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走私
春寒料峭。
龐大的遠行商隊蜿蜒前行,一眼望不到頭尾的隊伍中,馬、騾、駱駝馱載著價值巨萬的貨物馱子,在人們的吆喝驅趕下踩踐著殘雪,匆匆趕著路程。
一串串悠揚清脆的鈴鐺聲,混合著草腥味、牛羊糞便等味道的草原寒風,不時迎面撲來。
風雖然清冷刺骨,卻能讓人保持清醒。
雷水平緊了緊身上的駝毛氈斗篷,這是用白駱駝毛所製的極其精美的駝毛氈,精工縫製的一襲斗篷,出產自號為銀川的寧夏鎮,據說遠在好幾百年前,統治河西廣大地區,長期與故宋帝國對峙的故夏王國的王都興慶府就出產珍貴的白駝毛氈,行銷中國以及四方。而這件珍貴的白駝毛氈斗篷,還是從他父親那一輩傳下來,落到他的手中,向來就是雷水平非常喜歡和珍愛的一件斗篷,以往不到吉慶日子是捨不得拿出來穿用的。
作為這支龐大的遠行商隊,領隊的主事,雷水平深知自己肩負著多麼大的責任。
主管內記室的綠痕姑娘,以及人們私下稱為河西幕府的幕府長史之一的蒙遜先生,都先後找他長談,面授機宜,可見上面對此次冒險往西域經商的秘密販運行動非常重視。
這是一次大規模的走私販運,嚴重違反和藐視隴右總督府頒發的禁令,因此事情一旦敗露,所牽連的人將數以萬計,有許多人要掉腦袋,豈可不慎之又慎?
隴右總督喬行簡將五萬大軍出塞,擊破河套,大擄土默川以及稍後料敵機先,預設伏兵,在黑河墩等處多次擊敗由吉囊汗率領進犯關中的蒙古精騎,可謂軍功赫赫。
然而,論起對蒙古韃靼諸部,尤其是蒙古右翼三萬戶最具威脅性的事件,即不是數百年難遇的大雪災,也不是在指揮若定的隴右總督調遣之下,西北三邊的皇朝邊軍取得的連番勝利,赫赫軍功,而是喬行簡為了打擊蒙古右翼吉囊、俺答兄弟所部,所頒布的兩道禁令。
嚴禁漢人與蒙人通商互市,其深遠而巨大的影響,在頒布之後,很快就逐漸露出了猙獰的面孔,這影響實際上是喬行簡的赫赫軍功遠不能及的。
這嚴禁互市實則是一柄雙刃劍,傷人的同時,也害及己身。
遊牧的蒙古諸部,其茶葉、糧食、鐵器、食鹽、首飾、綢緞等日常生活必需品和蒙古貴族喜愛的珍玩,都依賴與農耕區的商貿交換而獲取,對他們嚴禁互市(就相當於現在的全面貿易禁運),是非常厲害的一招。
但是嚴禁互市,對付蒙古人固然是非常狠毒的一招,是針對蒙古諸部的一場看不見刀光劍影,卻殺人不見血的無聲戰爭,是長期讓蒙古人流血虛弱至於極貧極弱境地的戰爭,然而——不可避免的,原本關隴河西一帶,依賴與蒙人互市通商而過活的漢人商賈,以及商賈們所僱傭的工人、匠師、夥計、僕役以及依附於各大工場大作坊,向工場作坊供應原材料或半成品的農戶,還有那些完全依賴田畝在土裡刨食的農戶,也都不得不在禁令之下,改變長期沿襲下來的生存方式,承受因此轉變而帶來的巨大痛苦。
感受最深刻,也最直接的是那些大大小小,首當其衝的工商業者。他們在一扇謀利大門關上之後,不得不拚命擠進另外一扇大門去,參與到漢蕃互市激烈競爭的行列中,不擇手段去爭奪漢蕃互市份額,而那點不多的份額早已經被大商豪強們瓜分得所剩無幾了。
為了那一點點殘羹剩飯般的漢蕃互市份額,許多商賈甚至不惜賄賂、打點朝廷各茶馬分司的官吏以求打壓對手,使自己勝出,但是這樣激烈的競爭,使得許多商賈兩敗俱傷,破產者比比皆是,白白便宜了那些撈足油水的官吏隸役。
即便那些聰明一點的商賈,在禁令剛頒布時,就已經歇業關張,這樣的舉措雖然避免了商賈自身更大的損失,卻殃及池魚,商賈僱傭的工人僕役頓時失業,無所生計;
而供應各種農產品的農戶們,也不得不面對自己種養收穫的產品無處售賣的窘迫境地,因為互市的交易額度,官方是有嚴格限定的,即使實際執行的官吏們睜隻眼閉只眼,也不可能增加太多。既然漢蕃互市需要的貨物總量基本上是固定的,就是那麼多了,而現在原本只供應給漢蒙互市的貨物也來擠獨木橋,可供應的貨物量突然增加了幾倍,貨品價格也就不可避免的要直線跌落了。這樣一來,靠天吃飯,土裡刨食的農戶,當然也跟著連帶要承受一些損失,雖然相對商賈們而言,農戶們損失不是那麼大那麼重,但少了一大筆貼補家用的銀錢進項倒是實實在在的,日子要比以前困難得多!
雖然對於漢人商賈來說,他們還可以選擇把貨品轉而販運到四川、關中、雲南等地,但問題是——大部分小本小利的商賈,將很難承受得了沿途重重關卡抽取商稅、上下打點以及貨物販運人吃馬嚼,等等所需的大筆錢糧費用,這還是沒有把任何意外計算在內的情形,譬如他們的貨物有可能被稅卡鈔關的稅丁借口沒收。
實際上許多本小利小的商賈,他們根本承擔不起任何風險,一點點風吹草動的意外風險就可能讓他們傾家蕩產,血本無歸,除了一些勢力廣大資本雄厚的大商家,沒有人敢冒這麼大風險。
凡此種種,究其根源,關隴、河西的許多人都認為是隴右總督喬行簡的兩個禁令,才導致了這一切,因而河隴民間咒罵喬大總督的聲音,幾乎不比那些讓黎民百姓惡毒詛咒的皇帝家奴——皇家礦監、稅使們少多少,怨恨切齒的聲音鼎沸盈天。
幸好喬行簡的運氣實在夠好,連番的勝利,不世軍功的輝煌榮耀遮蓋了其它一切不『和諧』的雜音,而且皇朝大軍從蒙古抄掠回來的牛羊財物和奴隸,其中一部分分配補償給了隴右各地,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民間的怨恨情緒。
河隴相對於整個龐大的帝國來說,畢竟只是一個角落而已,平民的怨恨又有誰會真正在意呢?
就在一片愁雲慘霧籠罩河西關隴的日子,在許多人愁眉不展的日子,由於河西幕府蓄意的推波助瀾,使得不僅僅是在河西,甚至在關中,雷門世家的各個支系,都積極的行動起來,以相對很低的價格,到處積極兼併收購那些破產了要賤賣還債的工場、作坊、商舖等,同時也把那些雖然破產但是卻具有經營才能的商人、熟練的匠師、工人、僕役,極力收羅到雷門的旗下,極力的擴張,這麼難得的兼併壟斷機會,不抓住豈不是太可惜了嗎?
雷門世家雖然先行一步,佔了先機,兼併了不少讓人眼紅的工場、作坊、商行等,不過其他的地方豪強也反應不慢,迅速跟進,極力擴張自己的勢力。
大商家和地方豪強的兼併,不管他們出於何種目的,對於大批生活無著的破產商賈、工人、匠師、夥計來說,至少是解了迫在眉睫,眼前的一步急難,使他們總算有個著落,得個安身立命之所,不至於流離失所,淪為流民,激發民變,在這一點上,在地方官府上主政的朝廷父母官們也樂見其成,未作干預,以後的事情誰又能顧得了那麼多呢?
這一切的一切,基本上都在河西幕府原先的預料當中,然而大量的兼併收購,對於河西幕府來說,所面臨的錢糧缺口壓力將更加巨大,更不要說那些雷門支系的長老們,他們同樣也面臨巨大的錢糧壓力,財政危機越發凸顯出來。
實際上,在雷水平看來,這是河西幕府那幾個智囊謀士精心設計策劃的集權連環套所造成的。
這個連環套,首先是極力鼓動這些雷門支系的長老,積極地兼併收購那些破產商賈的產業,自然——這樣一來,資金原本就緊張的河西雷門各支各系,除了請求河西幕府在資金上予以支持外,也很難從其它地方挪借和籌措到足夠的資金以應付兼併需要。
這樣一來,當河西的雷門支系不得不在財政上,更加依賴於從河西幕府借貸調撥資金銀兩的時候,他們同時也就不得不在很多事項上,按河西幕府的命令行事,與河西幕府保持步調一致,這就是所謂得到金錢,套上鎖鏈!
那麼對於河西幕府而言,就更加要迫切的解決資金來源問題,河西幕府的資金本就不寬裕,甚至可以說早就欠債纍纍,又被總督府禁令堵住了兩條大財源,這越來越大的開支項目,就必須要大量開闢新的財源才行,否則沒有龐大財力的支撐,河西幕府設想的連環套就是個天大笑話。
河西幕府這幾個謀士其實也沒有太好的辦法,要在最短時間內籌措大筆銀兩,除了舉債、押當、借貸等方法外,就只能走旁門左道,依靠暴力聚斂的手段,才能滿足資金需要,武裝走私、暴力劫掠、人口販賣雖然是老套路,並不新鮮,但是要在短時間內解決幕府龐大的資金缺口,克服財政危機,也只有暫時借助這些撈血腥錢的方法了。
在總督府的禁令下,像河西一些亡命徒結成的小團伙那樣,只搞點小打小鬧的走私販運,根本滿足不了河西幕府龐大的資金需求,要干,就必須干大的!小打小鬧,不是河西幕府幹的事兒!
暫時,嘉峪關是不能出了,西北邊牆沿線的互市也徹底停了,如果大規模的走私販運,仍然把路線再選擇在所有人都想得到的路線上,那不啻於往刀口上撞,非是智者所為也!
幸好,河西雷門的武裝販運商隊,以往不但遠達巴蜀、雲貴、烏斯藏等地,甚至每年都翻越高原雪山南下,遠達古天竺所在,到莫臥兒帝國統治的地方經商,河西雷門可以選擇的商路實在不少。
那莫臥兒帝國官方說波斯語,由有著蒙古血統的突厥人,也即「跛子」帖木爾的後裔統治。河西雷門,以前一直是每年都要組織一到兩支大型武裝販運商隊下巴蜀、雲貴、烏斯藏,以及到莫臥兒帝國,這一條商路即是所謂身毒古道,都是雷門的商隊一直走熟了的。
但遠走巴蜀、雲貴、烏斯藏,甚至到莫臥兒帝國等處經商,並不代表河西幕府就放棄了一直以來和西域諸國商人保持的良好商貿關係,在出嘉峪關,走哈密的路線暫時中斷的情況下,另行開闢一條新的通往西域的商路,譬如改走青海,穿越柴達木,沿崑崙山脈西進,至塔里木,到葉爾羌汗國,再越蔥嶺到波斯、大食、大秦故地就是河西幕府謀劃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絕密計劃之一。
這一條路線以前也有人走過,但是比較凶險,一般的商隊無法順利穿行,但對於雷門商隊來說並不存在這個問題,在柴達木有雷瑾的幾個部曲軍團秘密游駐,在塔里木附近也有一個獅鷲軍團秘密駐紮,這一條別人視為畏途的商路對雷門商隊反而非常安全,雷門商隊要解決的問題,一是要克服通行荒漠地帶大量人畜的飲水問題,二則保持機密不洩,就可以平安無事。
在雷瑾不在的情況下,劉衛辰、蒙遜主導的河西幕府仍然正常運作,與綠痕、紫綃主管的內記室(幕僚戲稱為小內閣的一個獨立機構)作為雷瑾管治河西雷門的三套馬車中的其中兩套,配合協作很順暢,雖然小有摩擦爭執,但都是就事論事,並無意氣之爭。
而對於開闢新的走私途徑,幕府也好,內記室也好,並無歧見,並且還反覆掂量,多方商議,才定下走青海的路線。
現在通往西域的商路中斷,來自中土的絲、瓷、茶等精美奢侈品遠遠滿足不了需要,正是奇貨可居的時候,擁有這些絲瓷的商隊,完全可以漫天要價,對方幾乎不敢就地還錢,攫取巨額暴利的最佳時機就是這時候。
早已經有不少亡命徒,紛紛投身於往西域走私的冒險,光是被各處戍所,還有駐守軍鎮的游擊營查獲抓住的倒霉鬼就很不少,砍掉的腦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即便是這樣,在暴利的誘惑和驅使下,還是讓不少人鋌而走險,不顧生死,冒險走私。
雷瑾治下的河西幕府當然也是走私大軍中的一員,而且秘密策劃著的還是規模極其驚人的走私販運!
從確定路線、商議方案,到逐步完善整個計劃,幕府的謀士把能想到的困難和意外,都逐一梳理了一遍,最後又在非常保密的情況下,千挑萬選,挑選出兩個負責實際執行的商隊領隊主事,其中一個就是雷水平,曾經有跟隨商隊去西域經歷的雷水平,相當有辦事能力,不但細心謹慎,而且有膽有識,被選中絕非偶然;
而另外一個卻是進入護衛親軍時間不長,還非常年輕的青海羌人——巖,大家一般叫他作羌巖,是以其族名為姓也!
羌巖的優勢在於他既熟悉青海情勢,又武技不俗,尤其是箭術過人,曾經極得雷瑾的賞識,破格將其納入隨身扈從的護衛親軍行列。
因此當雷水平和羌巖率領的武裝走私商隊,混在河西雷門南下烏斯藏的販運商隊中,一起出發時,除了負責的有限幾個領隊主事之外,沒有其它人知道,一般的商隊執事、夥計,都以為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次到烏斯藏的長途販運而已。
直到在青海,雷水平和羌巖領隊的龐大走私商隊和南下烏斯藏的販運商隊分道揚鑣,折向西行,編入走私商隊的成員這才恍然大悟。
聽說暴力劫掠的事情,幕府也都早早選好了目標,並且交給了縱橫塞外的馬賊頭子白玉虎和魔高去完成劫掠任務。
雷水平心中暗忖。
說起來,雷水平以前還是很羨慕白玉虎和魔高可以獨擋一面,便宜行事,在塞外逍遙自在。可惜他在武技方面的資質實在差了一截,無緣進入護衛親軍,否則現在說不定也和白玉虎、魔高他們一樣早就獨擋一面了。
現在整個河西雷門上下人等都知道,如果有機會進入護衛親軍,飛黃騰達不在話下,陞遷和掌握實權都是很容易的事。
不過,當這次有機會可以便宜行事的時候,雷水平又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每個細節都小心翼翼,兢兢業業,深怕事情沒辦妥,辜負了幕府的期待,也壞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或許,幕府就是因為我處事細心謹慎,才選中我擔任商隊領隊主事的吧!
雷水平正了正掛在腰畔的唐樣橫刀,策馬向前疾馳。
羌巖帶著武裝護衛在前面開路哨探,這傢伙初生牛犢不畏虎,衝勁十足,勇武不凡,可是雷水平總是有點不放心,老怕羌巖處置不當鬧出什麼亂子就不好了!
因為畢竟羌巖太年輕了,還是個大孩子啊,雖然雷水平自己也不過二十幾歲年紀,但總是習慣性的仍然把羌巖當小孩子看。
肩負著極重要的責任,雷水平如何敢懈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