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遠遊之前
三年前開工建造的青螭行宮,現已經接近竣工。
與河中直隸府的其它行宮不同,青螭宮幾乎全以青灰色的堅硬石料砌成,宮牆也黯灰髮青,遠遠望去,宛如螭蛟盤踞,蜿蜒青碧。
青螭宮的營建,不曾沿襲中土傳統的磚、木、石、瓦混合結構,而幾乎完全以石料為主,乃是參酌了幕府中西洋傳教士以及來自「女皇阿羅斯」國匠師的一些建議,也因此揉和了更多的異域風格、西洋風情——這固然是因雷瑾府上的妾婢女奴,很有不少是來自番胡異族的美女嬌娃,在營建宮殿時適當考慮這些女眷的感受與喜好,也不失為一種有效的籠絡手段;但其中更多則是出於安撫民心的考量,以及禦敵於堅城之下的軍事考慮;總而言之,從軍政要略上著眼營建青螭宮才是重中之重的緣由。這巍峨矗立於河中府城西面三十里的青螭行宮,雖然尚未完成,但它恰好與河中府城形成犄角之勢,互為援應,在明眼人心中無疑便是一處堅固的屯兵雄城,堪作陪都屏藩之一。
春末時節,青螭宮格外的肅穆莊嚴。
已經完工的高樓聳立雲天,氣勢非凡。
旗幟隨風搖動,丹陛之上的佇立銅鶴噴湧著青色雲煙,宛如天闕雲宮。
當雷瑾的車駕鹵簿步出宮門,通過中闕之時,監造青螭宮的職事官吏、民爵公士,一齊跪倒兩側,山呼萬歲。
青螭宮前有馳道與官馬大路相連,官馬大路上走避不及的士庶商民,遙見鹵簿儀仗,亦紛紛趨下路旁田野,跪倒在地,深垂其頭,以示崇敬與畏服,無有敢於仰而視之者——雷瑾之威勢,在西北治下已全然與帝王無異,起居出行上就是有些僭越逾制的地方,士庶人等亦以為理固當然。
黑甲騎軍,隆隆馳過,這是鹵簿儀仗的先頭前驅。
冷酷、威嚴的軍隊,軍紀森嚴,如同鋼鐵鑄就,精密而鋒利!
陽光下,旗幟、戈戟、甲馬、戰車、盾牌,罩著面甲的騎士只露出冷峻的眼睛,殺氣森森,醞釀著血色風暴。
在河中鐵血營當值備警的簡選鄉兵們,也全面參與了沿途一路的警戒。當許多上直鄉兵滿心裡都是對黑甲驍騎的艷羨,甚至嫉妒之時,披堅執銳奉命當直的簡選鄉兵趙許卻對那些威風凜凜的黑甲驍騎視若未睹——此時此際,他的全心全靈,他的眼裡,就只有在黑甲驍騎後方徐徐跟進,如火亦如荼的那一撥驃騎勁旅。紅幟、紅袍、紅襖、紅纓、紅綬,護衛親軍的馬隊雖是策騎緩進,其徐如林,但在如雷蹄聲中卻是凜然生威,透出一股子侵掠如火、其疾如風的冷厲氣質,雄壯、威武、強悍、剛猛,騎士個個沉靜如水,逼人氣勢卻是撲面而來。
作為先頭前驅的黑甲騎軍,無論是霹靂薔薇旗下的近衛騎兵獨立軍團,還是黑底面認軍旗下的六大黑旗軍團,都是聲威卓著的百戰勁旅,他們黑甲黑旗的赫赫威名,也是歷次戰事中用戰場上無數鮮血、無量屍骨堆出來的,是踩著敵人的頭顱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其中的六大黑旗軍團一向以黑為尚,根底更是雷瑾當初倚之起家的本錢——以西北雷氏各支子弟兵為班底編成的「西北雷氏鄉兵」,雖然這麼些年下來,諸黑旗軍團中的雷氏子弟兵陞遷的陞遷,調離的調離,戰死的戰死,傷退的傷退,各大黑旗軍團中的雷氏族人也已經不多,人事屢有代謝,一代新人換了舊人,但黑旗諸軍團的精銳勁悍,仍然無人可以置疑。不過,如果與雷瑾直轄的護衛親軍相比較,黑甲騎軍在西北士民心目中的地位,那又還是稍遜一籌的。在西北士民心中,直屬於雷瑾麾下的護衛親軍,就是西北最精銳的驃騎,就是西北最強悍的軍團,更是所向披靡的天下強軍,它幾乎完全由各階別的軍功銳士簡選編伍,西北平虜軍中最強悍的「龍驤猛士」至少有一半匯聚在護衛親軍的「金刀牡丹」旗下,「龍驤猛士」以下的各階銳士更是燦若群星,且護衛親軍中的銳士,人人都以獲佩「驃騎金刀」、「血牡丹」紫金勳徽、「六駿大鐵騎」銅章綬帶、「金星」等為無上之榮耀;而護衛親軍的各級將領、軍官/軍佐(伎術官)、軍吏(軍中征辟招募的非軍籍胥吏,可計軍功授吏士爵秩,可申請轉隸軍籍),也是從西北幕府隸下諸軍各部隊之忠勇多謀、身經百戰的將領、軍官、軍佐、軍吏中層層選拔,經過嚴苛的淘汰甄選,可謂千里挑一,豈是等閒可比?而西北最好的戰馬馱畜、最好的器械甲仗、最好的弓弩銃炮、最好的衣被軍需以及最上等的糧餉給養都優先配發撥付於護衛親軍;這樣的強悍軍團,西北任何一位軍官或者士卒能夠入選其中,就已經是一種無上榮譽,惶論其他了。所以,此時此際,眼中心上「只有」護衛親軍的人們,也並不止趙許一個,而是有成百上千。
資深的賞金客第五竹,這個時候駐足於小山崗上白樺林邊,他一身行腳商人打扮,胡袍箭衣高踞在一頭雙峰明駝上,後頭還牽著一頭馱滿貨物的駱駝,翹首眺望著兩三里外從官馬大路上徐徐馳過的車駕鹵簿,他的懷中雖有一具「千里鏡」,卻也不想在這當口兒拿出來使用,窺伺車駕鹵簿其罪非小,惹人誤會的話,他會有不小的麻煩,還是謹慎小心為妙。他的消息來源很靈通,已經知道雷瑾即將被朝廷加封晉爵,奉旨頒詔的朝廷欽差,其大隊人馬從京師出發,經過大半年的跋山涉水,現已經快到河中直隸府了。據比較可靠的內幕消息,這一次朝廷給平虜侯本人的加封賜誥,除了「功封一等平虜公爵」,「世襲罔替」,「開府」,「假黃鉞」等一堆兒官銜、名號之外,還有功臣、散階、勳官等一長溜的榮銜,又有「太保」「少師」兼「太子太師」等「公」(三公)「孤」(三孤)「師保」(青宮師保)虛銜加官,本朝也殊為少見。到了這一地步,獨霸西北的雷瑾僅只差一步就可晉封「某國公」之爵,若再上一步就只能封「某某郡王」、「某王」等王爵了。當然從目前來看,朝廷尚未窘迫到日暮途窮的份上,根本就不可能以「國公」、「郡王」等厚爵加恩於臣下的,本朝吝封公爵之賞乃是眾所周知的了,哪怕是開國元勳中的異姓國公也只有身後追贈王爵的哀榮,尚無生封王爵之先例。但這一切都還算不得什麼,更值得有心人注意的,還是關於朝廷頒詔命予雷瑾,加「左都御史」銜「都督陝西四川雲南貴州烏斯藏朵甘韃靼西域等處地方中外諸軍事宣慰軍民綏靖匪寇總理糧餉帶管鹽茶屯田群牧河漕事,欽命子孫世襲永鎮其土」的坊間消息;還有些消息則傳說朝廷即將收回原賜平虜侯雷瑾佩掛的「平虜將軍」銀印,而破例改賜「平虜大將軍」金印,因為兩朝帝師宣武公掛「撫軍大將軍」金印督師中原,遼東武寧侯掛「遼東大將軍」金印鎮守遼東都有先例,平虜侯為甚就不能掛「平虜大將軍」金印鎮守西北呢?就是掛「征西大將軍」金印也沒什麼不可以吧!類似的消息在西北甚囂塵上,真假莫辨,第五竹內心很是懷疑,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這般真真假假的消息其實乃是平虜侯府故意傳揚出來的,為的就是在平虜侯進位公爵之前大造聲勢,形成某種輿情與預期,為將來更進一步坐實雷瑾在西北的割據獨霸態勢打下基礎。
第五竹此時此刻,浮想聯翩,忽忽想起當年先皇帝在位時,陝西連年旱蝗,糧食歉收,民生原就艱難,又突遭大災荒,以致民不聊生,餓殍遍野,盜賊流寇蜂起,饑民從賊者十之有九。陝西流寇流突無定,官兵大軍進剿,陝西地方兵來匪去,幾被焚掠一空。陝西流寇初起時多為烏合之眾,不識編伍部勒軍法紀律,官軍進剿也屢有勝績,但是陝西各路流寇雖力不能支,卻敗而不亡,往往敗而復聚,分路流竄,突入湖廣、四川、山西,竄入河南等省。陝西流寇之亂,亦成為當時雷瑾扭轉乾坤的一大契機,斯時被軟禁於京師、正身陷囹圄的他,乘此千載一時的機會設法擺脫了朝廷羈縻,此後他便海闊天空,縱橫捭闔,借剿匪平亂安靖地方之名,迅速崛起稱霸於西北,方有今日這割據諸侯的霸權氣象,亂世梟雄的大勢格局。英雄借時勢,時勢助英雄,誠然是時也運也,天命所歸,機遇所鍾,非獨人事使然也,他人卻是羨慕嫉妒不來矣!
車聲轔轔,蹄聲隆隆。
平虜侯世子雷浩從車外收回目光,示意侍婢放下車簾子,隨即就將注意力投入到對最新的《軍務簡報》、《政務簡報》、《諜情簡報》、《形勢匯纂》等機密文牘的閱讀和思考當中,密切關注著天下形勢的變動趨向。雷浩知道自己離開西北中樞的時刻越來越迫近,他的時間所剩無多,所以他就越發的珍惜起眼前時光了——大約在入秋之後,年歲漸長的雷浩,就將與其他幾位異母兄弟一道,在雷氏元老院的「護送」下,輾轉流徙,踏上「獸域修行」的苦行遊歷之路。就像他父親雷瑾當年曾經經歷過的那樣,他將暫時遠離西北軍政中樞,跋涉窮山惡水,闖入深林叢莽,途經苗疆蠻寨,游弋茫茫草原,深入沼澤蘆洲,獨行戈壁大漠,登上大海荒島,期間少不了在窮荒絕域冒險、荒村野店棲身的經歷,遭遇禽獸蟲豸、流民匪寇、番胡蠻夷什麼的,當也是家常便飯了。在此後長達兩三年甚至三四年的漫長時間裡,在他苦行遊歷期間,他甚至可能再也沒有機會,更沒有時間閱覽上述的機密文牘,而期間發生的天下大事、形勢丕變,他恐怕只能通過道聽途說的方式來瞭解。如此一來,雷浩又怎會不加倍的珍惜眼前的機會呢?
當然,雷浩更清楚,經過一番遊歷苦行之後,即便他能闖過元老院設下的「十關」,通過「獸域修行」的最後考驗,也並不意味著他就能從此安逸下來安富尊榮。雷瑾已經明白告訴了他,通過了「獸域修行」僅僅是一個開始,他還得在成年加冠禮之前混跡於塵世之中,遊戲於江湖之間,「閱歷世情人心」,「洞察民生疾苦」,藉以磨礪心性、識見,以及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眼力和智慧。按照雷瑾已然透露的隻言片語,雷浩心下猜測,那時,他可能還得隱匿身份,與三教九流的江湖人、三山五嶽的江湖客在一起打滾廝混,他可能得去瞭解那些個下三濫的鬼蜮算計、知曉那些個下九流的江湖詭譎,他也許有可能要用十塊銀圓做本錢扮一回販絲販茶販布小行商,他也可能要跟著人走南闖北去走「標」又或者接賞金會館的「懸紅排單」去賺取賞金,等等等等。而等到雷浩正式加冠成年之際,則是他就藩去國之時,三份暫時分封的「世子聽政采邑」以及在世子名下那一份「名義食邑」,屆時都等著雷浩帶著一干扈從手下去接手「經營」,從無到有開創出一番文事武備的事業,取得多方面的治理實績。雷浩心裡清楚,只有殺出一條血路,闖出一番局面,到那時他才能向父親雷瑾以及西北全體臣民百姓有所交代,拿出過得硬的「實績」來證明他的才德賢能足以堪當重任,將來襲爵執政之時亦不會有負眾望;同時,他在就藩之後,仍會在適當時候被安排去秘密從軍,屆時其真實身份將被故意掩蓋,他會直接從一名野戰部隊新兵開始服役,以盡到一個西北臣民對西北主君所應負擔的戰戍義務,哪怕他是身份貴重的世子也不能例外。
心下稍微轉過一絲兒對將來自身前途的不安和疑忌,雷浩馬上就醒覺不妥,冷冷的將這一絲念頭即刻掐按了下去,不管自個怎麼的千憂萬愁,顧好眼前當下的程課才是緊要,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啊。
眉尖微微一挑,雷浩拋開一切雜念,細細閱讀手中的機密文牘,他的注意力迅即就被《形勢匯纂》上提到的消息所吸引了。
身為平虜侯世子,自然便有許多常人難以企及的優勢和機會,雷浩也知道父親雷瑾曾經下了很大力氣,投入了很多心血和精力,開銷了大筆的錢糧,訓練培養了一大批或高鼻白膚或棕膚高鼻的「色目人」秘諜暗探,而且在最近幾年陸續派遣,不斷滲透潛伏到西北幕府周邊諸國,甚至遠至遙遠的歐羅巴洲,亦差派有諜探前往刺探消息。《形勢匯纂》上的消息,提到了歐羅巴洲曠日持久的混戰,許多國家都捲入其中,雷浩立即意識到,此一消息應當就是西北所屬色目人諜探傳回來的。
雷浩還注意到歐羅巴洲諸國大混戰,最早是由「波西米亞」(即後世的捷克)突發的「布拉格事件」發端,爾後「神聖羅馬帝國」的選帝侯和其他德意志諸侯們,相繼捲入內戰。操著德意志語的「新教聯盟」與說著德意志語的「天主教同盟」,分別在外援勢力的明暗支持下投身內戰,進而引發歐羅巴諸國的長期大混戰。
諜探的消息中屢屢提及由東法蘭克「德意志王國」發展而來的「及「神聖羅馬帝國」的哈布斯堡家族王朝在歐羅巴洲的興起、鼎盛與衰落,以及這場戰爭的最後勝利者「法朗斯」國和「瑞丁」國,還有從中獲利者「英吉利」國、「和蘭」國等,至於《威斯特伐尼亞和約》的締結,則意味著這場漫長戰爭的終結——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裡,在「德意志人的神聖羅馬帝國」土地上,攻伐不斷,戰爭連連,歐羅巴洲各國的君主們也相繼捲入戰爭,直到簽訂《威斯特伐尼亞和約》之後,才結束了這漫長的戰爭。這既是「新教聯盟」與「天主教同盟」之間、諸侯與諸侯之間、諸侯與皇帝之間的「神聖羅馬帝國」內戰,也是歐羅巴洲各國君主們的爭霸大戰,而「神聖羅馬帝國」則因此徹底衰落。
諜探的消息還說,神聖羅馬帝國六分之五的鄉村被戰火毀滅了,人口減少了三分之一以上,農民已經一無所有,飢餓和死亡如影隨形。戰爭雖然結束了,「德意志人的神聖羅馬帝國」依然是四分五裂、殘破不堪、諸侯林立的一個「名義國家」,徒具虛名而已。西北諜探注意到,戰後的「神聖羅馬帝國」,有三百六十個自立一國的諸侯邦國,有一千五百個割據一方的自治領地。而且大部分邦國版圖很小,譬如在「威斯特伐尼亞」地區,一個邦國頂多也就是方圓百里的百里之國,但是所有的邦國都擁有自己的軍隊,有的邦**隊甚至僅有十二名士兵,對外征戰完全依賴僱傭軍。
《形勢匯纂》作為西北機密文牘,通常也會輯錄西北幕府各文武大員、高層幕僚、智囊謀士對天下形勢、當前時局、政事、軍務、民情的剖析、評斷、估計、預測,以及他們對某些軍政要事的相關批示、建言甚至條陳。「法朗斯」和「瑞丁」兩國,暗中煽風點火,坐山觀虎鬥,趁著各方互相大打出手鷸蚌相爭的機會,趁火打劫,伺機參戰,最終「法朗斯」漁翁得利,一躍崛起成為歐洲新霸主,而「瑞丁」也攫取了北歐羅巴強國地位,並掌握了波羅地海的霸權。雷浩注意到西北不少軍政要員都對此諜報作出了剖析評斷,各有見解。顯然,「法朗斯」和「瑞丁」在爭霸中的老辣算計以及他們崛起的過程、決策、得失,還有神聖羅馬帝國的衰落,都值得後來當權執政者深思和警惕,引為借鑒,從中汲取治國理政的經驗教訓,而且中土距離歐羅巴洲非常遙遠,人們剖析評斷起番邦蠻國的軍政得失亦是毫無顧忌,也不會為尊者諱,西北不少軍政要員正是看到這一點,才對發生在歐羅巴洲的這場長期爭霸大戰如此的感興趣,樂於剖析評斷其中的成敗得失。
雷浩終究是少年子的天性,對西北臣僚謀士這些剖析評斷的興致並不是很高,倒是對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更感興趣一些。
諜報文牘中,重點提及了歐羅巴各國的武備情況,從僱傭軍、教會武力的首領、頭目、兵員、編伍、武器、糧餉,到各國常備軍的兵源、員額、將領、軍械、輜重、供給、操典、戰法,再到編伍訓練、實戰戰例,西北秘諜搜集記述已經相當詳細具體。
雷浩很快就注意到一處,瑞丁軍隊的火槍兵,在戰場上已經使用「紙殼彈藥」作戰,其中之利弊,軍府秘諜司亦有幕僚、謀士等專人做了分析和歸納,並與中土的火器作戰兩相比較,加以總結綜述——中土帝國的上直親軍、京營、諸邊軍鎮,包括西北平虜軍編置的火炮,於作戰時亦有類似使用「紙包彈藥」之條令措置和實戰戰例,但火銃、火槍在操練和實戰中,目前則並無類似實例,尚未有「紙殼彈藥」之發明,蓋因軍中雖然編列大量火銃、火槍用於作戰,然而以火銃火槍目前之地位,在軍中還遠遠不如火炮來得重要和突出——此項事例,其中的中外異同、利弊得失,宜當深思細究。
「也許,可以在扈衛廳的火槍隊中試行此法?」雷浩心中有些躊躇,他自己名下的「世子扈衛廳」中倒是編列有精銳的火炮隊、火槍隊,但他旋即撇開這個念頭,這事也不是什麼急務,以後再做不遲。
雷浩再細看著,又見有「瑞丁」之國王,名為「古斯塔夫」者,其人一手編練新軍,頗具智勇,嘗以「新穎」(於歐羅巴洲而言)的火炮轟擊、騎兵突擊、步兵掃蕩的三段戰法,率瑞丁軍隊橫行於歐陸,罕逢敵手,若非「古斯塔夫」壯志未酬就已戰殞身死,「法朗斯」最後未必就能將歐羅巴霸權攫取到手,「瑞丁」當時可也是有實力有機會爭一爭的吶。
「唔,這「古斯塔夫」的戰法,倒與本朝太宗掃北,多次出塞破擊蒙元的戰法頗為神似;嗯——奧斯曼突厥的蘇丹近衛新軍,他們的戰法與「瑞丁」軍隊之戰法相比,亦多有相通相近之處。看來「英雄所見略同」,是不論古今,無論中外的啊——」忽然自言自語的雷浩,想通了諜報中的一些關竅,心中疑惑一去,不由會心一笑。接著再看到瑞丁軍「大量裝備火槍、長矛」,軍中「三分之二的士兵配備了火槍」的記述,他不由得沉思默想起來。西北平虜軍的火銃火槍以精良著稱,但造價和工食銀那也是相當之貴,雷浩對此相當清楚。而平虜軍若是也像「瑞丁」軍一般,為軍中三分之二的士兵都配上火槍,簡直是難以想像的了,難不成這「瑞丁」國還坐擁金山,沒有軍費兵餉不足之虞?
雷浩回過頭來再細看諜報中記述的細節,這「瑞丁」的常備軍隊,亦不過數萬人而已,恍然而悟:「原來如此,若是兵員再多些,「瑞丁」要為軍隊中三分之二以上的大多數士兵配上火槍,想來也是不可能的了!
呵呵,五萬之數都不能達到的常備軍隊,居然就可以在歐羅巴稱王稱霸了。不過,接近三萬人的火槍兵,在他們那邊,應也算得上一支精兵了吧?
三五萬支火槍倒也不難措置,但我西北若是全然照此辦理,就是不算暫編奴隸軍團、地方守備僉兵、鄉兵民壯以及鐵血營、巡捕營等等兵員在內,僅是現役野戰步騎,算下來最少也得配備一百五十萬支到兩百萬支以上的火銃、火槍才夠使用、修補、耗損、汰換之需,再加上鉛鐵彈丸、火藥什麼的,造辦、儲備、調撥、輸運、供應都要花錢,這等開銷實在巨大,人力財力極難為也。況且火銃、火槍仍有很多弊病,在其品質改善到完全可以忍受之前,在軍中推行此法的阻力恐怕也不會小;我精銳野戰軍團能有半數以上士兵配備火銃、火槍已屬不易,地方守備軍團什麼的,一半根本就不用想了,哪裡能像「瑞丁」這般全軍大量配備呢?果然是——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難處,絕不能一概而論的了。」
想到這裡,雷浩便打開小案幾下面擺著的一個剔紅鑲螺鈿漆匣子,取出一疊仿「澄心堂」古方的小箋紙,筆囊中拈起一支湖州狼毫小筆,在攜帶的墨汁盒子裡蘸了蘸墨,即在箋紙上如飛狂草,一一記述備忘,一行行蠅頭大小的狂草小字都是他方才對所閱各諜報事項的疑問、推測與判斷,是非對錯都是要留待他日事實來驗證或者印證的。曾子有云「吾日三省吾身」,雷浩是很善於學習和模仿的一個人,他起初只是將左長史劉衛辰「自省自察」「謹慎執政」之道作為他借鑒模仿的榜樣之一,但年深日久之後,他也已經養成了習慣,他會將他每日裡的見聞新知,他個人對人對事的推測、猜測、評論、判斷、理解、體會、領悟,他對人對事的喜、怒、厭、惡等觀感,皆擇其要者,筆記而秘藏,默不示人,雖至親也不得近睹也。雖然與左長史素來沉穩持重、謹慎細密的執政風格相比,雷浩這般做事的火候還是稍遜一籌,但也算相當不錯了;換作劉衛辰做事的話,凡是涉及機密,定是記在心裡邊才較為可靠,凡是涉及機要的紙張最好都舉火焚燬不留餘燼,如此才是「君子慎密而不出」之道。當然,雷浩為了預防不慎洩密,他平常不僅純以難以辨識的狂草書體記錄,而且還自創了一套只有他自己一人才明白含義的密文暗語,類似軍中所用的「密書」「密畫」或者「陰文」,外人即便看到,也會懵懂茫然,不知所云——身為平虜侯世子,個人的喜好和厭惡,已經不完全是他一個人的私事,事機稍有疏失,牽累臣僕,也許就會有不測之禍暗生肘腋——有道是「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他這位世子要是「事機不密」的話,輕則失去世子之位,重則有性命之憂,現在世子門下籌謀贊畫、奔走執役的一大幫子臣僚、部屬、扈衛、僕從,乃至清客、幫閒可能都要受此連累,誠然是同氣連枝榮辱攸關,焉能不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