暗中猶如鬼魂般朝下方遊走。
類似的場景發生在城市各處，在白天也許是衣冠楚楚貴族名流，又或者是聲名狼藉惡黨頭子的各個人物，在約定的時間內，透過鏈接城市地下水路的暗道，朝聚會地點彙集而去。
「家族」，這是在勒斯城長久傳承下來的邪劍者組織名稱。
在城市相對和平的往日，一個個邪劍者家庭因現實立場身份不同，所代表的勢力利益，所處的圈子派系也各有不同，彼此間可能是陌生人，也可能是生死仇敵。
然而根據古老的血誓盟約，在賴以為生的城市遭受威脅，全體邪劍者都無法置身事外的時候，那就必須擯除平日的分歧，以「家族」之名，團結起來對抗共同的敵人。
邪劍血誓，代代流傳在每一個勒斯城邪劍者家庭中，父親傳給兒子，兒子傳給孫子，讓每一個遵循邪劍之道的修行者牢牢記住。
在常人眼中，邪劍者是毫無節操可言的，完全自私自利的一群惡人，卻沒去想過這樣一個族群能夠抵抗住所有壓力頑強延續至今的原因。沒錯，邪劍者大部分時候是自私的，為了追求利益可以拋棄一切道德層面上的束縛，但他們到底有著最終的底線。
不僅僅是勒斯城，整個天嵐國，乃至整個大陸的邪劍者，只要還自認有著身為修行劍道者的基本尊嚴的話，就必定會傳承遵守邪劍血誓，承諾在必要的時候，願意為整個族群的存續付出犧牲。
「哪怕我們曾經多麼想將手中利刃刺入對方胸膛，但在災禍降臨的時刻，我們堅定地站在一起，為兄弟，為姐妹，為家族。」
地下水道深處，一處只有邪劍者才能知道和到達的陰暗大廳裡，晃動的燈火映出幾十個身穿黑袍，右手撫胸，齊聲禱言的身影。
大廳天頂持續滴落污水，空氣中瀰漫著噁心的臭味，投影到牆上的影子扭曲而陰森……邪劍者的集會環境並不令人愉快，但每一個身影念誦古老禱言的虔誠，使得黑暗廳堂增添幾分信仰的氛圍。
之後，幾名黑袍人越眾走出，特意行至燈光明亮處，分別舉起自己的右手。
五名黑袍人，面目身形都籠罩在衣袍之下辨別不清，唯有五隻右手分別戴著赤紅，蔚藍，碧綠，褐黃，暗紫五種顏色的華美手套。
五色手套，是「家族」中首領階層「家長」的證物，為邪劍者當中最強大的五方派系掌握。
「兄弟們，姐妹們。」
展現證物後，五位家長之一，戴著暗紫手套的首領最先開口，低沉說道。
「想必都已經收到消息，家族苦心策劃的行動失敗了，我們不單沒有達到目的，還失去了一批很好的家人。」
全場沉寂，沒有人能看看清一個個黑袍兜帽下的表情。
「紅狼將軍遠比當初預計得要精明，他預見了家族的行動，卻將計就計，不惜以自己侄子的性命為誘餌，給我們設下圈套。」
黃手套家長接著開口說道，是一個年邁女性的聲音。
「原先設定的計劃全部得廢除，我們需要商議出更可行的方案，以將伯爵從城堡解救出來……或者把紅狼將軍殺掉。」
藍手套家長，以微微嘶啞的聲音道。
人群裡出現了些許騷動，一個個黑袍身影與身邊同袍議論起來。無論是解救伯爵還是刺殺將軍，在目前形勢下都是極為艱難的任務。
根據家族所收集的最準備情報，紅狼將軍洛納爾·摩在回國前就已經晉陞到「破空」層次，成為僅次於劍聖的巔峰劍宗。而在擒拿伯爵的過程中，他僅僅是以一人之力就擊敗了伯爵麾下三位劍宗，殺一人，傷兩人，展現出壓倒性的強悍實力。
就算能抓到機會，想要刺殺這位將軍也至少得要「凌空」層次的邪劍宗出手，何況洛納爾強大卻毫不自傲，謹慎精明，滴水不漏，始終坐鎮在重重戒備的城堡當中。
沒有破綻。
紅狼將軍一天不離開城堡，解救伯爵和暗殺他本人都無從談起，家族好不容易組織起一次有可能將他從城堡引出來的行動，卻被他洞察透徹反將一軍，損傷慘重。
議論聲越來越大，爭議越來越嚴重，沒有人能在這般境況下提出足夠好的主意。
直至戴著蔚藍色手套的家長清晰地咳嗽幾聲，示意人群暫且安靜下來。
「我有一個提議。」
藍手套家長當著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地說道。
「不需要救出伯爵，不需要刺殺將軍，我們可以選擇投向洛納爾·摩，以效忠換取對方的寬容。」
此言一出，騷動驟然在人群中爆發，驚愕嘩然的聲音震盪了整個廳堂。
「安靜！」戴赤紅手套的家長厲喝道，洪亮嗓音震懾全場。隨即他扭過頭去，兜帽下的雙目射出凌厲光芒，鎖定在藍手套家長身上。
「恥辱的妥協！難道你已經忘了紅狼軍團是怎麼對待我們的麼？」
「他們只是按照自己的立場行事，對於遭受到迫害的家人們，我很遺憾，但現實的情況是我們努力過了，卻無法匹敵紅狼的利爪，那麼不妨選擇另外一條道路以保全家族。」藍手套家長針鋒相對地道。
利益至上是邪劍者的信條，名譽，驕傲，尊嚴之類在實際利益面前統統都是可以捨棄的次要事物。從這一點出發，藍手套家長的提議不無道理。
「無法匹敵而選擇另一條道路？」紅手套家長一聲冷笑，「還是你已經選擇了道路而刻意不去匹敵！？」
又一顆重磅炸彈，紅手套家長這一句話語中隱藏的涵義在人群中激盪起更大騷動。
「你是在指控我背叛家族？」藍手套家長語氣森冷，「慘遭失敗的行動可是由你主導的，家族還沒有處罰你，你卻想把污水潑到別人身上！」
「家族的處罰我甘願領受，但我有權說出我的懷疑，因為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如果不是家族中出了內奸，為什麼整個行動會被識破得那麼徹底，以至於派遣出去的家人僅有不到五個能活著回來！」
紅手套家長幾乎咆哮起來，左手猛地一伸，腕下驟然彈出鋒利暗刃。
衝突一觸即發，其他三位家長連忙介入其中，將紅手套和藍手套遠遠分開。
「看來在商議下一步方案前，我們得要先處理家族內部的問題。」紫手套家長歎息道。
聚會草草而散，家族的分裂，叛徒的疑慮，前途的茫然，讓邪劍者們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覺。
紅手套家長通過暗道回到自己的家中，脫下黑袍，展露出微微發福的身材和留著滿嘴鬍鬚的剛厲臉龐。紅色的頭髮間，過早地滋生了許多白色髮絲。
道倫·英，在勒斯城是個小有名氣的商人，名下有著兩間商會和一間銀行，在明面上平平無奇，卻在暗地裡主持著邪劍者最強大的派系之一。
失敗的那次行動是由他主導的，遭受損傷最大的也是他的派系，沒能回來的人當中甚至有他極為重視的親人。
「大哥……對不起，本來以為這是讓艾歐歷練的機會，卻沒想到……」對著牆壁上泛黃油畫中一個溫和微笑的青年，道倫心中深深悲傷。
就在這時，房門被敲響了。
「叔叔，我回來了。」在道倫應門前，一個少年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沉湎於傷感中的道倫渾身一震，驟然扭頭，快得把脖子都弄疼了，眼睛愕然瞪大起來。
「艾歐！？」
「叔叔……」艾歐邁步上前，眼裡也閃爍著淚光。
確認面前的少年不是幻覺後，道倫猛地衝了過去，重重地給了對方一個熊抱！
「你還活著！真的還活著！太好了，聖神保佑！」
緊緊地抱著失而復得的至親，道倫熱淚盈眶，簡直激動得不能自已。
「我差點就死了，然而幸運的是，有人出手救了我。」艾歐說道。
「有人救了你？是誰？」道倫心中無比感激。
「一位來自劍聖山的劍宗大人，名字叫鬼剎。」
……
…………
白天，勒斯城西區市場。
儘管籠罩著戰爭陰影，人們的生活還是得持續，所以今天西區市場也仍然喧囂，人來車往，熙熙攘攘，馬匹嘶鳴聲，車輪滾動聲，運貨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匯聚成雜亂紛擾的背景音。
一個身穿兜帽袍服，背著一個簡陋貨架的旅行商人，似乎是在市場上走累了，找到一側公共長椅坐了下來。
片刻，一個滿頭大汗的搬運工，一邊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汗水，一邊大大咧咧在旅行商人旁邊坐下。
「『今天很熱啊』。」搬運工貌似漫不經心地說道。
「『我卻感覺到無處不在的寒冷』。」旅行商人像是回應，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搬運工眼裡閃過一絲精光。
「我是艾歐的叔叔，可以叫我道倫，鬼剎先生。」
從艾歐口中得知這位鬼剎劍宗時，道倫一方面心懷感激，另一方面又充滿疑慮，反覆思索了整整一夜，終於決定親自出馬，見見這位救了自己至親的神秘強者。
他讓艾歐傳了口信，然後一大清早偽裝成搬運工等在這裡。
真正見面，他並未從對方身上感覺到什麼不同尋常的氣勢，當然這是對方刻意收斂的結果，但是作為掌管一方派系的邪劍者領導，他的觀察能力水平很高，可竟然看不出半點異常，只有兩種可能。
一，來的並不是那位劍宗本人。二，這位劍宗的層次遠遠超過自己能夠觀察到的程度。
劍宗強者，整個大陸無數修行者當中能踏入這個境界的萬中無一，若是在某些小國已經是足以奉為與王室同等的尊貴存在，絕對不是隨隨便便能在街道上碰到的人物。
哪怕是被公認為強者如雲的劍聖山，一位劍宗的權威也是非同小可，尤其是高等劍宗，雖然實力比不上劍聖，但在地位上而言，通常是他們實際掌管著一方勢力，是動一動腳整個山峰抖兩抖的大人物。
一位劍聖山劍宗出現在天嵐國內與紅狼軍為敵，要是公開宣揚出來的話，幾乎就等於劍聖山向天嵐國宣戰了，也就可以理解對方為何又自稱是「秘密使者」。
可是「秘密」意味著沒有證明，沒有證明又怎麼讓人知道這人是不是真的來自劍聖山，是不是真的代表了山上的意願？這是一個很糾結的問題。
道倫決定親眼判斷，可是現在見了面，他的疑惑變得更深了。
「你好，道倫先生，我很高興能救下艾歐，作為劍士他還有些稚嫩，不過是個好孩子，前途無可限量。」重陽先從雙方的鏈接點入手，緩和會談氛圍。
對方沒有否認自己就是鬼剎本人，這更讓道倫皺眉，不過他僅僅是流露了一瞬。
道倫本身是「入空」劍宗修為，如果連他都無法看出絲毫深淺的強者，起碼該是「凌空」頂峰甚至「破空」境界的存在，這等人物即使在劍聖山也是屈指可數，怎麼會就這樣簡簡單單地被派遣出來？
道倫越想越覺得對方是在裝逼，自稱為劍宗其實不過是一個手下而已，而且是沒多少修為的廢材手下。
自己由於感激，親自出來會面，可對方竟然僅僅派出一個下人來回應，真是太沒有禮貌了。
道倫很想發火，可是看在對方畢竟救了艾歐的份上，也就暫時忍耐。
重陽能感覺到對方的懷疑，覺得這是很自然的，雖然救了一個人，但並不意味著人家就能一下子完全接受自己，畢竟先禮後兵的戲碼古往今來上演得實在太多。
「鬼剎先生，我為艾歐的事情向你道謝……」道倫緩緩說道，「可是你通過艾歐傳達的信息……恕我直言，讓人覺得不怎麼牢靠，很難說服家族接受這麼一個盟友。」
「我並不奢望能在短時間內與家族建立起多麼緊密的關係，只是需要同在一個戰線上的基本合作就可以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個道理道倫先生應該也很清楚。」重陽在兜帽下平靜道。
道倫一陣沉默。
「我能理解家族的顧忌，而為了表達我的誠意，特意帶來了一份昨晚才拿到的禮物。」重陽微微一笑，將放在一邊的貨架拉到身前，從中取出一個暗紅的布包。
「看過後，覺得這份禮物還可以的話，就讓艾歐來聯繫我，他知道在哪裡能找到我。」
道倫接過布包，敏銳地從中聞到絲絲血腥臭味，心中一凜，再看向兜帽青年的背影，卻發現在短短一秒鐘內，對方竟然如人間蒸發般不知所蹤！
道倫心神大震，瞪大眼睛像失心瘋一樣左看右看，卻硬是無法找到那個人的身影。他可是邪劍者首領啊，黑暗中的劍術師，隱蔽和潛行的高手！卻像個菜鳥一樣失去剛剛還站在面前的人物蹤跡！？
方才以為這人不過是一個廢材手下的念頭被完全推翻，能有一身他完全無法看透的修為，眨眼間悄無聲息消失在人前的本領，肯定是劍宗強者無疑，而且實力之強堪稱震撼！
道倫不禁粗重喘息，心裡開始為方纔的失禮懊悔，而當他帶著布包進入市場一間商舖內室，打開一看之後，當場就呆滯了。
凌亂的褐色髮絲，驚恐絕望的眼睛，慘然蒼白的臉龐……紅狼將軍侄子的人頭！
這人正是他先前主導行動的目標，不單沒有成功反而付出巨大代價，差點還失去了兄長遺孤。
然而現在，這顆頭顱，這導致自身派系損傷慘重，家族遭受沉重打擊的存在，就這麼靜靜擺地擺在道倫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