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奪門之夜(4)()
朱植帶著兩衛人馬加入到神策門前的戰團之中,他的到來就如壓在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憑藉著最後一絲余勇拚命奪門的叛軍徹底喪失了戰鬥的意志,他們哭喊著四散奔逃,逃不掉的只能跪倒在地哀哀乞降。
可是剛才還和他們生死相搏的羽林郎們此時都已經殺紅了眼,哪裡肯收手,一刀下去就是一具屍體。旁邊那早已喪失了鬥志的小兵除了哭喊著瑟瑟發抖,等待屠宰竟然逃生的意志也沒有。
朱植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兵敗如山倒,他在一眾將領的簇擁下站在遠處,冷冷地看著這個屠宰場。直到他見手下士兵完全控制了局勢,才派出傳令兵傳達「降者不殺」的命令,只是五千多叛軍已經去了兩千。
朱植策馬緩慢地通過神策門前的大街,血腥氣讓他直欲嘔吐。可是他盡量壓制著翻騰的胃,作為一個統帥,不能讓自己的士兵感到怯懦。在朱植眼中,人嗜血的天性在此修羅場中發揮得淋漓盡致,人與野獸的距離其實只有一步之遙。
朱植來到城門前,鐵鉉已經恭敬地站在門下迎接。朱植拍了拍鐵鉉的肩膀,半晌吐出一句:「鼎石,辛苦了。」鐵鉉連忙拱手回禮。
朱植默默地走上城樓,鐵鉉、楚智、小馬王還有莊得緊跟其後。站在神策門高高的門樓上,南京盡收眼底。這是一個瘋狂的夜晚,鐘聲已經停息,四處的火頭仍在閃爍,局部的廝殺仍在進行。這些士兵在流血,這個城市在流血,整個帝國在流血……
朱植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胸中咚咚直跳,在這個大時代中第一個人生的生死關頭,自己終於闖了過來。蝴蝶動翅可成風暴,歷史已經不是原來的歷史。他終於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這一次自己贏了,下一次呢?還能有這樣的運氣嗎?
「殿下。」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是鐵鉉,「請示下,下一步該如何從事?」
朱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感到一陣疲倦,道:「鼎石覺得如何?」
鐵鉉道:「剛才小校來報,龍江右衛指揮使汪信已被擒。可是亂軍之中沒有找到藍玉,據一名降兵說,看到他已經逃回涼國公府了。現在抓住他是第一要務。」
朱植對楚智道:「楚智,你帶領神策衛剩餘兵力守衛於此。鼎石、小馬王跟本王去拿藍玉。」
路上,朱植和鐵鉉一聊才知道,鐵鉉來到神策門之後,早被藍玉安排在此的士兵以為羽林衛奉命前來接應,沒有防備被鐵鉉一陣殺散,進而奪取了三個城門的控制權。
過不多會,城外的孫讓、毛海已經率領人馬殺來,剛要叫門而入。鐵鉉在城頭喊話:「皇上得知藍玉叛亂陰謀,已經將藍玉拿下,爾等還不下馬投降,可保一條性命。」孫讓大怒,率軍就想攻城,卻被鐵鉉一陣亂箭伺候。南京城高河深,孫讓等也知道想憑他們那點兵力攻城簡直是白日做夢,就捨了神策門遁其他城門去了。
由於不明情況,鐵鉉也不敢妄動,只是為了防備城內亂軍逃竄,在門內留了伏兵,誰知道竟然擋住了藍玉。
一眾兵馬來到涼國公府,裡外已經亂作一團,裡面的下人丫鬟哭喊著捲著包袱跑出來四散逃命。小馬王連忙調兵將整個府邸團團圍住,逃出的人全部抓住,一個不留。
朱植命小馬王點起一千人分成兩隊分別從前後兩門攻進去,試探府內防守狀況。沒想到,兩軍在府內橫衝直撞基本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一直打到中進的天遠閣才被弓箭射住陣腳。
裡面消息傳出來,朱植不管周圍相勸,打馬進府。只見曾經輝煌一時,門庭若市的涼國公府已經變得一片狼籍,一些下人和丫鬟被攻進去的士兵殺在院落之中。在前院大堂內,一個震撼的場面讓朱植驚心動魄,十幾名藍玉家眷一起在堂內上吊自殺,整個藍府已經變成了地獄一般,哪裡都能見到死人。
朱植一直走到二進中堂,只見無數士兵拿著火把刀槍把院子中一個二層小樓圍得水洩不通。小馬王攔住道:「殿下,別出去,天遠閣還有殘兵守衛,不時射出冷箭。」
朱植道:「命人上去喊話,讓樓內的人出來投降吧,就說我說的,降者免死。」
幾十名士兵圍在樓閣周圍向裡面喊話:「遼王有命,樓內人速速棄械投降,降者免死。」
如是者叫得幾聲,樓內突然傳來一聲叫喊:「免死?放屁,既然事敗,老子就沒想能活,涼公保重,屠四不能再伺候左右了,先走一步!哈哈……」聲音噶然而止。不用想,一個藍玉的心腹死士絕望中自殺身亡。
整個天遠閣還有周圍的羽林郎們被這淒慘的叫聲震懾,一時沉默了下來。片刻,突然樓內不知有多少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失聲痛苦,有的大喊著:「敗啦,大不了一死,涼公保重,臣走啦。」「死則死矣,何必作啼哭婦人狀,兄弟我送你一程……」這些絕望中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就算是周圍這些剛剛從死人堆殺出來的羽林郎們也不禁為之側目。
又過得一些時候,樓內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朱植到門口,兩旁立刻有兩名校尉持大盾將他保護起來,他對內喊道:「藍公在裡面嗎?」沒有答話,他又問了一句。
片刻,樓內傳來一個聲音,「藍某在此,殿下願意上樓一坐?」
朱植道:「藍公出來吧,父皇還要見你。」
「莫非殿下還擔心藍某要拉你墊背嗎?」樓內聲音流露著一絲悲涼。
朱植心中歎息,一個叱吒風雲的赫赫名將,已經落到如此山窮水盡之地。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他抬腳朝樓內走去。小馬王和鐵鉉連忙阻攔:「殿下不可。」
朱植道:「本王要去會會他,你們不必阻攔。」說著頭也不回就走了過去。小馬王嚇了一跳,連忙拉著朱植道:「殿下,您千金之軀,千萬不能涉險,先等屬下清理樓內殘敵,您再進去吧。」說著,帶一隊士兵衝進樓內。
朱植也理解小馬王的擔心,就在院子裡等了片刻。終於小馬王出來小聲道:「樓內殘兵已經肅清,藍玉正在二樓書房中,說是請殿下上去喝茶。」
朱植點點頭,抬腳走進天遠閣,鐵鉉和十幾名侍衛連忙跟了進去。樓內情形只能用恐怖來形容,幾十名跟隨藍玉的心腹死士已經全部自盡身亡,其中還夾雜著一些女眷。朱植不忍駐足,迅速走上二樓,二樓的景象與樓下完全不同,上面一塵不染,竟然一陣濃郁的香氣壓住了樓下的血腥。幾名士兵圍在一扇小門之前,藍玉就在房間裡面。朱植上去敲敲房門,「呀」門被打開,一名宮裝美女出現在他眼前。
朱植被眼前的美女驚得楞了一下,她和眼前的環境實在太不協調了。小馬王不管這個,帶著幾個侍衛衝了進去。美女的身子在侍衛的左右撞擊下如巨浪中一葉漂浮的扁舟。
等美女讓到一邊,朱植才看清,一間書房,乾淨樸素,一個魁梧的身影正在對著門的榻上盤腿而坐,腿上放著一把金光閃閃的佩刀。火把映襯之中,藍玉正微笑著看著自己:「殿下,進來喝杯茶吧,明前的龍井,去年的新茶。」
朱植也不答話,走進斗室,在茶几前的榻上坐下。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著這位洪武最後的名將,藍玉神情安詳,輕輕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對身邊的美女道:「沁兒,給殿下上茶。」美女同樣神色安詳,將一個精緻的青瓷茶碗放在朱植面前,拿起同樣的青瓷茶壺倒了一碗。然後坐到藍玉身邊,不動聲色地看著朱植。
藍玉道:「明前的龍井,用這套汝窯的茶具喝起來別有風味。殿下請。」
朱植拿起茶碗,小馬王和鐵鉉同時出聲:「不可!」朱植對他們兩人笑了笑,一飲而盡道:「堂堂藍大將軍,如何能使這等伎倆,二位不必擔心。」沁兒又為兩人都滿上了茶水。
藍玉眉毛一挑道:「懿文太子生前多次跟藍某提起過殿下,說殿下是他最看得起的弟弟。今日藍某一見,太子好眼光,果然名不虛傳。」
朱植道:「太子也曾在本王面前提起藍大將軍之能,在如此處境下,藍將軍仍能挾美人品香茶,果然臨危不懼。」
藍玉道:「這個是藍某新納的小妾,姓水名沁兒,是藍某最心愛的人,殿下覺得如何?」
朱植仔細看了一眼,只見她身著輕紗,雲鬢輕挽,無論如何看,都有千種風情讓人回味無窮,他笑道:「果然傾國傾城,藍將軍也有鐵骨柔腸的時候。」
藍玉哈哈大笑道:「是啊,可惜只跟了我四個月……」
沁兒打斷他道:「將軍,是四個月零五天。」
朱植有些驚訝地看著她,不禁有些羨慕藍玉,一名小妾在生命最後的時刻,竟然如此從容不迫。
藍玉又是哈哈大笑:「沁兒百轉柔腸,哪裡是我這大老粗能知道。」
沁兒眼中閃爍著淚花道:「將軍不是大老粗,將軍是大英雄,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藍玉笑得更加肆無忌憚:「好,有沁兒這句話,我藍玉死而無憾,來我的好沁兒,願再為藍某歌舞一曲嗎?」
沁兒站起來,盈盈一福道:「將軍喜歡,敢不從命,不知道將軍要聽什麼?」
藍玉道:「我是個大老粗,哦,不,大英雄,不知道那許多,沁兒唱什麼我都喜歡。」
沁兒想想道:「妾就賦上一首李後主的『臨江仙』。」說著,聲音一轉,便唱了起來: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
子規啼月小樓西,
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
藍玉手指頭在金刀背上輕輕彈著拍子,沁兒在方寸之地邊歌邊舞,流雲飛袖,姿態萬千,歌聲如如泣如訴,百轉千回。
「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煙草低迷。
爐香閒裊鳳凰兒。
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唱到最後,沁兒身型一停,歌聲繞樑不止,她已是淚流滿面。沁兒一轉身,猛然朝著一名侍衛的刀鋒撞了上去。一來離得近,二來根本沒想到她突然就來,尖刀已經穿腸而過。侍衛受了驚嚇,手一軟,刀隨著沁兒的身體倒在地上。
沁兒的美目仍留戀地看著藍玉,道:「將軍,沁兒不能再伺候將軍喝茶了,來生,來生沁兒再追隨左右……」說完,香消玉隕,一縷香魂只剩恨依依。
藍玉臉上抽動了兩下,手顫抖著拿起茶碗,將沁兒剛倒的香茶一飲而盡,眼角一絲淚水隨著一仰,灑向鬢角。
此情此景下,鐵鉉閉上了眼睛,小馬王微張著嘴,侍衛們慢慢低下了頭。朱植心潮翻滾,衡量一個男人成功的標準是什麼?是權力?是金錢?是榮譽?還是在窮途末路之時,仍有一位紅顏知己生死相隨。
藍玉慢慢放下茶碗對朱植道:「皇上讓你來拿我?要活的要死的?」
朱植楞了一下,才從眼前這一幕慘烈的畫面中回神過來,道:「父皇下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並沒說非要什麼?」
藍玉道:「那就好,不知能否與殿下好好談幾句?」朱植會意,對手下擺擺手,小馬王剛想說話,鐵鉉拉了拉他的衣襟,招呼眾侍衛默默退出書房,房中只剩下藍玉朱植兩人。
藍玉道:「其實起事之初藍某對成功根本沒抱多大信心。」
朱植道:「既然如此,藍將軍為何鋌而走險?犯下這無君無父之大罪。」
藍玉淡淡一笑道:「皇上看我們這些老兄弟不順眼,遲早要把我們一一除掉。老傅敢當著他的面以死抗爭,藍某卻沒有這膽量。既然橫豎一刀,不如反了,大丈夫馬革裹屍,又豈能遭獄吏相辱。」
朱植道:「僅僅是為了這個嗎?恐怕上面那寶座也是吸引藍將軍的因素吧。」
藍玉一怔,道:「誰不想做皇帝,殿下請告訴我?一朝之上,只有皇上才可出口成憲,只有他掌著天下蒼生的生殺大權。我們,不過是鷹犬而已,天下平定自然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只有到了那個位置上,你才可以反過來,執掌他人的生死。是,藍某也有這一己之私,但藍某沒有辦法,我不想像湯和那樣卑微地活著,因為我是藍玉。」
在封建**王朝中,皇帝的位置是一個打不開的死結。那些所謂的儒家秩序禮法,從來沒有阻止過那些想爬上那個位置的人。從「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到「清君側」再到「皇袍加身」正是那至高無上的權力,吸引著天下人對他趨之若騖。在中國的歷史上,可能沒有哪一年沒有發生過叛亂,都是權力這個魔方所驅使。朱植理解藍玉,他只是陷入這個權力死結中的失敗者而已。
朱植道:「既然如此,那就敗者為寇,藍將軍跟我走吧。」
藍玉臉色淒慘,道:「連一個女流都知道死不受辱,我藍玉玩過最美的女人,喝過最醇的烈酒,享受過最風光的榮耀,人生足矣。我已服下毒藥,不時就會發作。殿下別費心了。」朱植心裡一震,也不再說什麼,這也許是他最好的結果。
藍玉道:「曾有謀士勸藍某要小心殿下,本來如果聽他所勸,藍某提早動手,或許還有機會,只是藍某猶猶豫豫。昨日藍某謀劃洩露,得知皇上想在明日早朝擒下我,這才逼得藍某提前動手,沒想到那人說對了,藍某還是敗在殿下手中。」
朱植道:「也許藍將軍從一開始就敗了,敗在自己性格之上。」
藍玉擺擺手道:「敗在哪裡藍某不想再去後悔了。太子果然沒有看錯殿下,有殿下在藍某也放心了。」
朱植道:「將軍此話……」
藍玉打斷了他的話,指了指外面,小聲道:「我曾勸太子想辦法除掉燕王,太子心慈,一直不忍下手。『來,殿下,此處以茶代酒,再陪藍某喝上一杯。』藍某就是擔心日後皇太孫降不住燕王。太子把殿下安排到遼東,用意也曾和藍某交代過。今晚之後,朝中宿將恐怕就被清理乾淨了,現在看來,有殿下在,燕王終於有了個像樣的對手。」
朱植不知道藍玉說這話是什麼用意,心中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
藍玉又道:「藍某與太子相交一場,自然也會幫著太孫,所以,藍某願意給殿下一份大禮。這刀柄之中,有一張藏寶圖,是那年征大漠時,士兵們找到的殘元國庫余銀,韃子佔我中原近百年,搜刮財富何止巨萬,只是多年流亡顛沛,已經花剩不足三百萬兩。這批財富被我埋在大漠之中一個隱秘之處,知情者多已陣沒,或被滅口。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知道這個秘密。現在藍某把他留給你。」說著旋開斤刀刀把,中間有一個小空,從中抽出一個小卷。交到朱植面前。
這個變故真讓朱植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了一下,把小卷接到手中,低聲道:「為什麼要給我?」
藍玉道:「皇上沒幾年了,太孫年幼,以燕王的野心,日後天下還有變動。藍某這麼做只是為了報答太子恩德,不想讓財富跟隨藍某消失,眼下只有留給殿下最合適。以藍某之見,殿下非池中之物,日後必成大器。『殿下回去告訴皇上,玉先走一步,九泉之下不會忘記他的恩德。』太孫可扶則扶之,不可扶則取而代之,總之切勿便宜了燕王。殿下也千萬別如藍某一念之仁,當斷則斷,否則到最後只能後悔終身。」
朱植拿著著小卷,只覺得重若千斤,藍玉的心思到底如何,他無法進行評估,只是三百萬兩銀子的誘惑實在太大了,讓朱植無法拒絕。
藍玉臉色突然一變,黑色迅速爬到臉上,豆大的汗珠滲出額頭,他勉強道:「殿下,藍某,藍某的家人如果,如果被抓著,望殿下幫助他們來一個痛快的……」說著,藍玉緩緩閉上眼睛,嘴角流出一縷黑血,正襟危坐,死而不倒。
「玉長身赬面,饒勇略,有大將才。中山、開平既沒,數總大軍,多立功。太祖遇之厚,比之衛青、李靖。」——〈〈明史·列傳第二十〉〉
藍玉死了,用他自己的方式走完了人生最後一程,作為一個**王權政治死結中的人物,他的所作所為不應該受到指責,他只是為了自己不像一條狗那樣活著,奮力一搏爾。勝者王侯,敗者賊。
朱植走出房門,舉頭望著大明朝的天空。天空如墨藍之瑰寶,啟明星朦朧羞澀,黎明前的黑暗似乎格外濃厚,但他仍然努力尋找著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