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關於憤懣與縣政(1)
月華皎皎,秋蟲嘁嘁。
燭影搖紅,焰心幽藍。
兩女在此之前,已經覲見過雷瑾兩次,也近距離感受到雷瑾身上那種不怒自威的上位者氣勢,那是一種令人身心顫慄的感覺。而在這一刻,心思極為敏感的兩人,只一眼就本能地感應到雷瑾身上的氣息,與此前所感受到的威勢有了很大不同,內斂密藏在無形威勢當中的是那內心裡強自壓抑和積蓄著的冰寒殺意,雖然雷瑾收斂壓抑得相當不錯,但僅僅是兩女能夠感受到的那一點點細微末節,也狂暴得令人戰慄,陰沉得令人壓抑,宛如風暴來臨之前的光景,黑雲壓城城欲摧啊。
也許是深處內宅之中,平虜侯並沒有刻意在人前掩飾自己的內心情緒,這才讓心思極為敏感的阿里婭和哈娜妮窺見了一些異常。
是誰或者什麼事,令得慣於喜怒不形於色的平虜侯,內心如此憤怒,以至於壓抑不住內心情緒的外洩?
一絲絲的陰冷,悄然沁肌入骨,阿里婭和哈娜妮雖然不是很清楚雷瑾當下是什麼狀態,卻也聰明的知道,現下的雷瑾肯定不是正常狀態,今晚她倆要小心侍侯了,不慎觸怒平虜侯的結果,必定不堪設想!
火鐮、火石交擊,引燃火絨,一撮山西『鄭世寬』煙絲在碧璽煙斗中燃燒起來,騰起縷縷香煙。
俗稱『淡巴姑』的煙草,其別名甚多,不可勝計。中土之境,原無煙草,亦不詳何年何月自海外傳入帝國境內,大概世宗皇帝在位的嘉靖年間,煙草就已經在閩、廣等地的士民黎庶中流行,之後又逐漸傳入吳、楚。到了神宗萬曆年間,帝國北方的晉、陝、遼東等地也陸續開始大量的種植販賣煙草,在不少地方,邑民生計幾乎完全仰賴於煙草之利,亦可想見帝國之內嗜吸煙草者日眾之現狀。
帝國黎庶吸食煙草,不外乎鼻煙、水煙和旱煙等幾種方式,其中吸旱煙者最為常見。在商人未設場坊制售旱煙之前,鄉民多是將煙草拌以少許食油,揉碎自吸。即便在商人設場制售煙絲之後,鄉民也很少買煙絲,仍舊自製自吸。但是,只有把煙葉變成煙絲製品,才能遠銷各方以獲利,因此各地的旱煙作坊逐漸興起,從而有了煙商,也有了『煙稅』。
山西的河東一帶,氣候土壤適於煙草種植,所產煙葉也自是品質上佳。『晉商』山西翼城人鄭世寬在曲沃開設了『永興和煙房』,其煙房出產的『鄭世寬』煙絲,遠銷各地,名聞遐邇,就是遠在西北的雷瑾也知道他的名頭,平虜侯府中就採辦了不少『永興和煙房』出產的煙絲,勁大的『生煙』、口感柔和的『皮煙』以及拌入香料的『雜拌』煙絲,一應俱全,雷瑾雖不嗜煙草,憤懣鬱悶之時也會吸食一兩包煙絲,借此紓解胸中悶氣,提振精神。
煙斗中填壓緊實的煙絲,隨著雷瑾悠長的呼吸絲絲燃燒,幽明互變,裊裊香煙縷縷升騰,恍如他陰晴不定的思緒。
身心沉浸於瀰漫的煙霧之中,煙絲那獨有的香味一點點沁入肺腑,一些剛剛過去不久的事情,慢慢地浮上了雷瑾心頭……
天狼一脈的餘孽,昨日埋伏在半道上行刺於他,這是意料中事,不足為奇。其中一位刺客,雖然拚死殺到雷瑾身前十步之內,卻被雷瑾猝然出手,以一條細若髮絲的『九合黑眚絲』一擊而制其死命。大概那刺客至死也想不通,宛如蛺蝶飛來,輕如落絮,蕩若游絲一般的九合黑眚絲,竟然暗藏無窮殺機,無視天狼一脈『天狼嘯月訣』全力催谷之下的強大罡勁,只是著身一沾,詭異絕倫的陰力氣勁已經直透內腑百脈,剎那之間摧心碎骨蝕精化血,那刺客轉瞬間一命嗚呼,外表卻是一無傷痕,這乃是雷瑾陰勁凝『氣』已達出神入化之境的標誌。要知道,雷瑾一身武技雖然幸運的晉入天道層次,但是也存在『弱點』和『缺陷』,畢竟不是依靠一步一步的紮實苦修,逐步領悟而成的修為,可謂是猛虎雖成,薔薇未果,剛猛有餘,陰柔不足,尚需許多溫養水磨工夫,直需陰成陽就,龍虎交匯,水火既濟之際方算大成。雷氏的『九天殷雷訣』,天生偏於剛霸猛烈一路,雷瑾在習武之初,便一直設法兼修多種偏向陰柔圓韌路數的上乘武技,以彌補自身的弱點,譬如他從『水雲樓』謝家得到的『流光劍訣』就是其中的一種。雷瑾晉身天道之後,經過數年苦修,將真氣陰勁練至化境,一身修為漸漸臻至龍虎交匯的境界,天狼餘孽的刺殺,又怎麼可能讓日理萬機的平虜侯有絲毫的掛心縈懷呢?
事實上,雷瑾胸中的一腔憤懣與鬱怒,與早前天狼餘孽的刺殺毫無干係。
他的憤懣,他的鬱怒,其實都來自於監察院巡訪使楊青的遇襲一案。
楊青在履行公務途中遇襲一案,著實是驚官動府,內務安全署下轄的巡捕營、鋤奸營、鐵血營以及地方守備軍團都是聞訊出動,甚至駐防四川的四川行營也被驚動了,這樣大的事情,沒有人敢於怠慢拖沓,六百里急報剛巧在昨日夜裡逐級上報到雷瑾的案頭。
雷瑾割據西北邊陲,執掌權柄多年,在長年軍政生涯中所積累的敏銳政治直覺,讓他立即洞察這件兇案的表象背後所隱藏的詭譎和蹊蹺:楊青一行的車馬遇襲,絕非鋌而走險的流竄匪徒所為,而是有人在幕後唆使或指使,甚至是操縱或組織了這一次的襲擊事件。聯繫到楊青監察院巡訪使的官方身份以及楊青即將前往的目的地,雷瑾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是某些人覺得楊青的巡訪察查對他們利益構成了嚴重的『威脅』,因此意圖先發制人,以暴力手段拔掉他們的『眼中釘』。而所謂的『某些人』,十有**,不是富縣、榮縣那些與鹽場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土豪劣紳,就是合州地面上的某些藐視法紀的地方豪強,甚至有可能是那些利慾熏心的地方官吏。
當然,問題並不僅僅在於此,由點及面,由此及彼,舉一反三,深入挖掘暗藏在表象背後的根源,雷瑾內心的憤懣鬱怒自是難以抑制,但形格勢禁之下,卻是難於發洩出來,究其原因即是經由楊青遇襲一案而明白呈現於前的一種帝國秩序和社會常態——至高無上的『皇權』只及於縣,縣以下則是宗族村社自治的地盤,皇權對此終究是鞭長莫及,既管不到也管不了,而且也管不好,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是如此情形。因此,宗族村社雖然是地方穩定的基石,但也可能在一定條件下成為動亂的淵藪。西北幕府在開府的當年,即頒布律法條例允許各種名目、各種行業『會社』的公開存在,其根本目的就是借此來制約地方宗族村社勢力的過度膨脹,避免其亂序失控。同樣,設置監察院的各級官署,大量吸納西北儒生在監察院官署中任職,以及組織半官方背景的『懷仁社』等等,雖然其主要目的並不在於約束地方宗族村社勢力,但西北設置監察院和懷仁社,也確實有抑制宗族村社勢力過度膨脹的一些考慮;至於在監察院、懷仁社乃至後來的『咨政會議』(中樞)、『議政會議』(地方府縣)中,委任大量非儒士階層的民爵士和退役軍功爵士,雷瑾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這些民爵士和軍功爵士能夠在西北政治中立即發揮多麼大的作用,事實上他個人認為這些來自下層的爵士新貴,在未來的一百幾十年內,難以成為一股令人不敢忽視的政治勢力,也難有什麼大的政治作為,他們的主要作用就是在『監察院』、在『懷仁社』、在『咨政會議』中佔位置,牽制乃至抑制儒士階層勢力的過度擴張,避免在監察院、懷仁社乃至『咨政會議』中出現儒士階層一家獨大的局面,若是因此而具備了限制地方宗族村社勢力的些許效用,那也只能算是『城門失火』,捎帶著『殃及池魚』了。在治下的各種階層、各種勢力之間,努力尋求某種形式的均勢與平衡,本來就是當權者施政的核心要訣之一。
楊青遇襲一案,在雷瑾以及一干謀士智囊們看來,就是地方上那些植根於宗族村社的鄉宦生員豪紳地主,已經漸漸忘記平虜侯的刀有多快,隨著野心的滋長,部分人已經敢於鋌而走險的偷偷挑戰西北的律法與權威,這可不是一個好的苗頭,也暴露出西北治下的一大治理隱患,必須及時將這種苗頭強力打壓下去。問題在於,『皇權』只能及於縣,在這種帝國社會常態下,再鋒利的快刀也難免陷入鞭長莫及、有心無力的窘境,當下亦只能以懷柔手腕徐徐圖之,慢慢尋求長治久安之道,目前卻是不能操之過急了。處在兩難之境中的雷瑾,也是深覺此等事相當之棘手,任是英雄蓋世梟雄無匹,也不可能與大多數人的意願對著幹,逆勢而為。況且面臨鞭長莫及的局面,縱是有力亦難施展,他唯一正確的選擇也只能是隱忍待機,這對於長期大權在握的雷瑾而言,是相當難以忍受的。他為此憤懣,為此鬱怒,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而楊青一行死傷纍纍的事實,匪徒悍然劫道殺官的行徑,即便是雷瑾也要為之赫然震怒——四川已經平定多年,匪患絕跡,四境晏然,而且還是西北幕府的膏腴腹地,現在居然出了這樣惡劣的事兒,能不震怒麼?這是對西北幕府治下律法與權威的公然挑釁和藐視,也是對平虜侯的公然挑釁和藐視,孰可忍孰不可忍?
不過,雷瑾雖然暫時無法解決所有深層的問題,但如果只拿楊青遇襲一案的那些幕後主使祭刀,殺雞儆猴的話,卻也不在話下——雖然,幕後的主使者們絕不會留下什麼把柄和手尾讓官方追查到底,但是權傾西北的平虜侯鐵了心要殺一些人的話,又哪裡需要事事鐵證如山呢?激怒了雷瑾,那些幕後主使者們將來一定會後悔,自古君王欲殺人,又何嘗需要多少確鑿證據呢?嫌疑就是最好的證據!
只是,雷瑾雖然知道當下需要忍耐和克制,他這心中卻極是不甘,這憤懣,這鬱怒,便像烈火烹油一般在心中熊熊飛騰,縱是一夜荒唐,在若干處女的身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宣洩,仍然咆哮洶湧,無法遏止。
憤懣填膺,殺意森森!
若是換作另外一個修為近似的武者,如此這般恣意放縱內心的七情六慾,不予駕馭,不思調控,非得落個走火入魔、氣岔奇經的下場不可,修為退步那都是輕的,一個不好就是形銷神散。但雷瑾所修諸法中,『邪宗』根本法門『邪帝無上』卻是以七情六慾為資糧的邪道無上方便法門,偏出正軌之外,不在常理當中,越是放縱**,越是威力無窮,而且對手的七情六慾亦可因勢利用,詭變出奇以克敵制勝,因此放縱七情六慾對於兼修『邪帝無上』心法並以之統御協調其他上乘心法的雷瑾而言,從來都不是修行上的禁忌。甚至可以說,雷瑾滿腔的憤懣鬱怒,一半確是因為楊青遇襲一案所引起,另一半卻是他蓄意借此機會,恣意放縱內心情緒**所致(對『邪帝無上』心法的修行,雷瑾當下將將處在一個即將突破而未突破的關竅上,借助某些外力或者機緣沖關破竅正當其時,楊青遇襲一案的六百里急報恰在這個當口送達,簡直就是渴睡時碰見枕頭,正中雷瑾下懷,豈有不善加利用之理?)
思緒萬千,兩包『鄭世寬』煙絲很快就被吸完了,雷瑾心緒稍平,將熔岩地火一般奔湧咆哮的憤懣鬱怒一一密藏於心底,行若無事的徑直離開起居寢所,他要去完成每日的例行早課,畢竟今兒個需要他親自處置決斷的事兒可算是不少,能夠早一點完成早課的話,時間上也能夠充裕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