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烈火燎原
時已盛夏,溽暑難消,入夏以來最晴熱的日子降臨京城。
在京師百官和萬民的心目中,現在京城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不再是早些天,那號為「皇庶子」的國姓爺干殿下雷瑾子爵,而是剛剛不久前被皇帝召入京師,總領天下道教的陶仲聞。
大概是道法靈驗,讓皇帝大為佩服,陶仲聞入京不久,很快就獲賜紫衣玉帶,賞建真人府,又撥給校尉供驅使,賜皇家莊田三十頃,免除一切租稅,外給祿米年百石,恩寵甚厚。
感恩圖報的陶仲聞便奏請為皇帝打醮求子,得到允准,於是便在西苑丹房起壇打醮,做起連場法事,敲敲打打,法曲悠揚,好不熱鬧。至今連續打醮多日,猶自未有絲毫休歇跡象。
遵化行獵營地。
錦衣府督主陳准前幾日匆匆趕回京師處理了一些緊要的公私事務,剛剛快馬趕回遵化獵場營地。
雷瑾為此專門在自己的主帳幕內,置酒為其洗塵。
幾杯酒下肚,雷瑾故意問陳准,道:「現在京裡面的情況如何?」
其實,京師的動靜,包括西苑丹房內皇帝後妃們的動靜,每天通過楊羅的密諜通傳,雷瑾都瞭解得比較詳細,根本不需要詢問陳准。
楊羅的消息渠道來源非常廣泛,除了雪隼堂滲透到京師各官署衙門的眼線密諜之外,還可以從雷門世家的兩大秘諜組織「雷影」、「雷霆秘諜」,顧氏家族的「畫眉」得到許多消息,甚至與其他各大家族也建立了交換消息的渠道,這使得雷瑾雖在數百里之外,卻對京師動向瞭如指掌。
陳准呵呵笑道:「陶仲聞又加官進爵了,官至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少師少傅少保、禮部尚書、恭誠伯、兼支大學士俸,皇上又給他加了封號,現在可是『神霄紫府闡范保國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京師百官商賈黎民都為之轟動。其他就沒有什麼特別消息了。」
雷瑾笑道:「進少師,又兼少傅、少保,皇上能讓他兼領『三孤』榮銜,看來陶仲聞極受皇上寵愛呢,本朝罕見!這陶真人行事又如何呢?」
皇朝文臣在世時能加三公榮銜(太師、太傅、太保)的很少,多是死後追認。朝臣生加三孤之一的榮銜已是不易。陶仲聞能讓皇帝一口氣加官,以至兼領少師少傅少保三孤榮銜,可見其榮寵空前。
雷瑾也不過是被皇帝認作義子,賜國姓,封號『皇庶子』而已。
「陶真人雖受寵,但行事小心慎密,是個慎行謹言之人!」
「這麼說,這陶真人還是當世奇人了!能得到陳兄這樣的評價,非常不易呢。」雷瑾打趣道。
陳準沒有回答,而是抬頭看了看帳幕中掛著的那副潑墨寫意的猛虎薔薇圖,非常的美觀大方,顯然這幅畫已經被裱糊匠中的高手精心裱糊過。
他笑吟吟地問雷瑾道:「怎麼?那個不知道好歹的小游擊,把畫親自送回來了?」
雷瑾不以為怪,很自然地笑答:「嗯,還送上了三萬兩銀子的銀會票。這廝弄錢的本事還真不賴。不如陳兄順便給他疏通疏通,弄個參將、都指揮使什麼的當當?」
「呵呵,」陳准笑道:「殿下大概看不上這三萬兩銀子吧?罷了,愚兄給他說句話,弄個參將還是沒有什麼問題。這廝的家族是江南的大田主,弄上這個游擊還不到半年,幾萬兩銀子還是出得起的,真該讓這廝再拿幾萬兩銀子。」
「這容易啊,找人遞個話去,叫他再拿十萬八萬的銀子,給他弄個肥一點的差使就是。」
陳准但笑不語。
雷瑾看陳准心中頗有點意動的樣子,暗忖:這游擊現在想不出血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陳准又跟雷瑾聊了幾句,突然對雷瑾說道:「皇上偶染小恙,龍體違和,最近都在西苑裡靜養呢。」
雷瑾心中一動,知道陳准已經對行獵有點意興闌珊,畢竟他身為錦衣府的督主,偶爾三五天出來打打獵還可以,如果十天半個月的窩在窮山僻野裡,大概是有點受不了了,但皇命難違,還是不得不陪著雷瑾,以就近監視。
不過雷瑾裝著沒有聽明白陳准真正的意思,隨意問了幾句皇帝的病情,原來皇帝近來神志恍忽,一直在西苑內靜養。
本來象雷瑾這樣子的行獵,日程可長可短,但雷瑾樂得在外面多呆些日子以避禍,才不想太早跑回京師去攪和。
現在的京師,內廷有宦官、后妃、供奉道士;外廷有朝臣各黨、台諫官、縉紳士林等,爭鬥不休;而不太為人所注意的外戚勳臣後裔、帝國各大家族也都在幕後運作,可謂風起雲湧,對於這種錯綜複雜的爭鬥漩渦,雷瑾可不想捲入其中無法脫身,因此他對皇帝的病情,僅僅在陳准面前表現了一點身為臣子最正常的,也合乎禮儀的反應,不慍不火,無可挑剔,而且很快便又把話題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陳准見狀,自然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雷瑾卻感覺陳准有些事情瞞著自己沒說。
不過不要緊,相信楊羅很快就會把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報告上來,雷瑾暗自想著。
「甘肅鎮張掖兵變,殺巡撫一;
大同兵變,殺巡撫、參將各一;
嶺南羅定兵變,殺游擊一;
四川建武兵變;
福建福寧兵變;
湖廣鄖陽兵變;
雲南永昌兵變;
杭州兵變;
遼東兵亂;
南京兵亂;
……」
雷瑾放下手中的諜情簡報,對楊羅專程給自己帶來的這份諜報,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帝國各地入夏以來,頻繁的爆發兵變、兵亂。多數都是因為上官苛刻,督責太急,又或者上官拖欠糧餉,剋扣過甚,從而引發士兵鼓噪鬧事。
常年欠糧缺餉,還要受盤剝,士兵家小無以維持生計,生存都難,不是逃亡,便是聚眾鼓噪,一旦鬧起來,群情洶洶,不成兵變、兵亂才怪。
連維持帝國秩序的士兵都出現了不穩跡象,帝國前途堪憂。
雖然這些個變亂都被朝廷或安撫或鎮壓,很快就暫時平息了下去,而且作為帝國主要戰力的京軍三大營、北方各鎮邊軍、各野戰行營的多數士兵,因為種種複雜原因,欠餉雖然常有,月糧還能勉強供應,暫時還沒有太大的亂子(比如西寧行營就有雷門世家和雷瑾的河西幕府暗中提供糧餉),但既然沒有從根子上解決問題的跡象,這樣的亂子,只會越來越多。
「三爺,無糧無餉則軍心不穩,搞不好就出亂子,實乃國家養兵用兵之大忌啊!」楊羅說道。
雷瑾頷首道:「何止軍心亂,民心也一樣啊!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人言『民從賊,多起於饑寒;兵從賊,多緣於缺餉。』,上官內政不修,下民飢寒交迫,不從賊,難道等著餓死嗎?」
一邊說著,雷瑾一邊拈起另外一張紙,問道:「這就是帝國各地民變,以及打正了旗號造反的亂事匯總?」
「對!已經平息和沒有平息的都在這裡了。」楊羅回答。
「四川民變;河南民變;四川土司造反;嶺南始興僧人李圓朗造反,怎麼連和尚也造反?唉,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啊。
哦,又是四川土司造反。山東臨清民變。貴州苗民民變。湖廣武昌民變。姑蘇民變。雲南民變。南京劉天緒反。徐州民變。四川建昌彝民反。貴州苗民反。河南盜起。又是四川土司反,還殺了巡撫?哦,貴州土司也反。山東白蓮教反。北直隸劉六劉七反。唉,帝國亂象重現,天下洶洶,又將是一場烈火焚天的大動盪啊。
嗯,隴右陝北饑民暴動,遍及關中各地,除河西、寧夏之外,陝西關中的漢南、階州、宜川、洛川、延川、慶陽、白水,已經遍地皆是攻城拔寨的流民饑民。
這才幾個月?怎麼形勢就變得如此糟糕,簡直不可收拾?」
「去年的大雪,今年的雨水也不錯啊,而且現在也快到收糧的時節了,關中怎麼會有那麼多活不下去的饑民起來造反?」雷瑾帶著幾分疑惑的問楊羅。
「三爺,有梁剝皮在陝西刮地皮,十幾年下來,天怒人怨,民命早已不堪,此其一;
固原、甘肅、延綏、寧夏四鎮邊軍雲集,以陝西之田地貧瘠要完全供應邊軍糧餉,難於登天。以前承平年景都必需依賴京運的太倉糧,帝國僅九鎮邊軍就需要五百萬兩銀子的糧食,現在京師太倉年入僅二百萬兩,缺口太大,分到陝西三邊就更少,這就逼著負有糧餉之責的陝西地方官吏催科稅糧更急。陝西田土迭經戰亂,水利不修,本就貧瘠,陝北則又是關中平原最為貧瘠的地方,關中其他地方一畝好地如果值銀六兩,陝北的『好地』頂多只能值個三四兩銀子,在正常年景,一畝好地兩年三熟的收成,總計也就值一兩白銀稍微出頭。而現在在陝北,不論好地劣地,一畝地一年所徵收的賦稅已經超過十兩白銀,兩年至少是二十兩,長安附近還要更高一些。如果再加上地主的地租,這叫人怎麼活?撂荒不種,做流民討飯都好過種地啊,此其二也;
陝西的官吏,朝廷又空而不補,僅以河西張掖、武威為例,知府、守備、縣官十缺七八,剩下一些書辦衙役都各自星散自謀生路,咱們河西幕府在河西大部分地方,事實上已經成了無名而有實的政府,陝西其他地方的情形自然不難想見。再說,陝西四鎮邊軍,有些戰力的精銳或是東去或是西返,大多不在邊鎮,剩下近二十萬老弱疲懶守邊牆都不夠。陝西軍政既已虛空,流民造反不惟無力鎮壓,也無人去組織鎮壓。從梁剝皮手指縫裡漏出來,僥倖還在任上當官的,手裡既無糧食又無賑濟,除了欺上壓下,敷衍了事,能拖則拖之外,還能怎麼辦?他們在許多事情也都是無能為力了。關中整個就像是落下一個小火星也能燒起熊熊烈火的乾柴堆,所以一夫振臂,萬夫景從,關中短時間便糜爛無救了。此其三也。」
雷瑾打斷楊羅的話,說道:「明白了,雖無天災,卻有**,雨水雖好,架不住農民不種地啊!」
沉默半響,雷瑾又問道:「河西、寧夏、青海的收成還能保證麼?」
「這是幕府的絕密內部通報,上面說糧食豐收。」
「這樣,你傳書給劉、蒙兩位長史,讓他們把手裡的金銀,盡最大可能變成糧食、布匹、兵器、戰馬、鐵銅鉛錫等,抓緊儲備物資,尤其是糧食。這世道就要天下大亂了,多積糧總是沒有錯。對了,丁氏家族還留在關中的糧食全轉移到河西沒有?」
除了關中的雷氏族裔在河西幕府的遊說下,不斷轉移資財之外,丁氏、風氏、顧氏三大家族,原本就一直在將西北關中一帶的產業和人員物資不斷的向河西(包括甘肅鎮、寧夏鎮的轄區和青海河湟一帶的番漢雜居區域)轉移,在雷瑾進京之前,關中還剩餘有小部分。
雷瑾現在最關心的自然是帝國大糧商丁氏家族的糧食,所以才專門問到丁家的糧食。
「丁爵爺、風爵爺現在都在河西,據丁爵爺自己說,他連山西的糧食也轉移了很多到河西了。」
楊羅停頓了一下,問道:「三爺,估摸著什麼時候能返回河西大舉?」
雷瑾笑道:
「怎麼?著急了?」
理了理自己的思路,雷瑾正言道:「現在京師宮廷內正醞釀著一場空前的變局,宦官們與后妃、皇親外戚、受寵的供奉道士,暗中連通一氣,正在極力擠壓侵奪內閣、六部的朝臣以及台諫官們的權力,力圖獨大京師。你看,以喬大公爵的聲望和權謀,現在都只能裝聾作啞,不吭一聲地作壁上觀,形勢不由人啦。他喬大公爵不是迂腐之輩,都可以裝什麼也不知道,緘默以對,我這麼一個小小子爵著的哪門子急?不著急,京師局勢塵埃落定之後,就是本爵返回河西之時。多打幾天獵,回去剛剛好。」
「照說皇上還掌握著權柄,宦官們不至於這麼明目張膽的弄權吧?而且他們宦官的權力不是已經很大了嗎?難道皇上的身體出了問題?」楊羅有些意外,「可是西苑丹房的眼線,回報說皇上起居如常啊,既然皇上仍然可以理政,沒理由情形這麼詭異啊。」
楊羅雖然執掌雪隼堂,掌握著在帝國北方的諜報大權,但畢竟出身草野,對朝廷政治爭拗的微妙曲折,不像雷瑾這種出身豪強大族的世家公子那麼體會深入,因此頗有些不解的問道,「再說,喬行簡不是忠誠於皇帝的嗎?他怎肯容忍宦官夥同后妃、道士們暗中侵奪君權,而不置一詞?」
「喬行簡是忠誠於皇帝沒錯,如果今上有日龍馭上賓,他還必定會忠誠於新帝。問題是如果今上只是有些病恙而不能理政,司禮監從中弄權專政,這些無法面奏皇帝的外臣根本不知道內情,即使知道也沒有辦法。」
雷瑾條分縷析地解釋這裡面的門道,說道:「而且內閣與六部互相爭奪權力,台諫官又與行政官互相攻訐,糾纏於朋黨之間的是非利害,陷入黨爭漩渦不可自拔,這也是由來已久,朝野俱知的就有所謂的齊黨、楚黨、浙黨,後來還加上東林黨。
外廷朝臣們或爭權奪利,或為一己的意氣之爭,自己鬧內訌,這本身就給了宦官們弄權專政的大好機會,光宗、熹宗朝的太監韋仲賢就是這樣權傾朝野的;
另外內廷宦官們雖然各有派系,但比起爭鬥不休的朝臣們來說,本來就要齊心得多,再則宦官們的內鬥,居然讓展妃漁翁得利的暗中掌握了內廷大局,這又是皇朝數百年未有之事,像張保、陳准這些司禮監太監權力雖大,也不得不和展妃結成利害同盟,互相庇護支持。
因此,只要皇帝不駕崩,譬如中風或者僅僅是神志不清,迷迷糊糊,他們這個利害同盟就能夠牢牢把持朝廷大權。
現在這種紛亂的形勢,就是喬行簡也不敢冒然沾手,只有保持緘默,因為他的顧慮實在太多,有太多顧慮的人,行事往往總是縛手縛腳,這也不敢,那也不行,無論他多麼精明睿智都是如此。
再說,喬行簡沒有自己的秘諜,他保持緘默僅僅是出於他本能的政治直覺——文官會帶兵,能打仗,原本就是很危險的,最好事事謹慎為妙,最好是平時多娶幾個美妾,沒事多喝酒,多蓄田莊院宅,貪財好貨,縱情聲色,讓皇帝覺得他沒有野心,這樣才可以避免岳武穆那樣的下場。」
「這倒是。」楊羅點頭同意,宋高宗殺岳武穆,還不就是岳武穆又不愛錢,又不好女色,聰明人做笨事,整天只知道嚷著要北伐,要直搗黃龍府,讓皇帝想籠絡他岳武穆都沒什麼招兒使了,老是覺得他岳武穆會威脅自個兒的皇權,那皇帝老兒還不一狠心乾脆把他殺掉拉倒?像韓世忠、張俊等中興名將,聰明的交出兵權,去做田舍翁,甚至乾脆把自己名聲弄臭,做個貪饕聚斂之人,所以才能生而封王,得以善終。
雷瑾陰冷的笑了笑,道:「看著吧,如果等些天,有皇后已薨的消息傳出,京師大勢那就差不多定了。那時就算我們不回,都會有人來催了。
不過,這是我以最壞的惡意猜度的可能情形,大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不一定會發生,再說皇后本來就纏綿病榻多年,薨了也正常。」
「現在火種已經燒遍帝國,朝廷卻一團混亂,陝西又是這麼亂糟糟,對我們的發展有利。我們總體上向西發展的目標不變,而且要加快。陝西、四川都是我們必取的目標!拿下這兩塊地方,咱們就有充分的迴旋空間來積蓄實力。你的雪隼堂除了加強京師的活動外,陝西關中方面的各支流民軍都要派得力的人滲透進去,尤其要把能打仗,又可靠的人打入進去,適時吃掉這些流民軍,我會照會幕府以及各軍團在人手上全力支持你。明白麼?」
「明白!」
雷瑾又再細看手裡的諜報,這薄薄的幾頁紙,每一頁都彷彿承載著熊熊烈火,帝國大地上焚天燎原的野火,燒燬一切的野火。
或許,帝國的積弊是該讓這烈火好好的燒一燒了,只有這些污泥濁水被徹底清除了,才有可能老樹逢春發新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