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月下刀光寒(1)
姑蘇城。
若花溪。
『若花溪』不是一水溪流,而是姑蘇一帶,乃至江南都很有名氣的煙花風月之地。
人說,姑蘇除了園林之盛、寒山寺鍾、江楓漁火等等膾炙人口之外,還有『若花溪』的美女、美酒、美食、佳曲、妙樂、無雙歌舞。
這個地兒,不是有頭有臉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賈,連『若花溪』的門臉都摸不著。
是以,紙醉金迷、醉生夢死、窮奢極侈的官宦勢豪,皆以在若花溪一擲千金自傲,可謂人生若此,雖死無憾!
姑蘇城外,漁火點點,江濤聲聲。
夜月當空照人寰。
這刻,已經是入夜,『若花溪』燈火通明,杯盤交錯,卻並不如何的喧囂嘈雜,畢竟這裡的客人品流不俗。
筵開數席,菜餚流水一般上桌,舉杯而飲,氣氛熱烈。
綺年玉貌的歌舞樂伎,這時恰好在琵琶聲中結束了一節歌舞,施禮告退,在座之人皆報以掌聲。
明月清風,宴於明堂,也算是燈紅酒綠的良辰美景夜了。
不過,一聲急促的兵刃交擊的聲音打破了良辰美景夜的和諧,驚動了廳堂內的主人和賓客。
緊接著,刀劍交擊的錚鳴,金刃破風的嘯聲,急迅地由遠而近,隨風而來的是叱喝、喊叫。
座中之人無不心中懍然。
有平虜侯到場的地方,不要說西北方面人馬的警戒是多麼的嚴密;就是姑蘇孫家也不能讓自家的姑爺在自家大本營有什麼閃失,早就派出族中好手四下佈防;祝融門也派出門下精銳弟子,把守要道,防止外人隨便闖了進來。
眼前,居然有人公然強闖,無視數方力量的存在,而且看其來勢洶洶,這幾方人馬還幾乎攔不住。
誰人有等膽量,有這等本領,敢到這裡來捋虎鬚?
張子墨有點狐疑地看向雷瑾。
雷瑾微微笑了笑,眼神微微有些古怪,衝著張子墨點了點頭,示意無妨。
張子墨一頷首,放聲說道:「何方高士,枉駕光臨?」
聲如霹靂,轟隆震動。
「叮!」
一聲清脆綿長的金鐵之音,如同晨鐘暮鼓,充滿殺伐慘烈的氣息,修為稍差之人,無不心驚肉跳。
一個清朗有力的聲音,遙遙傳來:「武當門下張述道、賈鶴林,求見平虜侯、張門主。」
述道沖和?
鶴林風霆?
武當出家道士中,這兩位可是知名人物,佛道戒律會『真武神將』中的佼佼者。
眾人齊齊動容,只是有這麼闖關求見主人家的嗎?
張子墨眉尖聳動,壓住火氣,喝道:「放他們進來!」
金鐵交擊聲瞬間沉寂。
燭影搖紅,輕風入帷,兩位背插松紋七星劍的道士,布鞋白襪,袍袖飄飄,走入廳堂。
道士神態輕鬆恬淡,絲毫沒有闖關直入的緊張,也沒有因為眾目睽睽而感覺不安,清澈的目光掠過全場,齊齊稽首。
「貧道……」
其中一個道士正要說話,聽口音當是方才說話的武當道士沖和子了。
雷瑾冷哼一聲,語氣生硬:「兩位道長若是來喝酒的,就請坐下;若是其他,還請兩位道長轉回。本侯與兩位,好像沒有什麼交情,不勞道長遠道而來拜會。」
這是擺明不給面子,要落武當的臉子了。
「你——」
另一個道士風霆子嗔目戟指,狂野怒喝道:「不要以為自己是什麼狗屁侯爺,就可惘顧國法,包庇『夜航船』和白衣軍賊寇勾結。不要以為有權有勢,就可一手遮天!勾結匪類,天地不容——」
「風霆師弟!」
沖和子打斷風霆子的喝問,再次稽首,和顏悅色說道:「貧道等專程來此拜見侯爺,確實是有些不解疑難之事,當面向侯爺請教。侯爺心胸籠日月,大人有大量,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耶?」
沖和子這話說的帶骨頭,軟中帶硬,連捧帶激,換個人說不定還真的被他的激將法套住了。
可惜雷瑾早就不是愣頭青了,聞言冷冷一笑,「爾等來意,本侯早就知道了。要打便打,說那些有的沒有的,有甚麼意思?不打,就坐下來喝杯酒,交個朋友。要是想興師問罪,憑你們?哼,還未夠資格!
這樣吧,這酒喝著,光聽姑娘們的歌舞也有些單調,不如你我兩方下場比試比試,三場定勝負,以助酒興,如何?爾等若是贏了,本侯知無不言;爾等若是輸了,還是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吧。哈哈——,唉,有人下注沒有?」
說著話,雷瑾環顧左右,狠狠喝下一大杯花彫。
在座之人,面面相覷——這是當朝侯爺說的話?這是當朝侯爺嗎?完全就是蠻不講理的套路,不講任何禮數的流氓作派,對愛惜羽毛自重身份的武當道士而言,跡近於羞辱了。
這些話還真夠無賴和無恥了,這會在若花溪,雷瑾這一方的人手那是絕對優勢,武當不論比試結果是贏是輸,都有問題——雷瑾的話藏著陷阱,他若是輸了,在『知無不言』之後,會不會順手殺人滅口,幹掉武當一干人呢?對死人當然是不用保密了。
沖和子那是老江湖了,風霆子雖然脾氣暴躁些,卻也不是愚蠢之人,聞言並不上當,並不應下與平虜侯方面的比試——
度德量力,武當這次來的幾十號人,那是絕對不夠平虜侯方面砍的。那『飛霹靂』張子墨至少就是可與沖和子、風霆子比肩的奢遮人物,而且祝融門還有另外幾位長老在側,這些人手底下的斤兩如何,武當自然是一清二楚。除此之外,尚有十九處強悍的氣息也隱隱的鎖定在沖和子、風霆子身上,武當若是沒有超級高手,根本不可能衝破雷瑾身邊高手的逐次阻截。
更何況,雷瑾竟然如土偶濕灰不止不動,沉潛如無盡深淵,靜默如無邊大地,感知不到任何氣息生機,這才是最可怕的邪異——竟然收斂到如此詭異的境地?
武當道士並不是徒逞匹夫之勇的莽漢,硬是被這強大無比的陣營壓制得火氣難出,欲進不能。
整個廳堂倏然陷入詭異而壓抑的氣氛之中,寂然無聲。
來得太魯莽了。
氣勢洶洶而來的沖和子、風霆子,這時才感覺有些進退兩難,雷瑾的態度竟是出人意料的強硬和惡劣,打亂了武當既定的節奏,除非武當方面當下完全撕破臉皮,否則已經無法再呆下去了。
脾氣涵養再好,也無顏再作片刻停留。
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何況人乎?沖和子臉上是再也掛不住了,略一拱手,交待了兩句場面話:「既然如此,侯爺好自為之,千萬不要落單。告辭!」
望著兩位氣勢洶洶而來,卻滿面怒火,拂袖而去的武當道士,在座之人分明嗅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
「咳咳,」張子墨乾咳兩聲,打破堂上沉鬱緊張的氣氛,找個理由,順口問雷瑾道:「兄弟,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呵呵,還能有什麼打算?不就是古來帝王將相們常幹的那些事情嘍。」
雷瑾答得含糊其辭,張子墨自然不好深問——帝王將相們常幹的那些事情?哪些事情?——他亦只能將疑問藏在心裡,留待他日印證。
雷瑾對自己這位拜把子的便宜大哥還是瞭解得比較深了——畢竟雙方是利益的結合,切身利益已經牢牢捆綁在了一起,頻繁而密切的貿易關係,加上祝融門出身的年青子弟如今在西北也是一大隱形勢力,在平虜軍和西北秘諜衙門中廣有人脈,這也大大有利於祝融門的發展;而西北方面在江南的不少活動,也得到祝融門強有力的支援——他不想說,飽歷人情世故的張子墨自然也聰明的不去追問。
「呃,對了,兄弟拿來的那些畫,是從那裡弄來的?陋巷主人、五華散人是誰?」
張子墨換了個話題——雷瑾剛從揚州抵達姑蘇,就拜託從外地趕到姑蘇給他專程接風的張子墨,給他秘密找了好幾位裱糊匠師裱糊一批山水人物畫作。讓張子墨好奇的是,那些畫作的款識都是名不見經傳的『陋巷主人』,然而那些畫作的丹青功力,以張子墨的眼力看來,應是畫壇宗師才有的手筆,極具價值。這時剛好趁著機會,問出他心頭埋藏了多時的疑惑。
「呵呵,那些畫作啊,是在揚州意外發現的。」雷瑾笑了笑,道:「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畫匠,賈石賈五華,一個不為世人所知的書畫宗匠,一世人都在貧民窟裡過活,也沒有正經讀過書。小弟最近在揚州滅了一些人,無意中在賈氏的廢園裡發現了那些賈石生前遺留的畫稿。其人已經餓斃數日之久,屍骸不但開始發臭,還被老鼠嚙啃得殘缺不全。天妒英才,老天殺人啦。」(註:皆為杜撰)
「能得兄弟青目,必將名傳天下。賈石也算是死前潦倒,死後榮光了。」張子墨微微一歎,「陋巷主人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雷瑾微微一笑,「小弟確是有意將這批畫作收藏在西北的博物館。」
「如此善莫大焉,亦是功德了。」
張子墨頷首點頭,卻是渾不顧迫在眉睫的暗藏殺機——武當派的人,既然來了,就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千萬不要落單」,絕對不是為了挽回面子才說的話。很顯然,蕩寇盟並不是非要拿到鐵板釘釘的證據證明雷瑾與『夜航船』的關係,才會採取進一步行動。寧可殺錯,不可放過,江湖上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除了武當,怕是還有其他許多蕩寇盟的勢力在暗中窺伺。
這『若花溪』之宴,本來就是有意留出的圈套和誘餌,真真假假,等的就是撲火的飛蛾。只是還沒有等到正主兒登台,反倒就讓武當一脈的人先自開了局。不過,這也更合雷瑾的心意,這樣才更具迷惑性嘛,
聽聞『山海閣』要找自己的麻煩,雷瑾在一路上便已經有意地露了很多次『破綻』,奈何敵人不上鉤,那也就沒有太多辦法,畢竟雷瑾並非專門衝著山海閣而來,還有其他的很多事情等待他的裁決,不可能為了山海閣而改變預定行程,當然如果山海閣伺機突襲,雷瑾並不介意在還擊中,給山海閣一個難以忘懷的血腥教訓。
如果這次山海閣還不上鉤,大概離開『若花溪』後,雷瑾還得另外想辦法,至於蕩寇盟,雷瑾並不放在心上——這世道,誰怕誰?反正拳頭大的有理,誰也別把自己當人物。是騾子是馬,刀口子上見真章。
雷瑾一行和張子墨等祝融門的人,並沒有在若花溪夜宿,而是在三更時分離開,並且分作前隊和後隊,雷瑾方面的人作前隊,而祝融門作後隊,孫家的人則隨他們自便了。
因為他們要給敵人機會,也給自己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