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外敵內鬼何足懼?
深院芰荷冉冉香,碧樹綠陰濃,六曲闌干薰風細,語聲只在小樓東。
庭院深闊,靜室無聲,簾幕低垂,西北都督幕府左右長史劉衛辰、蒙遜,內記室左右尚書綠痕、紫綃都候在靜室簾幕之外,不敢打擾。
透過低垂的湘妃細竹簾子,隱隱可以看到靜室之內,雷瑾結迦跌坐於蒲團之上,法相莊嚴。
自從雷瑾避居涇川,將養傷勢,一般的軍政事務都是各自依著慣例斟酌辦理,實在不好拿主意的軍國大事,也不過是大家商量著給辦了,現在是非常時期,都督大人把傷養好了才是最重要的,就是萬千重擔他們這些僚屬也得咬著牙硬扛下來,輕易不敢來打擾。
今兒若不是確有礙難之處,他們幾位也不會同時聚集在一起,巴巴的候在靜室之外等雷瑾行氣收功了。
因為盤踞體內的山海閣異種真氣,幾乎可以侵蝕掉雷瑾凝聚淬集起來的所有生機,無論雷瑾怎麼將養滋補,運氣吐納,練精化氣,都填補不了那偌大虧空,所有培練粹取的精氣都讓山海閣異種真氣吸納去大半,這就讓雷瑾陷入兩難,不培元固本練精化氣則遲早會氣散血枯一命嗚呼,但練精化氣又實在是資『敵』之舉,等同於飲鴆止渴,這異種真氣早晚有一日會壯大到雷瑾再也無法壓制為止,那時亦是一個死局。
這就是進亦難,退亦難,動輒得咎,不動亦得咎的死局!
但是飲鴆止渴之舉,有時也不得不為之爾,為了爭取一線生機,明知是死局,雷瑾也得將每日大半時光用於吐納調息,粹練精氣。
佛家空門的修為極重『心』境之磨練提高,無論頓悟還是漸悟,明心見性總是根本,最講究的就是靈神修持,不昧空明,所謂大神通,不在氣力強弱焉!
人力有時而窮,精神念識無邊,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當下至乎山窮水盡之時,雷瑾也只得打起佛家心法的主意來,那山海閣異種真氣雖然幾乎可以吸盡雷瑾體內生機,眼下卻對精神之力影響甚小,因此雷瑾在練精化氣苦修行的同時,開始用佛家心法淬煉玄秘難測的精神念力。
若說那佛門家派千門萬戶,大宗源流就有十三宗之多,每宗衍化而生之派別又繁雜眾多,中原禪宗更是蔚為佛門第一大宗,以心印心,不立文字,拈花一笑,默契微妙,最得佛家明心見性之要旨真髓。然而禪宗也最是講究修行根器,頓悟天道之秘,體會佛陀真諦,證見真如自性,那等沒有佛法慧根之人,終難在禪宗修持上成就大器,故而雷瑾並不希圖自己可以一夕頓悟,得而解脫己身眼下之厄難。
再者雷瑾還頂著個便宜大活佛的頭銜,『至善金剛』『大光明活佛』雖然是一眾安多吐蕃的喇嘛和上師們一致敬贈給他的尊號,倒也不算虛掛空名,坐床灌頂大典之上,也受了不少喇嘛密宗的佛法密傳,只是以往不曾甚深研習修行過就是了。
那密宗心法對精神願力(念力)的修持確實有些獨到之處,也是目下暫時無法可想的雷瑾唯一可以修行而有所進益的功法心訣了,其他的心訣在願力修持上似乎都還稍稍遜色了一點,畢竟像『九天殷雷』、『詩劍風流』、『花間聽禪』、又或者是邪宗、畸門等等秘門異派的上乘心法,雖然都是鍛煉身心,可以晉軍先天秘境的無上心法,但是目下卻難以在短期內讓雷瑾有所收穫,反是這佛陀密宗心法因為他以前僅是稍作涉獵,不求甚解,這時著手修行倒是有可能得些進境也未可知。
正是佛在心頭莫遠求,反正陰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即然致力於淬煉精氣無異於飲鴆止渴,修煉一下精神願力也未嘗不可,雷瑾對此倒是也沒有什麼強烈的得失之心,無形中契合了無求無不求的淡泊自然之道,未始不是一件幸事。
今兒,雷瑾默然存想,修行密法已經足足有數個時辰,仍然未有行氣收功的跡象,等候在外的幾個人也不敢妄自輕動,只得耐心等待著。
倏地,靜室內有了動靜,在簾幕外諸人的眼中,雷瑾雖然仍保持盤膝坐於蒲團之上的姿態,雙掌卻已豎合而起,如花之盛放,結成不同的密宗手印,從不動根本印、大金剛輪印開始,外獅子印、內獅子印、外縛印、內縛印、智拳印、日輪印、寶瓶印隨意變化,衍化相生,幻變無方,充滿著玄妙莊嚴的氣氛。
識者自然知道,這意味著雷瑾在守一存想的修持中,於虛無縹緲,恍惚渺冥之際,致虛極而守靜篤,藉手印觸發內心,證見真如自性,順利晉入人天渾融合一之境界,以手印貫通宇宙**,內連臟腑經脈,透過不同的手印,貫通內氣,理順氣機,稍稍有利於傷勢的好轉,最大的收穫則是已經體悟到三密相應的訣竅,在精神願力的修持上成就了新的境界。
雲在青天,從風變滅,卷舒自如……
水在瓶中,恬靜安詳,清光可鑒……
束縛與解脫,一剎那間都蕩然無存!
倏然而醒,雷瑾搖搖頭,這次雖然有些成果,卻並不是他最想要的。
如何驅除和煉化山海閣異種真氣,真是件頭痛的事情!
「進來吧!」
靜室外恭候著的都是他都督幕府中的重要人物,此刻定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來請示,否則不會彙集到一起了。
看了看兩位長史,兩位內尚書嚴肅的神情,雷瑾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開始瀏覽起內記室整理的絕密文牘和秘密手折、柬帖。
每一份絕密文牘都附錄有間諜學院和斥候學院的教官們對諜情的分析、綜合、估計、判斷,在秘密訓練各種間諜斥候人才的同時,這兩家秘密學院也承擔另外一項重要任務——對彙集遞解的諜情進行盡可能地深入分析評估。
除此之外,內務安全署和通政司雖然置於幕府長史的直接管轄之下,但內記室是雷瑾的『私人』僚佐,負有綜理協調西北幕府所屬對內對外秘諜組織的策劃、行動,通盤掌握全局以及督導監察各秘諜組織的重要職責,內務安全署、通政司也在內記室的督導監察之下,因此內記室在梳理諜情,作出判斷和結論,以供上憲決策方面比起兩家秘密學院更有優勢,自然也就無庸置疑地同樣擔負起諜情評估的職責了。
當各種看似零散而互不相關的情報被彙集起來,聯繫起來,被梳理出互相之間不太被人注意的關聯脈絡,呈現出來的事實已經足夠令人觸目驚心,雷瑾根本不用再去看兩家秘密學院和內記室的最終評估結論,光是從那些隱密的互相關聯上,就知道事情已經發展到非常棘手的地步了。
可怕的事實真相殘酷的擺在雷瑾面前,但是這仍然可能只是龐大冰山之一角——
西北河隴廣大地區之內,出現了許多不穩的跡象,暗流洶湧。
不少大族內部的某些派繫在突然之間都蠢蠢欲動起來,似乎想爭奪家族的主導權;
甚至在幕府長史下轄的各曹各司各署,各地方府州縣衙,包括內務安全署、秘諜部的內部也有些不那麼令人愉快的聲音和私下動作;
至於北方草原吉囊汗、俺答汗派遣的諜探;東面延綏鎮張宸極小集團的諜探;關中長安的那些以秦王府為首的皇親國戚太監官吏們的小集團派出的諜探;渭河南岸的幾股不太成氣候的流民軍派出的諜探;漢中藍廷瑞、鄢本恕部;佔據襄陽、南陽一帶,正北上掃蕩洛陽外圍的『橫天大王』薛紅旗部;湖廣巡撫劉國能部;東川彌勒教;吐蕃衛藏地區的喇嘛、領主、宗本;青海蒙古部;西域哈密王;西域吐魯番;西域和闐;西域葉爾羌汗國;甚至遠至薩非伊朗,烏茲比柯汗國……
這些遠近四鄰,不論有沒有與西北幕府治下府州縣接壤,似乎都派遣了不少諜探眼線窺探虛實,而且最近還顯得相當之活躍,甚至連遠在京師歸於展妃集團掌握的錦衣府、鷹揚衛、刺史部的秘密潛伏人員也開始重新在暗中活動,至於其他勢力譬如帝國各大家族,又譬如帝國五大錢莊所擁有的諜探眼線也不時在各處活動。
這些個勢力,無論實力強弱與否,他們所派遣的使者、諜探、眼線彙集河隴,事實上已經在西北河隴形成一個敵友難分,魚龍混雜的局面,這其中有些是與西北幕府友好的,有些則是不那麼友好,甚至是極端仇視西北幕府存在的,也有些是非敵非友只看重自身利益的,當這些勢力中的相當一部分糾結起來,從河隴內部下手,準備著顛覆或者肢解西北幕府的時候,這就意味著難以妥協的複雜局面在不斷形成壯大。
堡壘從來都是容易從內部攻破,天下聰明人很多,所以選擇從內部瓦解對手向來不失為一個可行的抉擇。
本來,這些諜探、秘密使者、或者玩弄陰謀的說客,如果沒有本地勢力的呼應,是不大可能成事的,再怎麼活動也只能是窮折騰,但是從內記室的匯總評估來看,西北幕府面臨的情況並不十分樂觀。
西北河隴近一兩年猛然冒升起來,膨脹得太快,內部積聚的矛盾相當不少,這些矛盾如果沒有外敵的挑撥、唆使和支持,西北幕府當然可以採取一些有效的安撫措施慢慢消解緩和,不致於造成什麼大的動盪。問題是河隴內部矛盾現在有一些已經發展到相當尖銳的地步。
尤其是雷瑾的施政,與一些理學儒派信奉者頭腦中根深蒂固的諸如『重農抑商』、『禁奢崇儉』、『貴義賤利』等信念背道而馳,這非是短短時間之內可以改變,更何況雷瑾的『擂台論戰』又讓這些理學信奉者斯文掃地,倍感羞辱,不少頑固分子因為不肯低頭,甚至至今還不能下台,等於被變相軟禁在『夜未央』那等煙花之地。
這些理學儒生可是代表著一股相當有影響力的地方河隴勢力,而這種基於信念的爭鬥又是最難以妥協的,雷瑾『羞辱』了他們所信奉的理學道德,可謂是苦大仇深,在他們的內心裡,大有不報此仇,誓不為人的架勢,暗地裡的『倒雷』、『驅雷』之聲一直不曾稍歇。
不過,如果僅僅是這些理學儒生搗蛋,雷瑾根本不會放在眼裡,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百無一用是書生,有什麼好怕的?反正現在儒家心學、實學等派別又一直在和理學一派激烈論戰,用不著勞動雷瑾出手,只是各儒家學派論戰中逐漸顯出的暴力傾向需要警惕一下而已。
但是內務安全署的諜報,幕府各曹各司各署的消息匯總,卻揭示出另外一些緊迫的問題,一個是地方府州縣的一些施政偏差沒有能及時糾正,使得民怨有所淤積,未能得到及時疏導;另外一個則是現在東主與雇工之間的矛盾比較尖銳,『叫歇』之事亦復不少,而幕府所頒布的現有法例顯然在解決這種尖銳矛盾上有些不太得力。
『民為邦本』,『以民為本』,『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苛政猛於虎』等等,雷瑾雖然向來不太把孔孟之道,尤其是儒家理學放在眼裡,卻也不認為自古由儒家論述傳承的這些個聖賢之道就是一無是處,其實還是相當之有道理的。
只是儒家之迂闊,也就表現為他們雖然拚命倡行『仁義』,卻沒有一套真正切實可行的東西把『仁義』真正落到實處,只能靠抄襲偷竊法家、黃老的理論施政治民,儒家曾經高倡的『以德治國』『無為而治』之道,實在的成效多半貧乏得緊,多數時候更是被束之高閣,僅僅作為敲門磚而已。(註:儒家的無為而治與道家的無為而治不同,儒家的著眼點在『治』,而道家著眼點在『無為』,儒家所謂的垂拱而天下大治,目的還是著眼在入世而治上。)
行『仁義』,攏民心,自然是不錯的,然而只偏信儒家之道卻並不足取法,並非治理國家之正道,歷來有為君王無不是霸王道兼而用之,寬猛互用,內用法家、黃老,外飾儒術,也正說明儒家『仁義』不是那麼好落到實處的。
河隴之地淤積的民怨,東家與雇工的尖銳矛盾,所有問題的實質顯然都在這上面,而雷瑾揮師巴蜀更進一步加劇了這種矛盾,糧食米面馬牛羊驢布帛鹽茶日用等價格都在短期間猛漲了一兩倍,生計一下艱難起來,工價薪資卻沒有相應增加,錢賤物貴,豈能無怨?如果是長期形成的還好,這種短期突變,除了讓那些囤積居奇的商人狠狠大發了一筆橫財之外,卻苦了許多底層貧民,賣兒賣女者不在少數。
一時間,不懷善意的各路外敵,心懷怨恨或者嫉妒不甘的內鬼都在暗中活動起來,甚至各路外敵和內鬼隱隱有互相呼應,趨向於合流之勢。
西北幕府似乎在一夜間就坐在了乾柴堆上,隨時有可能引發焚天烈火。
這一點,敵我各方都有不少聰明人看到了,內記室匯總的各方諜情也都指向了這一點,各方友好自然不免憂心忡忡溢於言表;各方敵對者則早就對此有所圖謀,挑撥、唆使、煽動和暗地裡支持顛覆暴亂(譬如幫助訓練破壞襲擾造謠的骨幹、教授反監控反偵緝反盯梢反追蹤的秘密活動手段等等)的諸般秘密活動一直就比較活躍。
內務安全署以前就對河隴一些懷疑『心懷異志』的人物有所監控,只是秘諜機構的能力並不是無限的,它可以監控的畢竟只是廣袤遼闊的河隴地面上數百萬『本籍』和『寄籍』人士中的一小部分,面面俱到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總有許多縫隙可以被敵方諜探所利用。
目前的河隴可謂暗流激湧,只是在西北幕府強大的軍事威懾下,暫時誰都不敢動作。
出頭椽子先爛,誰第一個跳出來跟西北幕府正面作對,下場都會很慘,所以各方都在醞釀著,等著那一聲響雷的爆發。
造成這種形勢的恰恰跟雷瑾的東進有關,為了入蜀準備,西北幕府上上下下的精力都放到了這上面,也就給了那些敵對勢力很多活動的機會和空檔,同時對那些敵對勢力而言,他們的機會也不會太多,一旦西北幕府能夠從巴蜀抽身出來,他們的好日子也就不多了。
雷瑾細細的看完了所有的絕密文牘,已經對總的形勢有所瞭解,淡淡問道:「你們是怎麼看的?」
「大人,這個事情搞不好是要出大亂子的,必須斷然處置。」
劉衛辰嚴肅的答道。
「你們認為,會有哪些人會捲入其中?」
「我們商議後認為農莊雇工和零散農戶眼下幾年還不會捲入可能的暴亂,有家有業之口,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參與聚眾造反生事的。最容易被鼓動起來的應該是那些心懷異志者、以及那些家無恆產的雇工。
比如回回馬家就有不少暗中同情馬氏兄弟的回回派系,再如一些大族中也有一些不甘雌伏自負能力者也會興風作浪。自古炎炎者易滅,隆隆者易絕,只因嫉妒、猜疑、忌恨而遭殺人滅族之禍,屢見不鮮。
外敵如彌勒教之流,尚不只慮,若無內鬼呼應,他們翻不了什麼大浪。」
蒙遜小心說道。
「呵呵,」雷瑾微笑,笑容中卻泛起一縷陰森殺意,「我知道你們有些話不好說。河隴的雷門支系中心懷不滿,陰蓄異志的人也是大有人在,不足為奇。你們也不必諱言之。
哼哼,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只怕他們志雖大,才不高!
金子砸爛了也賣金子的價,就怕他們只是廢鐵一塊爾。若是有真才實學,還怕沒有出頭之日?強者為尊,不外如是。
人不犯我,自可彼此相安無事,若來犯我,決不輕饒,管他姓雷還是姓馬?既然想做虎口拔牙的勾當,就要預作死無葬身之地的打算!
既然他們有心,我們豈能無意?我想,現在最需要作的是兩件事!」
劉衛辰、蒙遜、綠痕、紫綃知道雷瑾在看完所有的絕密文牘和他們的建議之後,已經有所決定,都肅容聆聽。
「第一,通過非正規途徑對外散佈西北平虜伯傷勢嚴重的消息,不再嚴格封鎖這條消息。」
眾人一聽,都愣了,要知道到目前為止,這個消息只限於高層的軍政高官知道,而且大多數文武高官也只是知道雷瑾的傷勢較重,需要將養而已。
傷勢『嚴重』?開玩笑,那可是會造成河隴動盪的大事情。
顯然,這是一個『誘餌』,一個讓陰蓄異志者怦然心動的『誘餌』!
用『誘餌』釣魚,把所有受不了誘惑的『大魚』都吸引出來,然後聚而殲之,幾乎就是當初對付意圖反叛的部分吐蕃部族時,用的那一套絕戶計,現在又再次變了個花樣玩而已。
用這一招,必須對自己掌握局勢的能力要絕對有自信才行,但凡有所猶疑,事即難成。
「第二,我將簽署秘密命令,下令所有的軍團、行營、守備軍團、內務安全署鐵血營、僉兵守備軍團作好一切作戰準備,隨時聽候調遣。其中除僉兵軍團外,必須隨時可以出動,取消將士一切休沐給假,軍官士卒都必需在營地候命。違令者斬!
另外,秘密安排各軍團的百騎都統以上軍官到這裡來見我。內務安全署也全部取消休沐,隨時候命。
看來,是有人覺得我雷某人的刀不夠利了,好啊,正好借他們的脖子磨磨刀!」
雷瑾的決定如此激烈,前所未有,劉衛辰、蒙遜也只得微微搖頭,卻不好當面有什麼異議,雷瑾現在可是傷號一名,跟傷號講道理?最好還是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