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襲擊(3)
節近秋分,不但棉花吐絮,煙葉變黃,正當收穫之期。在帝國的北方,農民這時開始忙著播種冬麥,而在素稱富庶的江南大地,勤勞的農夫們也正在搶收晚稻;與此同時,南土北地所有忙於秋收秋種的那些農家,還得緊著晴好天氣翻耕土地,準備油菜等作物的播種。
秋收、秋耕、秋種,正是三秋大忙的時節。田間地頭,到處都可見到農家忙碌,不得空閒的情景。
金風送爽,秋實滿山。
官道之上,一行轎馬,迤邐而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官家的人馬。
秋日晴空之下,幾縷炊煙在朝陽麗日中裊裊升騰,雞犬之聲隱約可聞,鄉村原野,遠山近巒,舉目所及皆是一派朝氣蓬勃的景象,生機盎然。
程沂眺望著窗外的秋景,悠悠然一聲微歎,似是在驚歎這明媚的秋光,又似在感歎自己的人生際遇。
作為前四川執政府兵房車駕主事(事見於第四十九卷第四章),程沂在當年平虜侯成都遇刺一案中扮演了一個並不光彩的角色,他的所作所為,自然躲不開內務安全署鋤奸營事後順籐摸瓜的嚴查。以『通匪』之罪免官罷職,鋃鐺入獄的程沂,在監獄中熬了數年,卻是在去年得以重見天日,居然一朝起復,重入仕途。
這回,程沂卻是一出獄,就直接進了堪輿署任職——據說,堪輿署提領使司馬翰大人,一直苦於堪輿署差遣辦事官吏的不足,常年遣人窮搜西北,網羅各種可用的人才,甚至連監獄、苦役營、戰俘營、奴隸營這等地方都不放過,不問德行,不問品格,更不問種族尊卑,徹底貫徹惟才是舉之道。他程沂正因司馬翰大人如此這般的求才若渴,才幸運的得到這重見天日的一線契機;但是如果僅僅如此,那還是遠遠不夠的,畢竟程沂所牽涉的案子,那可是一等一的『謀逆』大罪,雖然程沂涉入不算太深,但若是沒有平虜侯的特赦令,莫說做官,就是出獄,那也是萬萬不成的。程沂後來在自己的特赦令檔案上看到的平虜侯親筆批示,只有「人才難得,准予所請。」這幾個字,而就是這幾個字讓程沂的人生,再次來了一個天翻地覆的大轉折,不但從囹圄中脫困而出,還得以重新進入仕途。人生際遇之奇詭波折,程沂的這番遭遇也算是一例人間傳奇了。
程沂之能夠被堪輿提領使司馬翰一眼看中,得益於他在風水堪輿一道上的深厚學養(當然也得益於他在四川巡撫洪正幕府以及後來四川執政府任職時,所表現出來的精幹才能)。現世儒學並不排斥風水堪輿,歷朝歷代許多儒學大家甚至是堪輿形勢宗一脈所公認的領袖人物,帝國儒生中研究堪輿形勢之學者不乏其人,程沂也不過是這些人當中的一位而已。說實在的,連程沂自己都沒有想到,堪輿風水之學竟然是他這次擺脫牢獄之災的最大關鍵,而在以往,堪輿形勢之學不過是程沂眼中百無一用的雜學。當年研習堪輿形勢之學,純粹是程沂那時自娛自樂的一種遊戲消遣。誰曾想到,這種『遣興雜學』,還能成為他人生大轉折中最重要的本錢呢?
蹄聲得得,程沂回望長安,已然看不到這座西北大城的影子。寬闊的官馬大路蜿蜒北伸,兩行白楊,夾道相迎,其干挺拔,其葉鮮黃,連綴道路,綿延千里,在秋日朗照之下,煞是壯美燦爛。
如今西北,無論是官馬驛道,還是鄉野民道,又或是城鎮、庭院、堡寨、莊園、別業、墓園,都在堪輿署的監管督查之下,大事栽植樹木花草以養蓄風水形勢,無形當中卻是增添了許多怡人景致。
不過,在程沂看來,堪輿署做的一些事情,說不定是倣傚別處的做法也未可知。
據他在堪輿署所瞭解的內情,西北的官馬大路,西北幕府治下的官署衙門以前雖然也有栽植行道樹木以蔭蔽行旅的情形,但絕非像最近三四年間這般規整劃一,要求嚴格,且還正式進入了堪輿署以及地方府縣衙門的常規事務之列,每年都要進行考績考察,這可就非同尋常了;而西北的府縣城池、繁華市鎮,相關衙門亦都頒有不少明文法令,要求各相關的官民人等於城市街道、官府公署、家宅庭院的空地余坪,即須栽植樹木若干,花草若干,相關條例的規定詳細入微,各項獎懲也非常明確,絕對不是可以敷衍塞責的公事。
無獨有偶,程沂從《邸報》以及堪輿署的來往公文和官方檔案中瞭解到,並非西北幕府一家如此這般行事,北直隸的京師、南直隸的南都、湖廣的武昌等地,各路割據諸侯也都有類似的法令。
譬如,京師的展太后,自其垂簾聽政之後,已經有多道懿旨頒下,譬如「令北直隸道路並種樹木」,「令諸街添補樹,並委錦衣府督種,工價折領於工部,仍限於八月栽畢,其分析聞奏」,「諸道路不得有耕種及砍伐樹木」,「其種樹栽植,如聞並已滋茂,……不得有砍伐,致令死損」等等。堪輿署的檔案也記錄了最近幾年間,京師內外,遍植槐、榆、楊、柳以及桃、杏等等之類,看其成效,也還是相當不錯的,至少京城的沙塵揚風天氣已經不像幾年之前那般惡劣,滿城綠蔭的覆蓋也更能彰顯帝都的繁華大氣。
至於南直隸、湖廣等地,也有類似的法令頒布,亦各有成效不等。
如此這般,到底是誰影響了誰?誰倣傚了誰?這真是不好說得很!
程沂思緒翻轉,卻又想到自己此行匆遽,目的卻是作為堪輿署的一員辦事衙官,銜命趕到距離長安城總有二十多里的山區,在植樹現場履行堪輿署的監管督查職司,這也是堪輿署中下級官吏們的常規差遣之一。這次唯一有點特別的是,平虜侯屆時也會蒞臨植樹之地,體察民情——其中的緣由,當然不僅僅是上位者意在為民表率這麼簡單。
長安自平虜侯開府西北以來,官方相繼建立了許多學院、學宮、學府、學園、書院、學舍、義學、學校以及少年營,又還有許多民間捐資籌款自辦的學堂、私塾、族學、鄉學、學校、學館,以及一些儒學士人自辦的半是書院半是學社的儒學會社,可以說彙集在長安的學子、生員數量極其龐大。而西北幕府對莘莘學子們自然也有不少的優待和資助措施(當然,其中的一些措施,說是對學子個人的『磨練』也是可以的),譬如長史府就規定,無論公學私塾,凡是禮曹在冊的學子,只要在空閒時間上山種樹(種樹的地方即由堪輿署酌情規定),每種一棵樹苗,官府即付給該生五個銅子,若一年之後該學子所種的樹能夠順利成活,沒有枯死,還可再向官府領取三個銅子。放在荷包裡叮噹作響的銅子,其威力還是不小的,因此不僅僅是長安、成都這樣人口眾多的大城,西北治下的許多地方,學生們都會很踴躍的在空閒之時上山種樹。畢竟種一棵樹苗至少有五個銅子可拿;若是最終順利種活一棵樹,則可拿八個銅子。這種一棵樹能拿到的錢雖然不多,但積沙成塔,種樹多了也是非常之可觀的。西北很多學生,因此都會趁著空閒種樹,尤其是一些出身貧寒的農家子弟,憑自己的勞力種樹賺學費。在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情形下,對學生們何嘗不是一種有益的鍛煉?
而對於西北幕府來說,如此措施,從現實來講至少可以做到數十年內林木薪柴不可勝用,農耕畜牧少災少難;往大了說,蓄養風水形勢,藏風聚氣,可得天地靈氣之庇佑,成就一方物華天寶之地,也是莫大之功德。事實上,西北治下,相關的官府衙門,現在每年都會劃定一塊地盤讓學生們種樹;而相關的學院、學宮、學校,也樂於組織自己的學生去種樹,賺那幾個銅子的種樹錢還是『小事』,畢竟風水形勢才是大事情,可不能壞了本鄉本土的風水龍脈不是?(這時代,完全不相信堪輿風水的人,根本沒有)。
平虜侯在這種學生群聚種樹的地方出現,為民表率當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最關鍵之處,以程沂個人的看法,平虜侯的舉動還是為了影響和攏絡那些趁著秋遊遠足參與植樹的年青學子們,爭取年青學子們的好感。
且不說程沂閒著無事,如何想著那些有的沒有的,等他這一行官吏趕到山上,已經有相當不少的學生在忙著挖坑種樹了,那場面很是熱火朝天。
看情形,平虜侯此時還沒有駕臨此地,一路上緊趕慢趕的程沂也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他可不想再次丟官入獄。
雷瑾挽起袖子,揮舞著手中的鋤頭,在一位上了年紀的冉『農師』(民爵)的指導下,很是專注的在挖著樹坑。
冉『農師』兩鬢斑白,一臉的風霜溝壑,倒是很有一點德高年邵的高人風範。
「一年之計,莫如種穀;十年之計,莫如樹木。」冉『農師』在不時提點著雷瑾應該怎麼挖那個樹坑才合用的同時,口中還唸唸有詞,「山崗多栽樹,水土不下流;山上林子多,水土不下坡……」
「冉老,」揮鋤刨土的力氣活,對雷瑾來說相當輕鬆,因此順著這位『農師』冉老的話接了下去,「下面可是『山頭個個光,年年遭災殃。田荒荒一年,山荒荒一世。』?」
「對!對!」冉老一怔,隨即一臉的驚訝,笑著說道:「小老兒平日閒著無事,就編了些種樹的順口溜,想不到,連侯爺也知道了。」
「呵呵,這不是《長安轅門抄》和《西京快報》上都登載了冉老的《種樹歌》麼?嗯?難道這兩家報房竟敢不給冉老潤資(潤筆的資金)?」雷瑾有些狐疑,望著冉老說道。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冉老連忙解釋,「他們都封了好大的利市。只是小老兒不敢居功,推辭不下,潤資都已經捐給了義學。」
「哦,那就好。」雷瑾見狀也不好再追問了。這位冉老,種樹是一把好手,幾十年下來自然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於是在閒暇之時將其數十年來記憶中所記所知的各種民間農諺,編成《種樹歌》、《攻麥歌》、《天象歌》等歌謠,讓其家族中的孩童口口傳唱,結果竟是被報房的『耳報』聽到了,整理成文之後就搶先登在了《轅門抄》和《快報》上。就譬如這《種樹歌》中,就彙集了諸如「植樹沒訣竅,深埋、根展、栽牢靠」,「填土漫過根,略提樹苗根舒伸」,「要栽松柏杉,莫叫春曉得」,「春栽楊柳夏栽桑,正月栽松好時光」,「西北風,莫栽松,栽上也是不成功」,「沙裡棗樹泥裡柳,百棵能活九十九」,「旱棗澇梨崗上楊,窪地種柳柳成行」,「要得樹長大,三年不離鋤頭把」,「交人交心,澆樹澆根」之類讓關陝一帶農戶人家耳熟能詳的農家諺語,而雷瑾自然也能從各種簡報和邸報中看到這位冉老編撰的各種歌謠。
雷瑾與冉老在這廂毫無尊卑上下的言笑晏晏,堂堂的當朝大侯爺沒有一點架子,完全顛覆了不少人心目中想像出來的平虜侯形象,這一幕卻是讓不遠處種樹的學生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於目瞪口呆——這就是傳說中威嚴冷酷,動輒殺人的平虜侯麼?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嘛!
其實,在雷瑾自己看來,像冉老這樣的『農師』,可歸屬到完全無害的那一類人當中。對於這樣的人,實在沒有必要擺出一付威嚴面孔來凸顯彼此地位上的尊卑有別。
程沂這時卻是盡心盡力帶著一幫堪輿署的吏員,兢兢業業履行其監管職責,一絲不苟。畢竟平虜侯就在這裡,這時候還敢懈怠,那不是純屬找死嗎?何況他還是剛剛起覆沒有多久的一個小小衙官,是萬萬不能得意忘形的。
作為一個甲科進士出身的前東林黨人,程沂並沒有大材小用或者懷才不遇的怨懟之心,他對監管種樹其實並沒有什麼牴觸,反而覺得這也算是為生民立命的大事業,先賢孟子不是說:「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麼?《漢書》亦云:「於是辨其土地川澤丘陵,衍沃原隰之宜,教民種樹畜養;五穀六畜及至魚鱉鳥獸、雚蒲材干之資,所以養生送終之具,靡不皆育。育之以時,而用之有節。屮木未落,斧斤不入山林;豺獺未祭,罝網不佈於野澤;……」
再者說,西北之民,凡墾荒種桑、棗及松、柏、楊等樹者,慣例上可以豁免四年的田租(『四年起科』),不種樹而播種穀麥者,則需納絹若干疋;至於督導百姓種樹,考績突出之官吏,亦可酌情晉陞一級。這不要說是百姓們了,就是官吏們都會心動。程沂自己就已經打算好了,今年要在自家的小農莊裡為剛剛出生的小兒子栽上一百株樹,等到十幾年後,這孩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樹也成材了。那些樹木可以拿來做車輪,一棵成材的樹一般可做三副車輪,一副車輪按現行的市價至少值兩疋絹,一百棵樹就是六百疋絹,以程沂這樣品級的官宦人家,兒孫娶妻成婚的花費也綽綽有餘,儘夠了。
時光流逝,平虜侯親手栽種了三棵樹之後,又健步而行,不時停下向一些種樹的學生問詢一些話,簡單交談一番,末了再勉勵學生們數語,不外乎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之類的老話,但也頗能激動人心。如此這般,雷瑾卻是要離開了,畢竟是日理萬機的一方之雄,卻不能久留此地。
目送著平虜侯在護衛們的簇擁下離去,程沂驀然回首,卻發現平日與他素來相善的堪輿署同僚劉信臉色蒼白,宛如大病了一場一般,愣怔出神,一付驚魂未定的模樣,心中不由大是奇怪,又是詫異又是擔心——劉信不是隨著平虜侯爺的人馬一起過來的嗎?怎會弄成了這付模樣!?
「劉老弟,你這是——」
劉信歎了口氣,搖頭,「什麼都別說了!來時遇賊,有人在途中埋伏,襲擊侯爺,那簡直——咳,真是凶險慘烈之極。在下也是見過韃靼套虜攻城殺戮的人,卻不知今日怎的心驚肉跳,六神無主,看來回去得吃定心丸、安神湯了!臉面都丟光了嘍,哎,不說了,不說了,丟臉——哎。」
程沂聞得此訊,臉上也是一白,心中暗道僥倖,若是那等賊人選擇在這山上種樹之地伏擊平虜侯,他的麻煩可就大了,且不說頭上的烏紗帽如何如何,說不定又是一場牢獄之災,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幸好!幸好啊!這要是出事,他十有**會被牽累,那結果恐怕就不僅僅是牢底坐穿的事情了,搞不好他真得落個抄家滅門的下場,誰讓他自己身上有前科『嫌疑』呢?這老帳新帳一起算,就是渾身長嘴也沒用啊!程沂暗自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