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紅燭影回世態炎涼(1)
紅燭影回仙態近,翠鬟光動看人多。
九枝連盞的燭台上,火苗搖曳,焰心幽藍。
暄暖高燭,光照一室,陳設器具在火光映照下,無不充溢著富貴優雅的情致。
博古架後,設著一張矮榻,那矮榻是億萬斯年劫遺至今的整個樹根略加雕琢打磨而成,非木非石亦木亦石的瑪瑙玉髓質,溫潤而栗,文理森如,根節盤結,千條萬縷,蟲伏其根,洞痕宛然,鬼斧神工,天生奇物,清逸華貴,世之所稀。
上面鋪一張水竹涼席,幾個文錦絲棉靠墊、枕頭,俱都精雅不凡,榻邊有一六角缺斜不等的矮几,亦是瑪瑙玉樹所制,上設茗碗酒杯等物。
雷瑾坦胸露腹,犢鼻短褲,斜臥在矮榻之上,閉目沉思。
激烈凶險的接戰對壘,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前的事情了。現在成都從內城到羅城,乃至最外圍的羊馬城,都已經平靜下來。
今夜,成都內城實行臨時宵禁。
在經過短暫的混亂之後,適時宵禁的好處,是能較為有力的顯示出成都城仍然在西北幕府的牢牢掌控之下,所有居民都不用擔心。比起那些文辭華美的安民告示,宵禁的安民效果立竿見影,迅速恢復了內城秩序,使驚擾不安的民心很快平靜許多。
雷瑾身上的傷勢,包括腹部之毒傷創口,都已清創上藥包紮停當,然而他以後的麻煩未有窮期。
按雷煌的說法,捅進他腹部的那支匕首,上面所淬的詭異奇毒,毒力腐肉爛骨入於骨髓,難以徹底驅除清淨,日後難免如附骨之蛆一般留存於雷瑾體內,屢屢變生不測;再則雷瑾體內還有毒引、毒媒、毒質所盤踞,亦是不肯就範的惡客。欲清除毒質,為斬草除根計,實在難、難、難!
按紫柏真珂、藕益智旭兩位大雄高僧的說法,皮囊已朽,污之無傷,宜研佛理,以成正果,皮囊傷毒,除之後快的得失心,全都是外道旁門,本末倒置,如此這般,實在錯、錯、錯!
按隨後趕到的峨眉長老閒月子的說法,其毒難以遽然拔清,只能慢慢設法。
人言人殊,對諸般說法,雷瑾自己倒是不以為意,他體內種種毒、傷,換個人早已經死了一百回也不止,但六欲傾情血祭毒蠱也好,亢陽真火、山海訣真氣也罷,也沒要了他的命,又何懼再多一點毒質?
當然,這並非債多不愁,虱多不癢的無奈自嘲,實際上在雷瑾看來,包容涵養、熔煉同化、軟硬兼施、陰陽並行、霸王道相雜,並非僅僅只是經國濟世為政治軍的帝王之道。
萬法同源,殊途同歸,煉而化之,首在涵容,體內傷毒,亦不外如是。
何謂傷?何謂毒?不勝其害謂之傷,不容其物謂之毒,反之則否。譬如砒霜一味,人皆知其為致命劇毒,然而微量於人則無甚大害,亦可入藥治病;而尋常五穀肉食,攝食無度,累積日久,反成毒害,病患時作,損人壽數。可見是毒是藥,在乎運用之妙,不超限度。
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依,推而廣之,皆是如此。
空而不空,真空妙有,無中生有,有無相生,包容天下,囊括四海,虛谷能容,海納百川,何物是毒?何物能傷?
雷瑾包容同化體內的異質毒害,已有成功前例,故而夷然不懼,信心滿滿,渾不當一回事,他現在所思慮的問題全是軍機政事上的長策大略。
燭光中遠遠近近,幾位年青的道姑、尼姑悄然而立,唇紅齒白,嬌靨如花,或明艷,或媚麗,氣質清逸中隱蘊幾分妖冶,紅燭美人相映,迷離婉約。
她們不是雷瑾身邊的四大貼身護衛,而是峨眉派此次隨六大峨眉長老行動的『峨眉利刃』,坤流新銳。
她們的修為火候顯然比棲雲凝清、翠玄涵秋、倪法勝、倪淨淵等稍差一籌,不能很好的藏斂掩飾自身修習了巫媚之術的形跡。不像當初的棲雲凝清等四人,在充任雷瑾的貼身護衛時,內媚之術的形跡就已經很難被人察覺。這就是這些『峨眉利刃』目前只能跟隨聽命於峨眉長老,尚不能獨當一面的原因。
因為棲雲凝清、翠玄涵秋、倪法勝、倪淨淵、凝霜等,刻下都傷毒俱發,六大峨眉長老、雷氏客卿們正忙著替她們解毒療傷,連『殺無赦』雷煌看看雷瑾已無大礙,這時都抽身他往,不知忙些什麼去了。
由於成都內城一片混亂,執政同知雷水平不得不緊急宣佈,在成都內城實行臨時宵禁令,而為了萬全穩妥,雷瑾也只得暫時安頓在何健府上的書房,不作轉移,警戒護衛便暫時交由了雷瑾的精銳近衛和這些峨眉坤流新銳負責。
兼愛城鉅子宋太素、青雲山宗『太微西蕃』上將,千音廟宗主黃鐘,這三大魔道宗師級高手之所以遲誤片刻才趕到何府,錯過了圍攻雷瑾的最佳時機,以致最後功敗垂成,皆是因為有六大峨眉長老帶隊的峨眉高手緊緊追躡其後,難以甩脫的緣故。
有道是『猛龍才過江』,像魔道六宗、畸門、東林黨、塞外西域的各方勢力,大都有著雄厚的實力,所以為著各自的利益,敢於相繼入川,謀刺雷瑾,挑戰西北土皇帝的權威。
但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故而連帝國佛道戒律會推選的頂級高手十三峰之二的紫柏真珂、藕益智旭入川,也得與峨眉派聯繫協調,避免衝突;而魔道六宗聯合京師內廷畸門之中的失勢派系、外朝臣黨中的失意黨系、塞外西域的韃靼人瓦剌人勢力聯手,卻功敗垂成,何嘗不是因為他們的謀刺行動,嚴重的侵犯西南一干大小地頭蛇的利益,招致了地頭蛇們的強悍反擊。
對於已經與雷瑾締結成利益同盟,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峨眉、青城山、公孫堡、彌勒教等四川門派來說,包括謀刺雷瑾在內,任何欲圖對平虜侯雷瑾、對西北幕府不利的行為都是對他們切身利益的挑戰。
峨眉派起初並不清楚魔道六宗的人馬是針對雷瑾,但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利害所在,赴湯蹈火。
峨眉派的追躡糾纏,是困擾魔道六宗的大問題,最終也是因為峨眉派這個變數,使他們所有的謀算落空。
一個時辰之前,由於紫柏真珂、藕益智旭這兩位代表著戒律會的十三峰強人突然出現,在雷瑾即將下令進攻的當兒,緩和了敵我不可調和的氣氛,彼此便有了些轉圜的餘地。
當然,最主要的是雷瑾所設定的近期軍政目標,除了若干重大的內政事務變革以外,就是即將到來的出塞秋獵和雲南整軍備戰兩項軍務,最為緊迫和重要了。這一南一北兩個主要的近期作戰用兵方向,已牽扯了雷瑾的主要精力,目前他根本就不想再節外生枝,多生事端。
紫柏真珂、藕益智旭兩位的到來,雷瑾其實正中下懷。這樣一來,便有了轉圜妥協的台階,否則敵對雙方無法下台,就真的只有廝殺血拼到底的一條路了。
將魔道六宗、畸門、東林黨入川的高手就地圍殲,全部殘滅,這想法非常誘人,但顯然是極端困難的,除非雷瑾願意為此付出高昂之極的代價,而這代價是雷瑾現在難以承受也不願給付的代價。雖然他心性好賭,是喜歡冒險沒錯,但不代表他會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奇跡而冒險。事情若沒有幾成幾的把握,方方面面沒有考慮周詳,沒有反覆推算過成功的可能,他就懵懵懂懂地甘願冒險,豈不是瘋了?
畢竟這一幫敵對之人無一易與,兵法云:「窮寇勿迫」,逼得太緊,狗急了還跳牆呢。逼得敵方「困獸猶斗」的代價,雷瑾怎麼算都是虧本的買賣,賠本的生意自是不做的好,再則就算是要對魔道六宗、東林黨、畸門進行反攻倒算,現在也絕不是好時機。
雷瑾不希望在自己將來出征在外的時候,西北幕府的腹地無法維持一個較為安穩太平的局勢,因此眼下與魔道六宗怨仇深結,勢必導致魔道六宗事後頻繁報復,並不十分符合雷瑾的利益,總之不怎麼明智就是。
世上沒有永恆的敵人,也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利益抉擇之下,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因此,紫柏真珂、藕益智旭這兩位淨土宗高僧,提議敵對雙方罷戰息兵之時,雷瑾狠狠壓制住內心裡屠戮殺光所有敵對者的衝動,表現得相當的理智,並沒有強烈反對兩位高僧息事寧人的提議,但他也不想輕易的就這麼放敵方退走,沒有適當的代價他是不幹的,畢竟現在掌握了相對優勢,佔據上風的是他。
圍師闕一,兵法上是這麼說的。講的是圍城三實一虛,不能圍得太凶,總要留出相對空虛的一面,予人以逃生的希望,借此瓦解敵方決死苦戰的鬥志和士氣。自然,這空虛的一面,是真留逃路,還是虛示生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也需要統帥隨機應變,根據戰局變化臨機而斷,不能太拘泥於兵法。
雷瑾以為現在的種種形勢,決定了他還不能對敵方逼迫過甚,因之他就需要設法分化瓦解敵方的同盟之勢,並留出令對方可以保留顏面體面撤退的生路,得饒人處且饒人,彼此來日也好相見。
因之,在雷瑾同意兩位淨土宗高僧提議之後,經過兩位高僧的斡旋,開始簡單的談些罷戰息兵的條件。
掌握在手裡的實力,這時仍以魔道六宗最為強大,雷瑾自然只與魔道六宗談條件,像張玉、象何無歡、象『大日活佛』蘇達那木、象『大鵬王』哈斯巴根等統統撇在一邊。
對壘何府,一戰廝殺下來,敵我雙方死傷都極為慘烈,雖然還沒有細細點算,但戰事這麼一暫停,傷亡情況很快地就匯總傳到雙方首腦人物那裡——
魔道的青雲山宗折損了『十二煞』的一半,除了陀羅忌被殺,七殺重傷之外,在外圍阻擊的擎羊刃、熒惑火、地劫、天刑四首座死於戰陣;而青雲山『太微西蕃』參與外圍阻擊的高手中,『次將』陣亡,『上相』重傷;除了這些首座高手,還有青雲山宗各大派系的精銳好手傷亡。顯然青雲山宗即使稍後擢升替補,補滿十二煞和太微西蕃的首座之數,青雲山宗的整體實力也不免要稍稍打上些折扣了。
兼愛城鉅子『宋太素』所領的霜衣五旅、鉅子『鄧陵太始』所領的麻衣六師,粗略概算,傷亡之數也不少於一半。
千音廟的十二階高手中,由宗主黃鐘統率入川的少宮、變宮、太商、少角、變徵、太羽這六階,也至少折損了半數左右的人手。
畸門張玉太監所私自招攬的人手,除張玉本人外,更是無一生還。
塞外西域韃靼人、瓦剌人諸王公台吉那顏貴族手下的蒙古精銳,這次潛行入塞,人數上也相當可觀,但在何府一戰折損極多。西域金雕部族經此一戰,不但部酋胡和魯斃命,其部族中隨金雕潛入東來的精銳,全部喪失殆盡。而其他如吉囊帳下的韃靼高手也是或死或傷,喪失了整體戰鬥力。
可以說西北幕府策劃的出塞秋獵,在這時候已經結結實實的與阿爾禿斯萬戶碰撞了一回,血流成河的景象提前預演。
而雷瑾手下最精銳的近身護衛戰死三分之二,編配給獨孤岳的鐵血營雪獒衛士五百人幾乎全員戰死,駐成都的鐵血營、巡捕營、成都守備軍團也在戰鬥中傷亡不少,雷瑾借調的各派高手也有相當的傷亡。
直接聽命雷瑾,單獨調遣的強襲隊和獵殺隊展現出了令人心寒的血腥殺戮技巧,在何府巷戰中如魚得水,雖然傷亡不可避免,但相比於近衛的傷亡人數,強襲隊獵殺隊的死亡人數還是可以接受的,而兩伙老人幫則佔了點便宜,輕傷不計,重傷十一人,無一人死亡,是情形最好的。
峨眉派由於並沒有直接參與這次的血腥戰鬥,傷亡很少。
預謀中的精密刺殺,卻無可避免的演變成這等巷戰血拼的大陣仗,無論敵我雙方,都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都有點措手不及,傷亡大也就不奇怪了。
面對這麼嚴重的傷亡,雷瑾和魔道六宗都已無心戀戰,迅速達成一致約定,單獨媾和。
雷瑾允諾魔道六宗安全撤出四川,西北幕府在此期間不作任何襲擾、追擊、暗殺的舉動,交換條件則是:一是交出所有非魔道六宗門下的內奸名冊;二是西北幕府成立官方懸紅會館,發佈指定的無償任務和賞金任務。魔道六宗必需在三年內為西北幕府完成若干指定的無償任務。至於賞金任務則可自由選擇,交割完成後,完成任務者即可得到懸紅賞金;三,則是在三年內,魔道六宗不得採取針對西北幕府任何官員及其家眷親戚的暗殺投毒行動。
這些條件大致如此,對魔道六宗來說,不是太難,也不算太丟臉,因此媾和約定自然迅速。
解決了魔道六宗,雷瑾也信守約定,讓魔道六宗的人離開,至於張玉、何無歡及他的小姨子黃鶯兒(雷瑾這時也明白黃鶯兒為什麼比較熟悉詩經了),在談妥幾個無關緊要的條件之後,也放他們離開。殺了這幾個人,對雷瑾反而不利,所以從緩和與畸門、東林黨的關係而言,放比殺好。何況放張玉、何無歡輕鬆離去,縱放他們的條件卻無關緊要,這還可在無形中離間張玉與畸門、何無歡與東林黨的同門同黨之間的關係。雷瑾的陰險就在此,但張玉、何無歡能夠拒絕麼?
雷瑾也不怕張玉、何無歡他幾個賴帳,想要理直氣壯的殺人,賴帳也是一個好借口不是?雖然雷瑾殺這幾人,並不需要這樣的無聊借口,光是『報復這次的刺殺』,這個借口已經足夠冠冕堂皇了。
但『大日活佛』蘇達那木、『大鵬王』哈斯巴根以及一干塞外西域的精銳好手,雷瑾只有一個條件,住在四川,明年再說。他可不想現在放虎歸山,給自己的出塞秋獵製造麻煩。這些塞外高手,回到草原,就如同龍歸大海一般,戰鬥力倍增,現在放他們,簡直就是資敵的愚蠢行為。
『大日活佛』蘇達那木、『大鵬王』哈斯巴根一干人等,眼見雷瑾輕輕鬆鬆的就拆散了他們的同盟。區別對待的陰險狠招,令他們無語問蒼天。
雖然形同軟禁,但雷瑾也相當照顧他們的『顏面』,『聘請』他們充任西北幕府武官學院錦城下院的戰陣教官,教授弓馬騎射戰陣攻守,聘期一年,待遇從優,一年後去留自由選擇。
這樣的優厚待遇,沒有人會死硬不從,因為不從的後果就是死,所以何去何從,完全不需雷瑾饒舌,雖然他們來時抱定了有死而已的決心,但不需要死時,又何妨不死呢?
雲板一響,驚動了沉思中的雷瑾。
「侯爺,獨孤執政大人求見。」
一位女冠前來通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