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湯泉浴火(1)
漁船的帆兜滿了風,在碧波上如飛滑行。
這艘船雖然不大,卻也滿滿噹噹的塞得下幾十百號人,畢竟不是正宗出沒煙波的打魚船隻,在以賣笑為業的湖船當中,只能算是中等船隻,但雖是不大,可也不小了,船上的虔婆、船娘、船工、舵手,外帶著雷瑾一行的女眷使女隨從護衛前呼後擁,著實已逼近百人大關。
路過的漁民都是認得這艘湖船的,已將漁船靠了過來,遠遠的喊話搭訕,船家則因為雷瑾一行是包船,自然都予以了回絕,這一往一還,漁歌問答,不知道的文人騷客大概還以為這是多麼的美妙,其實質卻不過是脂粉賣笑公然討價還價而已。
想著動員了大量人手,費了這許多時日和心血,卻仍然不能準確的找到天衣教的秘窟老巢,這不能不讓雷瑾感覺相當的鬱悶和惱火——這臉可是丟大發了,裡子面子都沒有著落。
西北的騷亂,如果說雷瑾還有若干預留的後手頂著,並不怎麼擔心的話,那麼目前的營救行動卻是相當的沒有效率,進展緩慢得讓人想想就來氣上火了。
酒足飯飽的雷瑾一心二用,一邊與女人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一邊思量著如何找到天衣教了結此間事,盡快抽身他往。
聽著船外的『漁歌問答』,雷瑾心中忽的一動——此前幕僚和秘諜們的研判,都認為天衣教多是女流,必定在衣飾、脂粉、綢緞、繡品等方面有所留意,況且天衣教本身又不缺銀錢,想來與售賣衣飾、脂粉、綢緞、繡品、首飾、珠玉等物的商號店舖,平素多有交易來往;再則,天衣教中人多半也不會自耕自織,不事生產的天衣教不能自給自足,其每日所需米糧肉蔬油鹽醬醋勢必都依賴於外購採辦,定能從某些商號那裡追查到天衣教的下落。天衣教雖然號稱『天衣』,卻也未必能將行蹤,真個掩飾得天衣無縫。世上之事,只怕有心人留意,情形確實如幕僚的估計一樣,在艱苦的追查之下,若幹線索最終都落到了巢湖一帶。
大宗的採辦日用所需物品,以天衣教隱秘行蹤的老練手段來看,必是由其外圍的秘密商號集中採辦集中轉運。這也是天衣教老巢秘窟多年無人知曉的原因。外人想在短時間內尋根究底,如同大海撈針。想一下就能追查到天衣教的老巢秘窟是不可能的。
要想追蹤到準確地點,那是需要堅定不移的耐心和龐大人力物力支持,並且要有足夠多的時間。
現在的問題,只在於什麼時候,會出現某個天衣教中人因為其個人偏愛,專門從某地商舖大量採辦個人所需的脂粉飾物的情形——這對於雷瑾一方而言,就是機會。只是,天衣教中人出於個人需要外出採辦且被雷瑾手下線人發現的機會,即使有著龐大人力可供調派監視,也是需要一點點運氣的,若是運氣不好,即使守侯了相當長時間卻也可能一無所獲。
而這也正是令雷瑾進退兩難的問題,他耗不起太多時間,加上各方敵人虎視眈眈,隨時可能發動對他的襲擊,但就這麼抽身而去,又是很不甘心——千里迢迢東下江南的目的之一,不就是為著營救和追查被擄掠之人的下落嗎?就這麼無果而退,豈能甘心?
如果,天衣教中人的老巢秘窟就在這巢湖一帶,若不在湖畔的某個隱秘山林裡,那必定是在某個人煙稀少的沼澤當中。她們的人若要外出採買些奢侈貨物,要麼乘船入江,大江沿岸盡多繁華市鎮,商貨琳琅滿目,甚至可以遠去南京採買;要麼就是沿湖西往,到廬州府城或者像三河鎮這樣的湖邊繁華市鎮採買,這就看個人的喜好了。
不管如何,她們都要搭船出行,天衣教就算有自己的代步船隻,恐怕有的時候,其教中之人也是需要搭乘他人的船吧?
想到這裡,雷瑾發現此前忽略了一些東西。
「王家大姐,除了遊玩應酬的客人,你們這船搭不搭順風客?」
「搭。怎麼不搭?不過都是慣常來往於湖區的相熟客人,多是販賣生絲、藥材的客商,又或是包買湖珠的客商。外地客商多半是找相熟的船過湖往返,不敢隨便搭船誤了性命。有錢一點的客商都喜歡搭我們這樣的花船,有吃有喝又乾淨,比那種臭哄哄的客船舒服多了。」
「有沒有特別點的客人?」雷瑾隨口問道。
船娘王氏有點疑惑:「有當然是有,不過舉人老爺問這幹嘛?那些人看著可不像普通人。」
「哦?」雷瑾心中一動,臉上不動聲色,淡淡笑道:「左右不外乎是魚牙子、魚販子、藥販子和人販子,要不就是收湖珠、收生絲的客商,還有那些文士儒生和官府上的人,能有什麼不普通的?」
「不是官差和買賣人。」那王氏搖頭,「是一些又嬌又美,比大仙還大仙的女人,和買賣人不一樣。說是富家豪門的女眷吧,她們有時孤身一人,有時又結伴而行,身邊常常沒有使女僕婦服侍,偏是衣飾華貴,氣度嫵媚;說是風塵中人吧,也自不像,她們雖然嬌艷美麗,氣質嫵媚,端的曼妙風流,無與倫比。風月行裡那些才貌雙全的花魁,也不見得能在美貌氣質上超勝她們;她們有時也有男伴同行,常有放浪形骸不顧世俗之舉,但,神韻氣質,又絕不像尋常娼門中人的放浪舉止風月作派。她們身上並沒有娼門中人那種微妙的風月妖媚氣息,這點眼力,小女子還是有的。」
比大仙還大仙?雷瑾知道王氏所說的『大仙』是傳說中的狐仙。狐仙,口耳傳說中美麗無比的鬼、妖之屬,常化為美麗無雙的年青男女,魅惑人間,顛倒眾生。比狐仙還美麗嫵媚的女人,當然是很特別的人了——說不定就是他們正在找的天衣教中人。
「哦,這樣麼?……」
雷瑾隨意地問著,那陪在左右招呼的王氏也盡其所知,一一說與雷瑾知道,但她也很好奇——雷瑾這位從南京來的舉人老爺,身邊的女人有哪一個不是千嬌百媚的美人?偏生還對其他美麗的女人特感興趣,甚至當著他那些女眷的面,『很有興趣』地追問另外一些『美麗女人』的底細——難道這是位慾壑難填的色中魔王不成?
船行似箭,白練橫波。
漁歌唱晚的時候,船將要泊岸停靠。
眼前的港灣相當之繁華,停滿了大小漁船。
按船娘王氏的說法,這裡鄰近巢湖入江的河口,襄安縣治也距離這裡不遠,四方客商雲集,加上又鄰近巢湖主要的捕魚區,漁戶、魚販子、魚牙子聚集,這處港灣自然順理成章的成為湖區的繁華大市鎮。
離著鎮子還遠,已經隱約聽到人聲喧闐,夾著斷斷續續的絲竹和漁歌之聲。
那船娘王氏對巢湖的風土人情非常熟悉,照她的說法,距襄安十幾里地的『半陽山』,山腳有溫泉湯地,一為冷泉,一為熱泉,兩泉匯合,冷熱合流,潔明清澈,溫暖舒適,當地鄉紳在那裡挖池蓄水,建有浴池,供人沐浴療疾,鄉人號為「半湯」。
雷瑾知道巢湖一帶很有不少好溫泉,大概是山形龍脈一氣相通的緣故吧。這泡溫泉嘛,沒有人不喜歡的,聽了王氏這麼順口一說,雷瑾其實已經有點動心;又聽那王氏說那半湯溫泉附近有一味鄉土吃食『老鵝湯』,滋味一點不比含山縣出了名的『東關老鵝湯』差,雷瑾那是非要去泡泡溫泉,再順便吃上一碗『老鵝湯』不可了——那『東關老鵝湯』雷瑾是聽人說過的,不過他沒有機會吃到正宗的『東關老鵝湯』,含山縣畢竟不是大地方嘛。『老鵝湯』不外乎將鵝宰殺切塊,煮成湯,除了加入食鹽、生薑、黃酒等調料,而正宗的『東關老鵝湯』字號還另有特殊配料的秘方,概不外傳。那湯紅潤清亮,鵝肉爛而不碎,湯水油而不膩,味道極為鮮美的,湯還要配上鵝雜、鵝血等,老少皆宜,可不只是牙口不好的年長者愛吃。其實在南京、揚州等大都會也有『東關老鵝湯』,多半是含山籍的商人們弄的名堂,據說與含山縣的『東關老鵝湯』差不多,到底如何卻是不知,反正不是正宗就是了。(註:『老鵝湯』與揚州的『老鵝』——鹽水鵝是不同的。江南各地都有老鵝鮮湯,做法不一。古代人愛吃鵝,那是遠勝現代人的了。)
想想看,泡在溫泉裡,『老鵝湯』配點小酒,比如口子窖什麼的,一口老鵝肉,一口高粱燒,吃著,喝著,泡著,在這秋深寒涼時節,那是多爽的事情——當然,要是還有美人入浴,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在眼前寬衣解帶,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嘿嘿,那就更爽了,最好再來幾堆熊熊篝火,在濃濃的夜色下,在火光的映照下,天當被來水作床,顛鸞倒鳳胡天胡地的野合一番,絕對是令天下男人心花怒放爽到致命的曖昧勾當——故唐玄宗孝明皇帝陛下一個人偷窺美人兒貴妃出浴的嗜好,並不只是故唐玄宗皇帝獨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世上都是如此。話說泡溫泉有壯陽、活血、疏絡、祛痺諸般好處,雲鬢花顏艷比牡丹的貴妃新承了恩澤,玄宗皇帝芙蓉帳暖的**風流,若是搬起指頭掐算起來,那華清池的溫泉水絕對是要記取首功的也,我輩後人不可不知,不可不學啊。
被船娘王氏一席話勾起興致,意淫中的雷瑾看了看眼前的鎮子,青瓦白牆的屋宇隨處可見,青石鋪的大街,酒肆茶館林立,酒旗兒隨風招展,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小商小販走街串巷吆喝不絕,與江南大多數的市鎮沒有什麼不同,並不能激發雷瑾進去逛一逛的興趣,他立刻決定了——不在此地停留,晚上就趕到半陽山去泡溫泉,嘿,晚飯也到那裡去吃罷。反正,不遠嘛。
很快的,雇好了車馬,雷瑾吩咐下去,讓船家在這港灣候著,逕自帶著一干女眷和手下棄船起旱,絕塵而去——泡溫泉去也。
石頭矮牆隔出了一泓溫湯,方圓足有數畝的露天大湯池就在眼前,夜空下熱氣蒸騰,卻有一種幽邃縹緲的意境。
本地的鄉紳倒不是有意偷工減料,話說這泡溫泉,幕天席地才是與萬化冥合的自然之道,國朝儒生文士,向以自然相標榜,厭棄一切繁縟浮華,講究天人合一。若是鄉紳將個浴池溫湯修造得豪奢無比,那便是『俗不可耐』了,除了能吸引一些滿身銅臭氣的商賈跑來泡溫泉之外,那些自鳴清高的文人騷客肯定是不屑一顧的。所以,只用石頭矮牆隔出一片天地,盡量保持原真的山野質樸氣息,才能吸引足夠多的雅士到此『天人合一』一番,師天法地,妙悟自然。
幾大堆的乾柴,燃起篝火熊熊,照亮了沉沉幽邃的夜山,驅散了秋夜許多的寒氣。
整個半湯溫泉所在的半陽山,已經被雷瑾的手下嚴密封鎖——幸好本地鄉紳極少有在寒秋冷夜泡溫泉的習慣,怎麼封鎖都不算擾民。
一整鍋的『老鵝湯』,盛在一隻土砂鍋裡,散發出濃郁的香味——店家的『老鵝湯』做得很不錯,名不虛傳,沒有讓雷瑾失望,但畢竟還是鄉野小店,並沒有精美的盛器來搭配美食。不過,雷瑾並不在乎,事實上他認為鄉野美食,盛器太過精美的話,反而失去了本真之味,少了些逸趣。
篝火畔,湯泉旁,鋪開了羊毛地毯和狼皮褥子,擺開了山村野釀和老鵝湯,這會兒已是酒酣耳熱辰光。
且與玉人斟玉醑,笙歌一曲黛眉低!
一向武癡,了無心機的阿蠻這時也垂著頭,婉轉呻吟,卻是任雷瑾上下其手,肆意施為——那種柔順溫婉的模樣,絕對能讓任何男人心花為之怒放。有一種愉悅叫做「征服」,那就是眼前阿蠻這種可遇而不可求的情形了。
其餘諸女此刻卻全然裸浸在一池溫湯之中,載浮載沉,水霧繚繞,若隱若現,仿若瑤池仙境。
只有雷瑾和阿蠻靜靜的坐在湯池篝火邊,看著美人魚也似的一干姬妾在溫熱的泉水中,盡情的嬉戲,聽著她們吃吃的誘人笑聲,嘩啦的水響,應和著山間的夜風松濤,一切是如此的幽靜美好。
「爺,你是不是已經猜到天衣教落腳的秘窟?」
阿蠻的聲音在雷瑾懷中響起,一雙素手輕輕搭上了雷瑾的肩頭,溫柔的按摩著他的臂膀——做了這麼多年的火鳳軍團主將,阿蠻雖然對那些軍略無所用心,倒也不是全無所得,她已經從雷瑾表現出來的一些細節,窺得一些端倪,推測出一些東西。
「天衣教?呵呵,能夠在那麼多的衛道士喊打喊殺的絞殺聲勢下,仍然活得輕鬆愉快,必有其過人獨到之處。深隱密藏之道,她們也算是此中之翹楚了。」雷瑾的手向阿蠻探去,觸手是豐腴雪膩的溫柔,「巢湖秘窟也只是天衣教比較重要巢穴之一吧?希望我們找的人沒有被轉移到別處,那樣麻煩就大了。如今是敵暗我明之勢,要不是爺手裡還有幾個當年布下的棋子,這回,怕是連她們的衣角也不易摸到。這等秘密教派能夠傳承無數歲月,小視不得啊。」
「若是按那船娘王氏所說的情況,天衣教在湖畔沼澤的某處擁有隱秘莊院的可能很大,反而隱藏於某處山林的可能很小。王氏說的那些女子,很有可能就是天衣教中人。看情形,她們搭船過湖的次數不少,這說明什麼呢?」
「要麼,天衣教的秘窟就在襄安縣城附近的某處,但需要時時過湖,去往廬州府城等處採買脂粉首飾等日用所需;」阿蠻皺起秀眉,「要麼,在這巢湖邊上,天衣教秘窟不只一處,各處需要借助巢湖水道互相往來,以成犄角之勢。而且,她們肯定控制著一兩股實力很強的巢湖水寇或者某些個漁村,否則無法在巢湖湖區來去自如。」
「以我們目前所瞭解的天衣教實力,雖然相當不弱,但僅僅是江南地方,能夠嚴重威脅到天衣教生存的勢力就很有不少。想要對她們犁庭掃穴的門派或家族多得很。她們的巢穴所在,若是一旦被外人發現,就意味著暴風驟雨般的強力打擊隨之而來,也就意味著她們被最終摧毀的結局。譬如,要是被我們發現了她們的巢穴,必然一舉將其連根拔起,完全控制起來。所以,」雷瑾笑道,「狡兔三窟是必要的。具備隨時借水遠遁的地形也是必要的。那麼,建立在湖畔沼澤的莊院,利於借水遠遁,是最適宜的地點了。因此,我們尋找的天衣教秘窟有很大可能藏在湖邊水澤濕地當中。」
「不僅如此。」阿蠻接口說道,「也有可能是某處與巢湖相通的河洲沼澤。只要有一條小河與巢湖連通,也一樣進退自如。巢湖沿岸,這樣的河流很有不少。她們若是乘船往湖裡一躲,繼而遠揚千里,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沒錯。」雷瑾搖搖頭,「話雖如此,也得看我們的運氣。運氣不好,也許,還需要等待久一點。」
「爺就一點不擔心西北?」
「有什麼好擔心的?」雷瑾很輕鬆,「這本來就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以留守文武官員的才幹,再加上數十萬精兵,如果他們都還搞不定,爺回去也一樣搞不定。常言道:用人不疑。爺若遠隔千山萬水,遙領西北軍政,反而多所失機,只怕僨我大事。」
「爺,快下來,和我們一起游啊!」凝霜在不遠處向雷瑾招手,帶起一片水花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