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錢途
驅馬奔馳,雷瑾和一干幕僚、護衛,冒著風寒奔馳在乾爽平整的驛道上。
要說這武威的知府大人、守備大人,倒也算得上是勤於職守的地方官員,一方父母了,譬如每次下雪之後,知府衙門和守備衙門都會組織那些個閒漢平民,民壯鄉勇,戍守府城的軍丁等清掃府城各處街道以及府城附近的商旅驛道上的積雪,以方便民眾出行,雖然他們平日裡也會依照官場舊例,笑納若干商股紅利、折色耗羨,以及下屬官吏、商賈年節時的「孝敬」、「紅包」等等,但這些都是官場陋規,已經是官場多少年相沿成習的成例,上下尊卑都已經習以為常,其實在一般民眾的觀念上,這都是算不得有虧職守和貪贓枉法的行為!
也多虧了武威知府、武威守備勤於職守,否則驛道積雪不掃,經往來人馬踐踏,雪泥污糟,哪裡還能讓雷瑾等無所顧忌的策馬奔馳?
幾十里地,快馬加鞭也用不了多少時候,雷瑾一行等很快飛騎趕到印書館下屬的印刷工場,這裡本來是一個浙省書商徐揚經營的產業,要說其利潤也還可以,只是這邊陲之地,文教不是很盛,徐揚多半印刷的都是些日常應用之物,歷書、契約、帳簿、版畫以及一些佛道經卷等等。
雷瑾本意並非藉印書館賺大錢,雷門世家涉足的產業以鹽鐵軍械畜牧皮毛等為主,印書坊所佔份額實在是太微不足道,雷瑾不熟悉這一行很正常,但是在仔細瞭解了徐揚的整個經營狀況之後,雷瑾發現印刷書籍出售,利潤其實也很可觀,於是在出資收購了徐揚的印刷工場和售賣店面之後,又以讓徐揚佔有若干股份,成為印書館股東為條件,挽留徐揚做了印書館的大管事,日常事務都交由徐揚和另外一位雷門長老雷坤文共同打理。
徐揚本身是落第秀才,棄儒從商,接了老岳丈家的印書坊家業經營已經多年,因為在浙省被大書坊競爭擠迫無法容身,無奈才舉家遷往邊陲經營印書坊,也算是個有膽識的人,換了其它戀土重遷,故土難離的人,除非是萬不得已,怎麼可能決然離開江南魚米之鄉,離鄉背井的到邊陲討生活?
徐揚的印書坊被雷門世家強勢收購,原本他還有點不服氣,但是後來看雷瑾大手筆請得那些河西名士、高僧真人輪番造勢,這印書館印書業務還沒走上正軌,就有大量訂單落訂,而且那些儒生士子、番僧法王、道士和尚們居然在書籍經卷沒有到手的情況下,先預付了巨額書款,還積極以巨資合夥參股到印書館,這不能不讓徐揚服氣,其實他又哪裡知道雷瑾原本是無心之舉,本意不在賺錢呢!
在徐揚的陪同下,一行人先參觀了木活字製作現場,因為雷瑾的計劃太過宏大,所需要的不同文字的活字字模需要好多套,雖然金屬活字有使用耐久的優點,但木活字成本相對低廉,使用管理經驗都比較成熟,因此木活字印刷還是印書館印刷書籍的主要手段。
工匠們有條不紊的按照程式製作著合乎標準的木活字,造木子、木子檢驗、刻字、字櫃製作、造槽版、填空材料、制頂木、制中心木、制類盤、制套格,一整套製作流程,嚴謹有序,以至於雷瑾、劉衛辰、蒙遜等都一邊看,一邊嘖嘖稱讚,都道徐揚管理有方,反倒是徐揚不好意思,解釋說但凡印書坊製作木活字的印刷工場規例都是如此,從兩京國子監印書坊,到戶部寶鈔提舉司印鈔局,各省的官書局,又或者民間印書坊都是大同小異。
雖然如此,眾人對於徐揚還是讚譽有加。
眾人一一看去,原來這徐揚管理的印刷工場編校刻印俱有專人職司,分設監造處、校對書籍處,其中監造處專掌監刻書籍,下又再分設銅木字庫、書作、刷印作等;校對書籍處則負責書籍付印前、後的文字校正工作,則多由河西著名的文人學士,高僧道士擔任校對;雕版、刷印、裝幀等則僱傭各類熟練工匠為之。
眾人又看到工場使用可以大大提高工效的轉輪排字盤和按韻分類存字法(註:此為元人王禎的創舉,記載在王禎所著的〈農書〉中)進行活字排版,但對於雷瑾和他的一干幕僚來說,更感興趣的卻是徐揚管理的工場中,那些制定嚴謹細密,井然有序的管理規例!
印刷工場的各項管理規例都制定得非常詳細,譬如在印刷物料的使用上實行定額管理,如各種顏色的用量、加入的膠量多少及可印紙張數量均作出較嚴格的規定,這顯然不但能減少印刷物料的浪費,而且通過對物料的管理達到控制成品質量的目的。
雷瑾、劉衛辰、蒙遜在參觀過程中不約而同的對印刷工場各項管理規例有了興趣,紛紛刨根問底,有的問題直問得徐揚瞠目結舌,冷汗直流,因為雷瑾他們幾個外行人提出的很多問題,都是徐揚他這個內行人不曾細想深思過的,但細細回想,又覺得也有一些道理,不可輕忽視之。
其實雷瑾三個人都是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一個被大家所忽視的問題——工場中這些在長期實踐中摸索總結出來的工場管理規例,對於一個工場的欣欣向榮顯然起著相當大的作用,那麼在其它方面也就實屬有研究借鑒的必要了。
雷瑾等人把印刷工場裡裡外外看了一個遍,對徐揚管理下的印刷工場沒有一個人不滿意的。
由於此番還要巡視的作坊商號還有不少,雷瑾等人看完了,就準備離開印刷工場趕往下一處。
嫻熟自如的扳鞍上馬,雷瑾正欲催馬而行,回頭忽見徐揚欲言又止,遂又撥轉馬頭,笑著問道:「徐先生還有什麼事兒要說?但說無妨!」
徐揚忙恭敬地回稟道:「爵爺,在下想既然我們印製圖書甚多,不若順便再辦一份報!」
「辦報?」
雷瑾疑惑的問:「你說的是邸報嗎?」
「不,不,不是!」徐揚忙道:「我說的是小報和新聞!」
「小報和新聞?這是什麼來的?」雷瑾又問。
「哦,」一旁的蒙遜素來博覽群書,博聞強識,忙回道:「三少,我曾讀趙升著《朝野類要》,其中說趙宋皇朝時,有各種報,如『邊報,系沿邊州郡列日具幹事人探報平安事宜,實封申尚書省院。朝報,日出事宜也,每日門下後省編定請給事判報,方行下都進奏院,報行天下。其有所謂內探、省探、衙探之類,皆衷私小報,率有洩漏之禁,故隱而號之曰新聞。』。《武林舊事》、《西湖老人繁盛錄》、《東京夢華錄》等,也記述宋時有『供朝報』、『賣朝報』為業者。所謂的『朝報』當時已經可以在市場公開叫賣,並且成為了一種行業。」
徐揚笑道:「蒙先生真是博學多聞。趙宋時有名的『拗相公』宰相王安石就曾經在斥罵《春秋》時,把《春秋》比喻為『斷爛朝報』,可見當時朝報之普遍!」
雷瑾哈哈笑道:「這個我倒是不曾留意,看來今天又長了一見識。」
蒙遜又道:「李唐時,就有一種《開元雜報》,可能就是和朝報、新聞類似的物事。而歷代朝廷官辦的邸報就一直沒有斷過。」(註:唐代的《開元雜報》被稱為世界最早的報紙,戈公振著《中國印刷史》扉頁有此報的圖錄。)
「朝廷的邸報我是知道的,想不到還有這麼多門類繁雜的什麼什麼報。」雷瑾微微笑道,「蒙先生、劉先生以為徐先生的提議如何?我覺得很不錯啊!嗯,小報?新聞?我看如果要辦,不如就叫朝報或者新聞,你們看如何?」雷瑾轉頭問蒙遜、劉衛辰道。
性情沉毅的劉衛辰,道:「想法是不錯,怎麼辦還得細細計議,看可行不可行。」
雷瑾呵呵笑道:「徐先生,你這個提議不錯,應該是深思熟慮過的吧?哦,是的!那,我看可以考慮。我先讓人計議一番利害得失,看能不能辦這個報。你眼下還是先把書籍刻印的事情給我辦好了,品質什麼的都不能比雕板刻印的差,紙、墨都費心些選好的用。」
「爵爺,你請放心,在下一定把這事辦好!」
「那就好!駕!」
雷瑾策馬疾行,眨眼間已經出去了老遠,眾人紛紛驅馬跟上,今天要巡視的還有好幾個作坊商號呢。
離徐揚管理的印刷工場不過三五里的地方,雷瑾等驅馬進了一處不大的莊子,外面看起來也普通,是河西常見的寨堡。
寨堡內很寬敞的碎石路面,因為幾百號人忽拉拉的湧入,變得擁擠不堪。
然後便在寨堡的廣場看見東西兩個作坊遙遙相對,西邊作坊掛著「玻璃坊」的匾額;東邊的則是「琉璃坊」匾額。
看著眼前兩個作坊,蒙遜驚訝道:「怎麼這裡既作玻璃,又作琉璃?」
雷瑾哈哈笑道:「蒙先生,這回你可是搞錯了,這玻璃坊和琉璃坊最厲害了得的當家師傅經過認真的研究和比較,都認為玻璃和琉璃其實是差不多的同一類東西!」
「是嗎?」蒙遜疑惑地說道:「可是琉璃不透明,玻璃多是透明的啊!」
原來在唐宋時期,大秦(註:指羅馬帝國)和大食玻璃製品就有不少沿絲綢之路輸入中土,中土其實已經有少部分人見識過從極西國度輸入中土的玻璃,不過這時中土的琉璃是不透明的,多用來製作仿玉的飾物和宗教器物,用模鑄法或者吹製法。
類似於蒙遜這樣家道中落的官宦子弟對於玻璃和琉璃並不陌生,所以就很奇怪玻璃和琉璃竟然是同樣的東西這個說法。
雷瑾說道:「你不知道吧?這玻璃坊的師傅來自波斯、大食以及魯密(註:今土耳其)以遠更西的國度;而琉璃坊的當家師傅則是山東淄川顏神鎮最好的工匠手藝人。他們認為從燒製原料到燒製方法,玻璃和琉璃都是類似的,因此肯定是同一類東西。山東淄川的顏神鎮你應該知道的啦!蒙元時代那裡就有很多琉璃窯啦。其實皇朝派太監下西洋時,就曾經從西洋帶回燒玻璃人來,其法一直流傳中土,我家就一直有玻璃作坊燒製玻璃。」(註:明代方以智《物理小識》記載:因為「三保太監鄭和曾攜西洋燒玻璃人來」,從此以後明代中國開始較大規模生產玻璃。)
「咱們中土原來的琉璃絢麗多彩,晶瑩璀璨,不過輕脆易碎,驟加冷熱即破碎,不像西洋玻璃可以做飲食器皿,耐得高溫,我們中土原來的琉璃只適合加工成飾品、禮器等等!」雷瑾笑著說道。
「原來是這樣!」蒙遜道:「如此說來,這玻璃也定然能賣好價錢了?」
「這樣像水晶般璀璨奪目的好東西,現在多半還是權貴富豪家才有呢,價格不菲啊!」
雷瑾笑著說道:「我還想著讓伯顏察兒先生給我在波斯和大食多找幾個玻璃匠人呢,據說大食人的玻璃製品征服了極西國度一個叫什麼威尼斯的,那些極西國度所在的大陸,他們叫什麼歐羅巴的,所有的國度全部充斥著大食人的玻璃。」
「有這樣的事情?」不但蒙遜問,連綠痕、紫綃都忍不住開口問了。
「當然,你們看,如果我們能夠讓帝國所有的權貴富豪以使用玻璃為時尚,想必又是一條黃金白銀鋪成的發財大道!」
「呵呵,」雷瑾笑呵呵的說道,「我們進去看看當家師傅們的傑作吧!」
作坊裡或晶瑩剔透,璀璨奪目;或絢麗多彩,仿如美玉,琳琅滿目,美不勝收,各式各樣的飾物、器皿,任何一件都讓人們流連忘返。
接下來,雷瑾一行還巡視了十多個作坊,其中包括勘察夜未央的擴建場址,直到天黑才匆匆趕回黃羊河農莊。
雖然在風寒凜冽的寒冬到處巡視是辛苦了些,不過雷瑾幾個人都覺得此行不虛,雖然那個新聞、朝報什麼的不知道前景如何,至少那玻璃的前景已經可以看出在未來將是一條金光大道!
向西!向西!向西!
那邊還有什麼新奇的東西呢?
難道那邊就是佛陀所說的西方極樂世界?
一種莫名的躁動在幾個人心中最隱秘的角落滋長,連他們自己都暫時還沒有覺察這種微妙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