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諾言
由於重陽與蘿絲婭麗的異常舉止，會場裡一片喧嘩。但無論周圍貴賓們投來什麼樣的目光，議論什麼話語，對於現在的重陽都是無關緊要的。
靜靜地與對面老人對視一陣後，他默然轉身，推開守衛，穿越人群，朝著休息區域走去。
蘿絲婭麗在看了自己父皇一眼後，也轉身跟隨而去。另一邊，與奧德莉分道揚鑣的克拉倫斯接著跟上。
「原來是這樣，祖母她……」
休息房間裡，重陽平靜地聽完克拉倫斯剩餘部分的述說，點了點頭。
「如果你有意願跟她見面，我倒是可以做點安排，不過不能保證一定能在什麼時候會面。」克拉倫斯微笑道。
「若是這種安排對克拉倫斯你而言不太麻煩的話，那就拜託了。」重陽微微鞠躬道。自己的祖母仍然在世，身為孫輩，能夠的話自然想要見上一面。
關於祖母的離家，父親從來沒有多談，想來應該是因為本身也有困惑。畢竟父親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就不知道自己的母親要離家修行的真正理由。
沒有對兒子說的秘密，卻對克拉倫斯這樣的外人說起，一方面表明祖母的某些心態可能已有變化，另一方面表明克拉倫斯受祖母信賴的程度很高。
事實上，克拉倫斯的表現也證明了他當得起這份信賴，僅僅是與重陽第一次見面，就因為重陽祖母的囑咐，而毫無遲疑地挺身出來，站在重陽一邊牽制奧德莉公爵，乃至對抗法納大校。
克拉倫斯的幫助，重陽看在眼裡，心中瞭然，也不懷疑對方言語真假，因為對方根本沒有對自己這個才算剛剛嶄露頭角的人說謊的必要。
兩人又談了幾句，然後克拉倫斯就找了個理由告退了，房間裡只剩下蘿絲婭麗與重陽。
「公主殿下，感謝你剛才阻止了我。」重陽面對蘿絲婭麗，誠懇道，同時因為想起那番親吻場景，臉龐不由得有點發熱。
「哼，只不過是知道了自己私生孫子的身份，就變得那麼衝動，真是失態。」帝國公主坐在另一邊軟椅上，扭開頭去，托著臉頰看向窗外，冷聲道。
重陽流露一絲苦笑。
可惜他沒有用變異右眼去看蘿絲婭麗現在的表情，竟是與她冷冰冰的帶刺話語完全不符，臉蛋上充滿了嬌艷紅暈。
自己當時到底怎麼想的？竟然用那種方式去阻止他的衝動！？
成功地讓男人冷靜下來後，女人反而因為自身超乎尋常的舉動而糾結起來，心裡有惱怒，疑惑，憤恨，害羞……
當眾長時間親吻一個男人，身為帝國公主的顏面都丟光了！
蘿絲婭麗越是糾結，就越是奇怪為什麼自己還沒暴跳起來將黑髮青年痛揍一頓，而且……心裡儘管惱恨，卻似乎沒多少後悔情緒。
鬱悶不解，心慌意亂，使得她無法在此時平靜面對重陽的臉，只能偏開頭去，盡量以平常的語氣維護自己僅剩的威嚴。
重陽沒有對那個吻想太多，或者說是心裡一種莫名情緒自動制止他去深究，況且現在其他需要思索的東西更為重要。
那樣衝動，確實是失態了，就算真的不顧一切做了什麼，也只可能讓情況變糟。
但重陽當時的情緒，並不如公主所認為的那樣是因為得知私生孫子的身份而惱恨。冷靜思索，他發現自己那時情緒非常複雜，有對於那位老人原本印象崩潰的驚愕，有不敢相信的抗拒，有遭受蒙蔽的憤怒，有討要說法的激動……
意識到真相的瞬間，從不同角度生出的不同情緒擰成一股死結，狠狠衝擊了他的心神，使得大腦一時處理不來，無法做出穩定反應，才導致失控。
現在鎮靜之後，沉穩心態，重陽仔細梳理，對事態的認知逐漸清晰。
自身被蒙蔽只是失控的誘因，回想起來，其實他之前曾經有過一次機會知道真相，那就是在去鳳凰山修行前，在魔法協會面對亞拉斯特會長那個時候。
克蘭雷德率先離去後，亞拉斯特會長曾問過他，是否想知道學院長之所以給予特別關照的原因，可被他婉拒了。
如果那時沒有拒絕，而從魔法協會會長那裡知道些什麼，情況又會怎樣？重陽想不清楚，也不做這種沒意義的追悔。
被蒙蔽並不是主要矛盾，院長原本的形象，就是他自己在內心構造出來的，陡然遭遇真相衝擊而破碎，也算是他自己的觀念問題。所以，由此而生的驚愕或憤怒，不能全部歸於那位老人身上。
那麼如何重新定位與克蘭雷德？阿爾法的關係？重陽思考後只能從事實上承認，克蘭雷德在血緣上是自己的祖父，但在現實上，只是學生與院長。
一直以來，克蘭雷德關照他，可始終維持著無形的限度，並沒有過分逾越學生與院長層次的關係。老人不但沒有告知真相而相認，反而說得上是很謹慎地進行交往。
從多年前的那個秋天開始，老人或明或暗地照顧，表面上冷淡嚴厲，實際上小心翼翼，熬費苦心，關懷而不越界，就是為了維護不能相認的親孫子的自尊，為了讓孫子在知道事實的那一天，不感到太過難受。
這是怎樣的心情？想到深層，重陽不禁感到一種莫名的酸澀，那總是有意無意在自己學院房間前的田地侍弄草藥的蒼老身影，越發地深刻起來。
他留級六年，老人陪伴六年。他一鳴驚人，老人因此下台。他闖出大禍，老人第一時間挺身而出。他仍然弱小，老人卻為了擔保而不惜壓下重注……
在魔法協會那次見面歷歷在目，之後贈與的語句，原來有著遠比當初感受的還要深刻的意義。
「命運由你自己爭取，尊嚴不是他人施捨。」
聯想到事情的真相，這一句話，不免體現出更為深沉的意味，滲透心靈，深入骨髓。
這是老人的教育，也是老人……由衷的懺悔。
重陽想明白這一點，作為個人對於克蘭雷德的負面情緒，也就煙消雲散。
但主要矛盾仍然存在，克蘭雷德曾經做過的事，間接害死烈陽布萊特，無疑是與布萊特家結下了仇恨。
想到父親緬懷祖父時的表情和話語，重陽心裡就不由得有火焰騰騰燃起。
他是穿越者，在最初來到這世界的時候，對於周圍的陌生感，不真實感，本能排斥感，使得他用總是像看夢境一樣的眼光，看著周圍的一切。
那是很難用語言形容的一種漠然狀態，硬說的話，就彷彿整個世界與自己存在著一層無形隔膜，形成無可逾越的界限。
在這種情況下，是這一世的家人們，用親情關愛，將他從自我隔絕中硬生生拉扯出來。似乎就在不知不覺間，經歷過的前世變成了夢境，而如今身處的世界轉而成為真實。
他最終完全接受了這一世的身份，自然而然地模糊了前世的一切。直至如今，他只知道自己叫重陽？布萊特，而已淡忘了前世的那個名字，並且永遠不再去想起。
身負布萊特之名，他熱愛自己的家族，也就接受這家族的一切，榮耀，驕傲，意志……包括仇恨。
重陽相信，不明真相的父親要是知道了烈陽祖父的死亡隱秘，會有的肯定是與祖母一樣對克蘭雷德？阿爾法的憤怒，而絕對不會承認阿爾法的血緣。
烈陽？布萊特，因克蘭雷德？阿爾法的迫害而死，這份矛盾，這一家仇，才是怒火的真正根源。
長時間的沉思後，重陽眼神變得清明，內心已然做出某種決定。
蘿絲婭麗陪著他一起沉默良久，心情也調整了過來，臉蛋紅暈褪去，重新以如常神態面對他。
「宴會時間快結束了，你要是還想要跟什麼人談的話，最好就快一點。」
重陽點點頭，起身穩步走出房間。
會場裡，賓客已經散去了大半，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人還在交談，唯獨有一個老邁身影靜靜站立在一方落地花窗前。
重新出現的黑髮青年吸引了人們目光，而當重陽徑直走向普瑞斯蘭學院長的時候，更引發了人們的好奇。
「院長……」行至老人身後不遠處，重陽停住腳步，平靜地開口道。
克蘭雷德沒有轉身。
「想來克拉倫斯也和你談過了，儘管很可能是多此一問，但我還是當面向你問一句……克拉倫斯他所說的，都是真的嗎？」
克蘭雷德的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
「是真的，孩子。」
語氣很平淡，沒有絲毫波動。
重陽慢慢握起拳頭。
「這麼說，院長對我個人有恩，卻對我的家族有仇。」
「祖母還在世……作為孫輩，也許不應該介入祖輩的仇怨中，但是作為接受了你多年恩惠的學生，我不能就這麼坐視不管。」
「出於院長對我的恩情，我想阻止我的祖母與院長戰鬥。而另一方面，由我來打倒院長你，作為替家族的復仇。」
這是重陽反覆思考許久最終得出的結論。恩與仇，兩者都無法磨滅的話，那就兩者一同正視！
克蘭雷德聞言，終於緩緩轉身，蒼老的臉龐上有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神色。
「現在的我缺乏做到這兩者的力量，但我將竭盡全力去爭取，為了……庇護你，也為了擊敗你。」重陽說著聽起來自相矛盾的話語，神情坦然堅毅。
這是何等天真的發言。歷經滄桑的老人凝視青年的臉龐，眸中閃爍複雜的顏色。是應該嚴肅否定，還是應該溫和勸誡？
孩子，這不是你的負擔，你那剛剛開始堅實起來的肩膀，不應承受來自老一輩的重量。
心裡是這麼想，然而克蘭雷德遲遲無法開口，從心底深處緩緩泛起的另一種情緒，在他胸中慢慢瀰散。
沉默良久，老人背轉身去，只留下最後一句話。
「我等你。」
等著你的庇護，等著你的挑戰，等著……你的救贖。
重陽深深看著老人的背影，這一刻，也許是錯覺，他彷彿忘記了面前的背影是一代傳奇，而只覺得對方不過是一個……孤單脆弱的存在。
「院長，請保重。」
他行了一禮，由衷真誠地說道，然後轉身離去。
面對花窗，克蘭雷德心緒如潮，閉上了雙眼。一顆渾濁的淚珠，從那遍佈皺紋的眼角，潸然而下。
皇宮夜宴就這麼落幕了。
作為男主角，重陽沒與幾個賓客交談過，卻與奧德莉公爵頂槓，與法納大校較量，與克拉倫斯結交，與蘿絲婭麗當眾擁吻。
原本宴會的用意是上流交際，從這個用意來看，重陽這次赴宴是糟糕得一塌糊塗，可偏生他做出的那些驚人事情，又使得他這個人紅火得一塌糊塗。
不管參加宴會的賓客各自有什麼看法，重陽布萊特這名字，都必定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然而身處矚目中心，重陽根本沒去計較這次慶功宴給自己未來道路打下多少基礎，而滿腦子都是對那位老人的沉重諾言。
在那從未見過面的祖母認為已經有足夠實力向克蘭雷德尋仇，使得一場仇怨劃上悲劇的終點之前，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十年？五年？三年？
要想阻止那不願意看到的結果，就必須在最快時間內提升自身力量……能夠介入到祖輩矛盾之間的力量！
「一定要趕得及，一定要做到……」重陽坐在回宅的馬車裡，握緊了拳頭，眼裡閃爍如炎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