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密謀顛覆奔波忙
黃昏。
李虎帶著一名親隨,兩騎並轡沿著通往蘭州的帝國驛道急急奔馳。
夕陽晚照,殘霞滿天,兩人的衣袍都濕了一大片,汗流浹背,頗顯狼狽。
雖然口唇焦敝,睏倦異常,李虎卻沒有一點要在半途歇腳打尖的意思,仍然急於在閉城之前趕到蘭州府城。
蘭州府城平日裡雖然多是在二更初關閉城門,但若有幕府軍令,也可能一到起更時分就閉城不納了,他可不想今兒晚上在蘭州城外白白等上一宿,那可就誤了大事了。
在一般平民的眼中,隴西府城裡專營麝香的『有麝齋』李員外,是家資饒富急公好義的地方富豪,是長袖善舞經營有方的大商巨賈,如此而已。
而一些稍許瞭解李虎底細的人,卻知道在李虎的背後,其實隱藏了一股被他倚為奧援的勢力——蘭州府皋蘭山莊,也就是江湖人士通常所謂的皋蘭派。
作為西北重要的武林門派之一,皋蘭派的聲勢並不比西北祁連、崆峒、雪山、崑崙、賀蘭等西北武林大派差多少,當年托庇在回回馬家的羽翼之下時,風光更是一時無兩,李虎李員外其實就是皋蘭派中的外三堂香主之一,地位相當高。
現在的西北,雖然回回馬家勢力有所衰退,大不如以前,但實力猶存,雖然馬啟智率眾歸附雷氏旗下,雖然馬錦秘密策動回回馬家的宗親旁支倒戈,突然發動火拚,徹底殘滅了馬金泉、馬金玉兄弟這一系,看似無情而殘酷,其實這兩樁大事在大體上保全了回回馬家的大部分實力,回回馬家所付出的代價,其一是喪失了馬如龍這一支嫡系親族,其二是喪失了對回回人其他大姓的控制,回回大姓強豪如楊氏、白氏、阿氏等都紛紛擺脫了馬家的控制,轉投河西雷氏,除此而外回回馬家依舊是西北的強豪大姓,舉足輕重。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隨著回回馬家的聲勢衰落,今不如昔,皋蘭派也自然大受影響,聲勢大弱,風光不再,如今僅是守成而已。
李虎本身經常在河隴走動奔波,為門派的事,為生意的事,勞碌奔忙,難有消停之時,但是又有誰知道在李虎的假面之下,還有另一重假面呢?
此番他從隴西匆匆趕往蘭州府城,所要秘密從事的是一樁天大的事情,與皋蘭派事務毫無關係,也與有麝齋的生意毫不搭界。
揚鞭策馬,匆匆過了蘭州城關,李虎和親隨總算鬆了口氣。
緩轡而行,穿過關公財神廟,前行北轉,便見一爿大客店,門首綵樓歡門聳立,門口兀自燈火闌珊,人如流水,進進出出,喧囂極盛,遠遠的只見彩布招兒高挑,繡有「金城客棧」字樣。
兩人下得坐騎,這便投宿安頓,自有店伙慇勤上前,接了韁繩,牽馬行往後院馬廄飲馬上料不提。
因是此間熟客,櫃上很快辦妥了所有投宿事宜,須臾便有夥計擎了燈籠引二人去後院客房安歇,一路只見花木扶疏,道路灑掃得十分乾淨,客人來來來往往,衣冠楚楚。
安頓之後,留親隨在客棧洗漱照應一切,李虎覷個空閃出客棧,獨自悄然而行,今夜他需要分別去秘會幾個重要的遠客,有得忙了。
李虎今夜預定要去的第一個地方是城北一家不太起眼的洗浴混堂。
西北地方的幾個繁華大城,如武威、張掖、秦州、隴西、蘭州、平涼、固原鎮城、寧夏鎮城等,已逐漸向帝國江南地區看齊,有不少沐浴潔身的『浴室』、『混堂』(註:即公共浴室浴池)。
甚至還有一些專營冷水浴的浴室,也有男女侍者服侍,習慣於一年四季冷水浴的男女顧客,認為冷水浴對身體健康大有裨益,一向是樂此而不疲的。
不過,大多數浴室都是以熱水浴為主,以大石為池,磚砌穹頂,牆後設轱轆引水入巨釜,燃火燒為沸湯,穴壁而貯,與池相通,冷熱水相混,以供人沐浴。
浴室混堂之中,除了洗澡沐浴(中古以前『洗』『澡』『沐』『浴』是有區別的,『沐』指濯發,『浴』指潔身,『洗』指濯足,『澡』指濯手,可能也包括淨面之意,後世則意義趨同,差別縮小了),還可撓背、梳頭、剃頭、修腳等,在一般的混堂中,洗澡湯錢五文,撓背兩文,梳頭五文,剃頭兩文,修腳五文,全部一共十九個錢,並不算很貴,一般大眾也多能承受,浴池裡還有供顧客放衣裳、帽子、靴子的櫃子。
在浴室混堂門首粉牆上還多半置有楹聯,往往題著如「金雞未唱湯先熱,紅日東昇客滿堂」、「金雞未唱湯先熱,旭日初臨客早來」、「石池春暖人宜浴,水閣冬溫客更多」、「紅樓潔室心扉暖,碧泉玉池洗風塵」、「溫涼恰好堪稱泉浴,寒暑相均可比天池」等這般的聯句。
李虎繞行於蘭州府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卻因經常來往蘭州、隴西等地,蘭州街巷再熟悉不過,出入幽暗明亮之間,疾行慢繞也並不曾迷路,他如此繞行只是謹慎使然,特意避開所有人的耳目。
半個時辰後,李虎橫穿了半個蘭州府城,出現在一幢石頭大牌坊之前。
此處已經是城北地面,當著路口,大牌坊重歇山簷,雙獅拱衛,十二根石柱嶙峋硬朗,氣派不凡,額書「樂浴水埠」四個大字,遙見「樂浴水埠」中紅燈處處,清風吹拂,綠樹濃蔭裡,繡閣朱樓,鱗次櫛比,隱隱傳來檀板絲竹之聲,裊裊靡靡,乃是在洗浴之外,復又兼營歌舞風月。
這處雖然氣派不小,李虎卻知道在蘭州府城之內,這「樂浴水埠」無論是在浴室混堂這香水行中,還是在花天酒地的風月行內,都不在最大最氣派的那幾家之列,只是一個不上不下中不溜,泯然於眾人之間,不甚起眼的較大混堂而已。(註:古人謂經營浴室的行當為香水行)
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樂浴水埠」正是很好的理解了什麼是真正的隱逸之道,藏得密實得很,若非此番有事秘會,李虎雖然熟悉蘭州,多半不會在意這麼一處地方。
當然,這裡也並不是尋常百姓花銷之地,來此洗浴鬆快或是飲酒尋歡的多半也是囊中豐厚,可以花差一番的商賈官吏。
李虎毫不遲疑地穿過大牌坊,跨過一座拱橋,進了「樂浴水埠」,他便是要在這裡秘會一位最重要的遠方來客。
「樂浴水埠」的侍者顯然是事先就得到了吩咐,問明了李虎的身份之後,便引他到一處單獨修築的洗浴院落。
那是一座玲瓏纖巧的供顧客單獨洗浴和尋歡作樂的四合院落,一幢兩層小閣樓聳立在院中最顯眼處,裡裡外外一抹兒沐紅漆髹,光亮照人。
上白玉台階,推開閣樓的雕花門,李虎在高擎燈籠的侍者引領下,入主閣樓。
閣中廳堂富麗堂皇,門窗桌椅、案幾屏風皆古意盎然,壁上掛了幾軸筆墨酣暢恣肆的寫意山水,閣樓之外還有一方小小露台,推開數扇落地雕花門,三面綠蔭覆蓋,紫籐纏繞的露台,花木叢簇,密蓁蓁、碧萋萋,卻是與院中花園相連,可以遙遙望見遠處一幢酒樓,燈火輝煌中,有斷斷續續的絲管歌樂悠悠隨風傳來。
蕩漾香湯和氣脈,流心滌慮;淋漓津汗長精神,振衣彈冠。
前導的侍者推開一扇雕花落地木門,躬身請行,李虎掃了一眼門旁懸掛的楹聯,知道此門戶通往閣樓之後的浴室。
沿著一段曲折幽密,鋪了紅地毯的廊道走去,廊道盡頭是兩扇會扉的雕花朱漆門戶,也懸掛楹聯一副,頗為雅致,道是:「到此皆潔己之士,相對乃忘形之交。」
李虎微微一笑,隨侍者而入,則見左右兩邊門戶都簾幕低垂,左首懸掛楹聯曰:「香湯裡有沉浮客,水池中多健康人」,右首懸掛的楹聯則是:「香生暖豆蔻,水出新芙蓉」,顯然左首是男賓所用浴室,右首則是女賓所用浴室。
要見的人尚未露面,李虎便也不客氣的入去湯池裡洗了一會兒,洗去汗垢,回到閣樓睡一小覺,又入湯池去洗了一洗,卻回來在閣樓露台上歇一會兒,由著侍者輪番上前來梳頭、刮面,修腳,再洗一回罷了,換上一身乾淨衣袍,特別精神的坐在露台處納涼。
又有侍女托著漆盤,提著食盒送來香茶和幾樣點心果脯,擱在圓茶几上。
夜風如絲,微微涼人,李虎獨個坐在露台上慢慢飲啜,十分舒適。
突然間,他感覺到一股陰森隱晦的氣機隱隱逼迫而近,似欲窺探。
眼中射出凌厲之極的精芒,翻手之間,李虎手底下已經夾了幾柄藍芒幽幽的小匕首,警惕地環視四周,但並無異象。
閣樓門裡廳外亦無跡象,心中疑惑,乾脆撥開露台上纏繞的籐蔓,如同一隻落足無聲的靈貓,輕靈如意的翻出露台,在花園的樹叢中搜索了一陣,然而除了遠處歌彈吹唱之聲清晰可聞,別無其它異象。
疑惑之餘,李虎更加警惕,多年的謹慎小心已經讓他躲過了多次殺身之禍,沒可能在這裡倒執泰阿,讓人給害了。
拔地而起,重新回到露台之上,李虎猛見紫籐架後閃出一個女子,在圓茶几邊亭亭玉立。
定睛一看,肌凝冰雪,艷光四照,娉娉裊裊,如風搖柳,卻是難得的一位絕色美女。
「咦?怎的是你?」李虎脫口低呼。
「五十大兄,幾年不見了,莫不是養尊處優,錦衣玉食的日子過久了,就不認得小妹我這山野丫頭了吧?」那美女嗤嗤笑道。
李虎搖搖頭,「你怎麼會在這裡?義父還好吧?」
「這裡是我教秘密據點,小妹遠來河隴無處藏身,只好借此地暫時棲身落腳了。」說得悲悲慼戚,聞者為之傷心,聽者不免落淚,不知道的人可能還會以為李虎是如何狠心無情的慢待欺侮了這位數年不見的所謂『小妹』,『山野丫頭』了。
李虎搖頭,「碧瑤,我聽說義父大人在湖廣受了重傷,現在可是好些了?」
「呃,」碧瑤肅然回答,「義父大人傷勢有些好轉了,小妹一定會將大哥的問候代為轉達給義父。」
「不說這些了,這裡可是已經清場?」
「放心好了,現在這個院落,只有我們兄妹倆在,沒有閒雜人等可以靠近。還有,我在這兒不叫李碧瑤,人都叫我芸兒,是從成都府『芙蓉城』遠道而來的頭牌花娘,至今不曾被男人降伏,今晚能否降伏芸兒姑娘,就看我們『有麝齋』的李員外是否風流俊俏,腰纏多金了。嗤嗤——」
李碧瑤掩口而笑,艷媚入骨。
「大哥,義父交待你辦的事情怎麼樣?現在義父那邊情勢相當吃緊,急需在河隴這邊動一動,減輕一些壓力。」
「怎麼會呢?現在四川洪水氾濫,西川不是以守為主嗎?南線公孫龍止步於榮縣,根本無法推進到瀘州,北線狄黑似乎也對進攻合州興趣不大,反而有全取漢中之意。有那麼大的壓力嗎?」
「你不知道,最可惡的就是公孫龍的不戰,現在連狄黑也愛上了這一招,只是派些小股襲擾部隊破擊焚燬我運送的輜重糧秣,或者掠取我方物資之後,只要時間上充裕,他們會就地散給地方民眾,或者鼓動民眾哄搶糧秣物資,慷敵人之慨,他們是一點負擔都沒有,卻可激化我教與民眾的矛盾,若不是義父及早發現,制止了下面人亂來,現在我們就更加被動。
公孫龍盤踞在榮縣,幾乎完全阻斷了我方鹽井的開採,他們雖然沒有什麼斬獲戰果,卻等於斬斷了我教最重要的戰費來源,其用心殊為可惡。」
「聽你這麼說來確實有道理,他們此舉並不重在殺人多少,而是重在給敵人經濟以重大打擊;但又不重在獲取敵人物資以戰養戰,而是重在使我方失去生存的基礎,喪失持續支撐戰爭進行下去的潛力,果然是比較陰險。這消耗戰我方可耗不起啊。」
李虎頓了頓,說道:
「現在經過小兄、李照、李顏、李文炳、李文耀的策動,吐蕃衛藏地區的一些喇嘛已經在河隴先期潛伏下來,衛藏吐蕃聯軍也秘密派遣了若干人,準備到時聯手舉事;漢中方面已經準備從西漢水出兵逆襲隴上,另外他們還準備派人混入各地雇工之中,煽動鬧事,哈,漢中比我們更恐懼雷氏幕府的軍伍;至於北方韃靼吉囊的塞外蒙騎,到時也會插上一手,不過,那吉囊老兒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他會介入到什麼程度沒有準兒;至於其他諸如青海蒙古,諸如吐魯番,諸如延綏鎮則多是處在觀望之中,即便插手,也不會起到多大作用。」
李碧瑤點點頭,「那現在鼓動河隴各處暴動的情形如何?」
「河隴現在家無恆產的雇工越來越多,工匠、學徒、商販、破產農民、一些利益受損的中產以上商人、作坊主、煤窯主,都已經鼓動起來,秘密的聚集串聯搞得如火如荼,其中還頗有幾個擅長鼓動策劃的人,形勢不錯;
只是實行定額租的佃農不太容易鼓動起來抗租,只有部分州縣地方的地主豪紳因為擅自增加租額,使用大斗進小鬥出的伎倆盤剝農民,被我們鼓動了一些人鳴鼓闖入豪紳大戶之家,『查看斗斛』。
另外僅僅有極少數地方的農民被我們暗中鼓動起來,刑牲聚神,遍約佃農抗租不交,揚言業主若有征索,定然斃殺業主派來征索之人,並燒燬了一些地主的房屋、穀倉,一直拒不納租,現在正僵持不下呢;
另外,就是一些豪紳家的奴婢,群集主家索取賣身契,這也夠雷氏幕府喝一壺的了,而且可以掩護我們策反那些心懷怨望的河隴大族,如果連大族也被鼓動起來舉事,雷氏幕府可就大為頭痛了。」
李碧瑤搖搖頭,道:「這對雷氏幕府只是疥癬之疾,怕是還動搖不了雷氏的根基。對回回人的策動前景如何?」
「不是很好。馬啟智仍然在猶豫觀望,難下決心。今晚我指導完那些雇工首領如何行事之後,還要在一處地方和他見面,希望這次能最終說服他斷然下定決心舉事。」
李虎不是很有把握地說道。
「你沒有暴露你的掩飾身份吧?」
「放心,蘭州是什麼地方?在這裡皋蘭派也是很有勢力的,況且以前我極少與馬啟智在同一場合出現,每次見面又都變服易裝,改易相貌,諒馬啟智也猜不到我的掩飾身份。」
「義父的意思,是要你們見機而作,及早抽身,不要陷入河隴暴亂之中太深。上次我教派到河隴的使節團有我教許多精幹人手,不想被雷氏幕府悍然扣留,予以軟禁,現在我們可是損失不起太多人手了,義父要你們善自珍重有用之身,能夠潛伏下來就盡量潛伏起來。」
李碧瑤繼續說道:「大哥,你今晚還要忙足一晚呢,小心啊。這裡,小妹會給你作好掩護的,你就不用擔心了。」
「多謝義父掛念了。時間不早,小兄該行動了。等小兄事了返來,再與你詳談便了。小兄以後還要仰仗碧瑤你的大力襄助呢,借重之處尚多啊。」
「咱們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氣。一切應用之物,小妹都替你預備下了,路上小心了。」李碧瑤笑道。
不久,一條黑影悄悄的利用花木的暗影,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這處院落,而小閣樓中則歌吹彈唱不絕,喧鬧無比。
夜,掩蓋了太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