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伯顏察兒()
出了前廳正堂,繞過轉折迴廊,行過幾處房櫳,便是一個小小亭閣。
亭閣右首是一垂花耳門,裡面一曲細石小徑曲折通幽,道旁幾本花木開得正是妖嬈,輕微搖擺間香氣馥郁,在這西北苦寒之地,秋風漸見肅殺的時節,的是異數!
石徑盡頭,花木掩映的一個小院便是閒來可讀書的精舍書房,不過雷瑾到黃羊河農莊近半月之久,並未有閒瑕就是了,此時更是充作了雷瑾會見來客之所。
來客是波斯大商人伯顏察兒,這讓雷瑾去書房的路上,在心底裡犯了好一陣嘀咕,長安分別未久,他這麼快找我幹什麼?
在書房與伯顏察兒見禮已畢,雷瑾細細打量了一下頭戴逍遙巾,身穿常服便袍的伯顏察兒,其衣履之上潔淨無塵,想是乘車而來。
這位僅有數面之緣的波斯人,若非他長得高鼻深目,頷下一把捲曲的大鬍子,單憑此時他這一身的寬袍大袖,倒是與中土官紳無甚區別,洒然高逸,儼然風流名士,沒有一般傖俗市儈的銅臭之氣,初見之人,無論如何想像不到他竟然是一個大商人!
對於伯顏察兒這位學識淵博,視野宏廣的商人,雷瑾在長安雖然與其交往不多,但已深有體會,是絕不敢輕視的。
伯顏察兒博通中外,多識多聞,波斯、西域、中土廣有人脈,耳目眾多,據雷瑾私下推測,恐怕這位出身波斯商人世家的大商人,其志向絕不僅僅限於經商而已,任何一個象伯顏察兒這樣既識見不凡,又坐擁資產巨萬的人,又豈是那麼容易安於平淡,甘於雌伏的?
伯顏察兒為了結交自己,一擲何止萬金,其所謀者非小也!
雷瑾微微笑道:「伯顏先生遠道而來,可有需要在下效勞之處?」
「伯顏」其實並非伯顏察兒的姓氏,不過他的波斯姓氏實在太長了,中土商紳根本記不住,又嫌麻煩,也不知誰把他名字當中拆開,按照中土人習慣,取前面一半的「伯顏」讀音來稱呼他,也便成了他的『姓』,伯顏察兒自己也不以為忤,習非成是之下,熟一點的都叫他作「伯顏先生」,他的波斯全名卻是沒有什麼人知曉了。
「不敢!鄙人豈敢勞動勳爵大人。不過是些小事,鄙人隨便說來與勳爵大人聽聽罷了!」
拱拱手,伯顏察兒道。
「哎」,雷瑾微微笑道:「什麼勳爵啊,我是寸功未立,全仗家父之蔭庇,才得授此爵。慚愧!慚愧!」
伯顏察兒笑道:「因功而受封之爵位,何慚愧之有?那些恩封、襲封的皇親貴戚豈不要慚愧而死?」
「先生說的也是。敢問先生此來有何見教?」
「呵呵,三公子現在已經安頓下來,卻不知對今後作何打算?」
瞥了伯顏察兒一眼,雷瑾不動聲色,反問道:
「以先生之見,在下該如何打算?」
「哈哈,」伯顏察兒捋鬚微笑,單刀直入說道:「三公子現在想必是忌憚於回回馬家的勢力,心中猶豫,難下決斷吧?」
雷瑾聞言心中一動,這伯顏察兒雖然財雄勢大,又和馬家一樣同樣是信奉清真教,但他一個異國人,未必能弄得過回回馬家這樣的地方豪強,莫不是他和馬家不睦?這倒是個機會。
回回人的原始來源非常複雜,有長期僑居中土的大食、波斯、西域商人的後裔;也有移民實邊戍邊守土,信奉了清真教的中土漢人後裔;也有歷代皇朝帝國對外征伐的外族俘虜後裔,以及從它處遷移而來的各族後裔,由於他們長期聚居在一起,互相通婚,加上共同信奉的都是清真教,慢慢互相融合成了一個新的族群,是西北很有影響力的大族之一。
雖然波斯人、大食人信奉的也是清真教,伯顏察兒固然可能因為相同的宗教信仰,在與回回人的生意中佔據有利位置,但是無論如何,在河西地面他不可能正面與回回馬家的勢力抗衡,說不定還與馬家有不小的矛盾,聽說回回馬家某些方面是比較霸道的。
雷瑾一閃念間,斷然的明白說道:「回回馬家雄據河西,能與馬家別一別苗頭的也就是我們雷門世家了。我雖然是來河西曆練,但我私下估摸領會元老院的意圖,未始沒有整合河西雷門各支各系,糾結起官紳士商諸般勢力,握成一拳,與馬家勢力抗衡的意思。只是前景難明,他們不好明說吧!」
「那麼,」伯顏察兒問道:「三公子是有意按照元老院的意思在河西大幹一場嘍?」
「元老院的意圖是使河西的雷門勢力達到與馬家旗鼓相當的局面,這個目標,只要有效整合了我雷門在河西各支各系的勢力,是不難達成的。我如果只是想在雷門功勞簿冊上記上一個大功的話,應該憑這個就可以了,但是——我卻不想僅僅這樣!」
「公子的意思是——?」
「我的一個老師曾經對我說過,雷門世家之所以在這一兩百年間,在河西並無太大建樹,是因為我雷門世家總體上是漢人,並不信奉清真教,方方面面總是與回回人隔著一層,做起事來處處掣肘,事倍而功半。馬家就不一樣了,他們是信奉清真教的,從思維方式和宗教信仰來說,他們馬家更容易得到河西回回人的信任,做什麼事都是事半功倍。而且,在河西的雷門支系繁多,一直不能切實統合,大家各有各的算盤,擰不成一股繩,因此在河西,雷門總是處處讓馬家壓住一頭,佔不了上風。因此我若是要想牢牢控制河西,除了漢人外,至少還必需控制回回人,而控制回回人,最好的方法是在回回人中間扶植兩個以上的可靠代理人,用他們來蠶食甚至取代馬家在回回人中的影響力。如果能夠在回回人以外扶植起一股或者兩股能夠抗衡馬家的地方勢力那就更好,但現在河西,除了我們雷家,其它地方勢力根本沒有那個潛力,不是依附於馬家,就是依附於雷門。」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公子是想整合雷門各支各系的力量,同時『吃』掉馬家,獨佔河西。目前的策略最好就是對回回人分而治之或者引外力與馬家作鷸蚌之爭,雷門則坐收漁翁之利!不過,西北馬王之名豈是幸至,公子因此難下決心,是吧?」
「不錯!」
「那麼,公子覺得當今天下局勢如何?」
「新皇登基,流寇已經基本平定,近幾年的天下太平日子還是可以預期的。但如果朝廷舉措失當,危機隨時可以重新暴發,那時侯就是一發而不可收拾的局面了,天下一統的局面勢必瓦解,那時群雄逐鹿,亂局紛紛,就看誰能笑到最後,最終問鼎了!」
「公子為何有此一說?可有原因?」
「當年的東宮太子,如今的新皇帝,在剛登基的時候還能察納諫言,頗有幾分中興振作的氣象,但是其胸中並無大格局,掌裡亦無大手筆,處理政事不過是就事論事,頭疼醫頭,腳痛醫腳,沒有從根本上變法改革,根除源頭,緩解危機。那導致變亂的根源始終沒有消除,僅僅是暫時平伏,我敢肯定變亂之源現在就如同一隻蟄伏的猛獸或者蓄勢待發的地火,正一天天重新蓄積著顛覆這個朝廷的驚人力量。現在可以平定亂局,並不代表將來仍然能夠平定,而且將來一旦亂起來,對現在這個朝廷的危脅將是絕對致命的!流寇之亂平定之後,新皇登基不過三年吧,當今皇帝已經開始剛愎自用,聽不進臣下的諫言了。自己能力不足以執政,又不察納諫言,這不是自我走向毀滅麼?況且,我還聽說皇帝身體疲弱,又亂吃番僧、方士、道人進獻的什麼『金丹』『紅丸』之類的虎狼之藥,那簡直是自速其死,一旦有日大行殯天,諸皇子奪位爭嫡,天下分崩離析之禍……哼哼!」
雷瑾直言不諱的話簡直是大逆不道,伯顏察兒這個異國人聞之也暗自心悸,他知道,既然自己今天挑起了話頭,雷瑾說出這番話等於就是逼著他攤牌,如果他在這裡無法與雷瑾達成同盟之約,雷瑾是不可能讓他活著走出去的。
神色不變,伯顏察兒緩緩說道:
「如今王道衰微,橫流已極,雄豪虎視,人懷異心,公子可有意參與這逐鹿天下的遊戲?」
「伯顏先生,難道你想玩這個遊戲?」雷瑾不答反問。
「哈哈,」伯顏察兒笑了起來,道:「公子現在擔心的幾個問題,我都能幫上一點小忙,只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哦!那你說說看!」雷瑾不置可否。
伯顏察兒知道該直接挑明意圖了:
「第一,我有一定把握,能夠在馬家內部替公子找個夠份量的代理人;第二,回回人當中對馬家勢力獨大不滿,想取而代之的豪傑也有不少,我可以為公子居中牽線;第三,西番諸部族中亦有好幾個族酋不滿馬家的霸道專橫,相信可以說動他們。如此內外呼應,審時而動,多則三年,少則一年,應該不難解決公子當前考慮的幾個問題,不但將西寧馬戶和回回鄉兵全部納入公子的掌握,而且河西各族英傑亦必將全部俯首聽命於公子。」
雷瑾心說,果然是大商人,眼睛毒啊,一下就看出我真正想要的東西。
哈哈一笑,雷瑾說道:「好!咱們成交!不過伯顏先生——」
停頓了一下,雷瑾道:「你就不怕你想要的東西,我可能給不起或者將來賴帳嗎?」
伯顏察兒哈哈大笑,道:
「我相信我絕不會看錯人!再說,君子協議總是依靠雙方的實力來保障,以雙方的信任為基礎的!是不是?」
雷瑾尋思了半響,道:「好,我相信你!那咱們這就談談合作條件,再具體謀劃一下,看我們怎麼互相配合,內外呼應!」
……
直到二更天之後,雷瑾才親自把伯顏察兒送出前寨。
看著一乘輕車,飛速隱入沉沉夜幕之中,雷瑾正要回去安歇,遠遠的順風突然傳來幾聲短促的慘呼。
雷瑾聞聲一怔,面色不由一變,旋又釋然:伯顏察兒如果是那麼容易被人幹掉的話,他就不是伯顏察兒了!
吩咐一聲:好生警戒著。
雷瑾自去安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