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輪斜掛著的下弦月亮完全是慘白的,在天空中顯出沒有氣力的神情,向大地散佈著枯澀黯淡的無生氣的灰色微光。
花流鎮西南角有片柏樹墳,墳地北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小院死一般沉寂,只有用把子摟的麥茬還曬在院子裡。
三條人影偷偷摸摸地轉過柵欄門,扶著破牆頭,翻進了院子,其中一個人輕輕彈了彈門環。
半晌,門裡傳來了有些含糊的聲音:「誰呀?」
「姨父,我是大猛。」楊大猛輕聲答道。
門打開了,他姨父柳正和探出頭,藉著月光打量了一下楊大猛,看見他身後的一男一女,猶豫了一下,轉身將他們讓進了屋裡。柳正和摸到了火鐮,打著紙媒子,點上油燈,又把門窗堵嚴,這才敢通火燒水。
灶下火光閃爍,照著這個體格魁梧、肌肉結實的壯年漢子。他看了看楊大猛,又望望兩個生人,嘴張了張,沒說話,只是掏出煙袋,慢慢壓著煙葉。
「姨父,這都不是外人。」楊大猛掏出煙卷,雙手遞了過去,說道:「鎮子上還太平嗎?」
「太平?」柳正和這個走南闖北的漢子神情黯然,竟流出兩滴眼淚來,歎息著說道:「這日子,一天天擔驚受怕,還不如叫鬼子來,讓他們都殺死了痛快。」
「是六離會鬧騰的?」楊大猛疑惑地問道。
「除了他們,還有誰往死裡折騰。」柳正和恨恨地說道:「六離會和瘦皮猴、程老財開戰,五天一小打,十天一大打,光十里外的柏樹林就不知死了多少人!六離會拿著紅纓槍,大刀片兒,又畫裱符,又喝神水,嘴裡還念真言,說是能刀槍不入。可憐各村這些年輕後生,迎著槍子往上衝,死都不知怎麼死的。我那混帳小子元倉,是他們的鐵心會眾,衝鋒的人眼看人死過半,他還舉著杏黃旗,一股勁兒往前衝。」
楊大猛嘿地一聲,拳頭擊在左掌上,氣憤地說道:「這種愚蠢野蠻的互相殘殺,必須停止,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日本人還沒殺來,自己先互相屠殺起來!」白俊婷十分婉惜地說道:「可憐這些大好青年,渾渾噩噩魂隨百草,死了還不知道為誰死,怎麼死的?」
「無知即罪惡!」王鳳鳴推了推眼鏡,詫異地問道:「老人家,你為啥不把兒子叫回來?」
「對,姨父,你把混小子叫回來,我開導開導他。」楊大猛也很生氣。
柳正和長歎了口氣,說道:「六離會是只認師兄弟,不認肉身父母。這強小子已經中了邪,除了會首,是六親不認哪!前幾天六離會與**的什麼隊又打了一仗,人家毫髮無傷,六離會卻死了不少,堂主都被一槍打死,打旗的也死傷了好幾個。我就這麼一個兒子,成天真是擔心哪!」
「這小子,真渾。」楊大猛連連搖頭,痛惜無比。
正說著,門外柵欄門響了,柳正和明知是兒子回來了,卻嚇得有些慌張,趕緊對三人囁囁嚅嚅地說道:「這小子回來了,各位說話多留點神,免得惹出禍事。他現在瞅誰都紅著眼睛,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話未說完,屋門「光」的一聲被推開,進來一個小伙子。十**歲的年紀,長得粗壯、皮實,虎頭虎腦,身背一把大刀片兒,兩尺長的紅綢飄在身後。
元倉今天的神態與往日不同,有些垂頭喪氣的模樣,進門翻著眼睛看了看,一屁股坐在炕上,對著他爹嚷嚷道:「我一進柵欄門,就聞著一股生人味,這都是誰呀?」
柳正和將吸剩的煙頭按滅,說道:「誰家沒有三親六厚,這不是你表哥回來啦!」他怕兒子沒看清楚,伸手指了指楊大猛。
「表哥,你幾時到家?」元倉並不客氣,生硬地盤問道:「聽說你跑到湖西,是當了紅鬍子,還是入了砸明伙的?」
「出東門向西拐,你個混糊東西。」楊大猛仗著是他表哥,當然不把元倉看在眼裡,張口罵道:「你以為天下除了紅鬍子、砸明伙的,就只有你們那狗屁六離會了?」
元倉騰地站起來,瞪起了眼睛,把小褂一撩,露出血紅色的肚兜,大聲說道:「我敬你是兄長,可刀片不認人!」
王鳳鳴見楊大猛和表弟爭得臉紅脖子粗,知道象元倉這樣血氣方剛的青年,只靠說服是不行的,要用實際說話,便歪著頭問道:「你這紅肚兜上的符號是什麼意思?念什麼又怎麼講?你說給我們聽聽。」
「這是護身符,有什麼好念的?」元倉不懂硬裝懂,煞有介事地說道:「這是齊心符號,沒什麼好念的。」
「你是會眾,卻連符也念不出來!」王鳳鳴微微一笑,說道:「這都念離,離者明也。過去反清復明,就有這個六離會。」
「你懂得還不少!」元倉翻了翻眼睛,問道:「你們是哪個山頭的,是不是那什麼挺進隊的眼線?」
「你快別胡說。」柳正和對兒子表現實在有些上火,在親戚面前有些過意不去,便解釋道:「你表哥他們都是知書達理的人,什麼眼線?」
元倉瞪著眼睛仔細打量了一番屋裡的人,皺著眉頭坐了下來,低頭也不在想些什麼。
柳正和見兒子表情怪異,停了半晌,小心地問道:「你不是跟著大師兄出去和挺進隊談判了嗎?這仗還能打起來嗎?」
「談個屁判,大師兄的法術都讓人破了,丟人現眼。」元倉沒好氣地說道。
「大師兄刀槍不入,怎麼--」柳正和奇怪地問道。
元倉張了張嘴,臉上有些紅,囁嚅著說道:「姓楊的,那個,不是凡人--」
「難道他也能刀槍不入?」楊大猛有些好笑地說道。
「還,還就是刀槍不入。」元倉轉而又不服氣地說道:「天師要親自出馬了,這下就要他好看。」
「天師出馬又怎樣,那天還不是讓人家殺了個人仰馬翻。」柳正和撇了撇嘴,低聲說道。
「胡說,他們是被打了個望風而逃。」元倉嘴硬道。
「望風而逃?那請問你們繳獲多少,戰果如何?」王鳳鳴明知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