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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卷四十萬人齊解甲 第211章退意 文 / 灰熊貓

    第211章退意

    氈帽下的額頭上已經是汗珠密佈,正順著臉頰彙集到下巴上,許平勒定戰馬,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晚,幾個衛士已經把火把點燃舉在手中。

    回首望了望剛剛縱馬馳過的馬道,許平感到還是有些不滿意、有些意猶未盡,他用力地喘了幾口氣,撥轉馬頭就要再來一遍。

    「許將軍!」

    馬道的盡頭傳來一聲呼喊,許平望去見到清治道士又背著他的桃木劍站在那裡,他無奈地搖搖頭,放棄了原本的打算緩緩策馬走過去。現在每次發覺許平有些不太正常時,他的衛士都會去把清治道士找來,而每當這位心理醫生抵達後,總是能讓許平恢復常態。

    「今天許將軍的戰績如何?」清治又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建立軍營後許平就在這片空地上修起這條臨時的馬道,兩邊掛上稻草人頭,一如新軍教導隊的設置。

    「七十四個,最後一次。」許平仰頭看看已經出現在空中的那輪明月,揮了揮發酸的手臂,這個成績如果放在教導隊中,毫無疑問已經是優異:「又過去一年了。」

    「和黃小將軍的那次比劍麼?」

    「是啊,那個時候我最好也就能砍下六十一個,而且還是在白天,」許平把劍收回鞘中,到闖營的第三年,他劍術的進步速度仍然沒有明顯的減慢:「這一年來我更輕鬆有閒了,軍營中的事情不需要我親歷親為,以前也就是晚上能有點閒暇,哪像現在,白天都可能整天無事。」

    清治看著許平:「或許是因為有些事情許將軍沒有用心去做。」

    「大師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我的余兄弟、周兄弟一般,」許平很清楚清治所指何事,但是那些事情他沒有什麼興趣去做,甚至連動腦筋去想一想都懶的想。

    「人應該是越來越忙,而不是越來越閒的。」清治委婉地說道:「許將軍的手下也是擔心您。」

    「大師說的是俗世吧,我看大師就閒在得很。」

    清治微笑起來:「難道許將軍不在俗世中麼?」

    「現在還是在的。」

    「現在?」

    「是的,是啊。」許平說話的時候環顧了左右一圈,確定衛士們都在遠處沒有人跟過來。

    「那將來呢?」

    「等到推翻這昏君,明廷,」許平的手指在劍柄上摩挲了一下,搖了搖頭:「我也想試試閒雲野鶴的日子。」

    看到清治仔細地看著自己,許平笑道:「大師不要誤會,我沒有投入道門的意思,我還是寧可去做和尚。」

    「和尚?許將軍你要去做和尚?等推翻了明廷之後?」

    「噓。」許平伸出了一根手指,示意清治他說話的聲音太大了。

    「貧道有些好奇,許將軍為什麼會突然有這個念頭?」

    「哦。」笑容從許平的臉上消去:「大師見到郟縣外那堆積如山的屍體了麼?」

    「見到了。」

    「有一個少年郎,大概十六的樣子,是個官兵,他就在離我不到十步的地方,被另一個和他差不多的孩子殺了。用一把匕首,緩緩地插進他的喉嚨,無論是殺人的,還是被殺的,他們眼裡都噙著淚水。」許平舞動了一下自己的雙手,殺人他見得太多了,但是像郟縣戰後這般大規模的殺俘是他不曾有過的經歷:「上了戰場,生死各憑天命,沒什麼好說的,但戰場之下……都是炎黃之後,千百年前還可能是一家,不是嗎?」

    「許將軍為什麼不管呢?」

    「我管不了,」許平發出一聲輕歎:「人貴有自知之明,仗從來都不是我一個人打的,是成千上萬的士兵打贏的,只有大多數人覺得一件事該我管,我說話才算數;如果每一個人都覺得某件事不歸我管的話,我是管不了的。」

    「許將軍覺得郟縣這事歸你管麼?」

    「仇太深了,我沒有去管的道理。」許平臉上露出些迷惑之色:「大師知道,我一開始投奔闖王並不是為了替天行道。」

    「許將軍是要報私仇。」

    「沒錯,但漸漸的,我覺得我是在替天行道。三年下來,我想我就是遇到金求德大概也不會把他怎麼樣了,」許平擦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以前每日練劍,為的是狹路相逢也不會放仇人走,但現在只是一種運動了,我知道侯爺是絕不會同意我對金求德下手的,當時我與侯爺約定時還有些猶豫遲疑,可自從開封洪水之後,我也算是想清楚了,只要金求德不再與闖營為難,我不會為了殺他而破壞闖王與侯爺的默契。」

    「既然許將軍能這麼想,那就是在替天行道。」清治道士稱讚道:「貧道認為許將軍成為欽犯、被逼到闖營都是天意,上天要借闖王和許將軍的手推翻明廷。」

    「我不敢確信,難道天意就是讓這麼多人死在我的手下?」

    「生死有命,何況如果他們不死,可能會有更多的百姓會死。」

    「大師說得不錯,但確實昏君欠下了幾百、上千萬條人命的血債,但我也欠下了十幾萬條。」

    「所以許將軍動念離開這個俗世了嗎?」

    「我很累,大師,我非常的累。我是一個武人,按說殺多少人不該由我來想,但什麼擴充實力、贏取軍心、兩面三刀、勾心鬥角這些破事,就更不應該由我來想。但現在不是我去找事,是事來找我。」許平臉上露出倦容:「我不想和同生共死過的兄弟鬥心眼,也不想和闖王搞得面和心不和,這些事之所以來找我,就是因為我手握兵權,若我沒有了兵權,自然就會離我而去。」

    「那許將軍和闖王的約定呢?」清治是李自成和許平擊掌為誓的見證人,他問道:「那些投奔許將軍,想讓許將軍幫助他們跳出治亂循環的人呢?」

    「我是個武人,這些治國的事情也不是我該考慮的,我該想的就是如何打勝仗而已。闖王志在奪取天下,將來這是他的責任,不是我的;侯爺說我的見識不到他的十分之一。國家的事,讓闖王和侯爺去想吧,我覺得我做不到顧先生和夏先生的期望,齊家、治國、平天下,我連自己身邊的事都一團糟,治理天下的事我就不要去添亂了。」

    見許平似乎已經打定主意在太平後放棄兵權,清治又問道:「許將軍就不怕有人會報復麼?」

    「我已經想過了:等闖王攻入了京師,侯爺按約定退去南方,他們倆的歲數都不小了,殺了一輩子估計心也殺累了,這太平日子一來我猜他們倆都會有些貪圖這安逸日子,尤其是他們倆都沒有必勝的把握。」許平覺得如果劃江而治的話,那麼短期內很可能誰也吃不掉誰,南方自古就難以集中足夠的力量北伐,而現在北方民生凋敝估計也不是十年、八年就能恢復元氣發起大規模南征的:「我猜這太平日子,能夠維持了幾十年,怎麼也得到我的下一代,他們太平日子過夠了,國庫充足了,人口又多起來了,才會再次開仗。而這和我不會再有什麼干係了,等闖王攻入了京師,一統長江以北,我就去和闖王說,說我要一座廟,我要他給這座廟捐一大筆錢,就像是《水滸》裡那個什麼、什麼大官人替魯智深做的事一樣,沒人會知道我原本是誰,我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念佛超度亡靈、也算是贖去我手上的罪孽。」

    清治聽得哈哈大笑,道:「原來在許將軍心裡,出家是這麼一件愜意的事啊。」

    「只要闖王捐一大筆香油錢,我敢肯定是件非常愜意的事。」

    「那麼?」清治問道:「許將軍想好怎麼說服闖王同意你出家了麼?」

    「不需要我去說服,有牛軍師呢。」許平微笑道:「不需要我花這個力氣,牛軍師會替我說服闖王同意的,他還會提醒闖王注意保密的,不讓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來歷。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我放下兵權這件事,牛軍師一定會全力相助的。當我和闖王、牛軍師說起我打算出家的時候……我都能想像到牛軍師會是如何地如釋重負,現在我都能猜到他聽聞此事時的表情。」

    京師,鎮東侯府。

    黃石和趙慢熊二人面衝著遠處的靶子,他們每人身前都放著四把手銃,兩個人正慢悠悠地給手銃裝填彈藥。

    「大人以武功成就功名,可是侯府裡卻連一個練武場都沒有。」

    「怎麼沒有,這不就是?」黃石瞟了趙慢熊一眼,手下仍在準備著火槍:「你家倒是什麼都有,可是你用過嗎?」

    「我是靠腦子打仗,練武做甚?」趙慢熊笑道,在沒有外人的時候,趙慢熊總是以「我」自稱,在這方面他大概是對黃石最隨便的人,而且發覺黃石很喜歡他用這樣的自稱。趙慢熊家裡馬道、箭房、演武場一應俱全,十幾年下來仍然是嶄新的:「但是大人不同,賀兄弟對此不是很看不慣嗎。」

    「我很懷疑賀兄弟那一身本事有沒有機會用一用。」黃石舉起一把手銃,穩穩地瞄準遙遠的靶子,「砰」的一聲響過,硝煙散去,靶心上出現了一個黑色的痕跡。

    趙慢熊也舉槍射擊,同樣準確地命中靶心,自從有了燧發手銃後,趙慢熊就認定這是最適合他的兵器,這麼多年來和黃石二人樂此不疲地練習。

    「賀兄弟的弓馬、劍術,那老趙你是說什麼也比不了的,不過這手銃嘛,我想他連你一成的本事也沒有。」黃石笑著舉起另一支槍,他那面靶牌的中心位置又多了一個黑洞。

    「賀兄弟看不起我練這個,他說這是暗箭傷人,而且比暗箭傷人還不如,起碼弓箭還是要技巧的。」

    「賀兄弟這是指桑罵槐吶,哈哈,」黃石大笑著開了第三槍,他知道賀寶刀不好意思說自己,賀寶刀總認為這是小兵的武器,而武將還是應該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他以為這個不要技巧麼?」

    「其實我覺得不管是不是暗箭傷人,反正我一把手銃在手,就是勇猛如賀兄弟這樣的人也不是我的對手。如果我有兩把手銃,兩個賀兄弟也不是我的對手,如果有三把……」

    「三個賀兄弟也不是你的對手。」黃石笑著接上話茬。

    「至少三個,或許能對付二十個也沒不一定,大人你看,二十個人想我撲來,我打到衝在最前面的,然後又打倒一個,雖然我還剩一支,但是這個時候誰還肯衝在最前呢?」

    「不錯,不錯,是我說少了。」

    黃石舉起第四把手銃開始瞄準,這時趙慢熊問道:「大人看到郟縣之戰的邸報了麼?」

    「還沒有,不過想來孫傳庭是贏不了的。」

    「大人不急著知道戰況到底如何麼?」

    「估計孫傳庭被一群拿棍棒的農民打敗了吧,打得丟盔卸甲。」黃石平靜地開了第四槍,低下頭開始重新裝填。

    本來已經舉起槍的趙慢熊聽到黃石的話後,吃驚把手銃收回來,他知道黃石既然說還沒有看邸報那就是一定沒有看:「大人怎麼猜到的?」

    「哦,看來我猜對了啊。」

    「是的,孫傳庭被一群拿著棍棒的闖軍打垮了。」

    「歷史總是重複它自己,」黃石心不在焉地說道,看來雖然自己改變了很多,但著名的郟縣之戰還是大體近似:「闖營是不是詐敗、拋下金銀,然後反擊?」

    「不錯。」趙慢熊雖然心裡吃驚,但打槍的時候手仍然穩穩地一絲不抖:「大人真是料事如神,那大人認為接下來闖營會如何行動?」

    「如果是李自成的話,我認為他會直取關中,不過許平我就不清楚了。」

    「通過潼關進攻關中?」

    「是的,如果闖營進攻潼關的話,我猜孫傳庭一天都守不住。」

    「一天?」趙慢熊更加吃驚了:「大人沒去過潼關吧?」

    「沒有,怎麼了?」

    「潼關是天下雄關,就是一幫老頭子、老婆子拿著棍棒堅守,也絕不可能一天就丟,如果潼關這麼不牢靠的話,那根本就不會有這座關。」

    「我沒說關不牢靠,但沒有堅定守衛者的地方,天塹也是通途,」黃石漫不經心地說道:「以孫傳庭的威信和能力,我不信他能守兩天以上。」

    趙慢熊盯著黃石看了半天,緩緩問道:「大人在潼關有細作,大人的細作要為闖營開關?」

    「我?我沒有。」黃石已經裝填好了彈藥,他看到趙慢熊手下沒有任何動作而是一直盯著自己看,奇道:「老趙你不打了麼?」

    「我……」趙慢熊歪頭想了想,緩緩地開始裝填手銃:「大人不是在闖營有人、就是在潼關有人,嗯,應該兩處都有。」

    「確實沒有。」黃石笑道:「我有什麼好瞞著你的?」

    「那大人怎麼會這麼有把握,屬下可是去過潼關,那裡絕不可能輕易拿下,許平就是一個月拿下關都算他厲害。」

    「我們走著瞧。」黃石又舉槍開始射擊。

    「大人……」趙慢熊又觀察了黃石的表情一會兒,問道:「大人聽說官兵敗績好像特別高興。」趙慢熊感覺這不僅僅是因為於黃石的計劃有利,其中明顯參雜進了感情因素,聯想到之前黃石派新軍去河南時的遲疑不定:「當初我們都認為新軍能輕鬆消滅闖軍,那時大人好像還有些內疚?」

    趙慢熊語氣裡的不確定讓黃石哈哈大笑,他沒有立刻回答趙慢熊的問題。

    崇禎朝的明軍,這支自稱是中**隊的明軍,無論是我本來的世界還是這裡,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殺中國人,殺更多的中國人,鎮壓求活的農民。開始是為崇禎皇帝殺。當崇禎皇帝被中國農民推翻後,就大批地去投奔滿清主子,繼續殺中國人,殺更多的中國人,鎮壓求活的農民。

    崇禎朝的臣子,這些自稱是中國官員的官吏,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幫崇禎皇帝出謀劃策盤剝中國百姓,鎮壓求活的農民;等崇禎皇帝被推翻了,他們就投奔滿清幫助多爾袞策劃如何如何盤剝中國百姓,鎮壓農民起義。我不幸犯了個錯,也幫崇禎幹了些這樣的罪孽。

    崇禎皇帝,抵禦外族動用過十幾萬軍隊,但對內屠殺中國百姓出動過幾十萬、上百萬軍隊,而當內戰不利後,就想和皇太極、多爾袞和談……崇禎皇帝願意赦免幾個人李自成、張獻忠,如果他們不繼續領導農民求活的話,崇禎皇帝不介意用榮華富貴收買他們,不過他不願意給無數的中國百姓一條活路。

    難怪順治要和崇禎稱兄道弟,難怪孫傳庭會在明史裡被描寫得如同聖賢,因為崇禎君臣和滿清奴隸主是一路人,做著同樣的事,難免會有兔死狐悲之感。在屠殺中國農民這件事上,滿清統治者和崇禎君臣絕對是心有慼慼焉,更因為崇禎的失敗而同情他。

    「正義不一定總是能伸張的,」尤其是在封建社會,人民被侮辱、被損害、被欺壓、被蔑視是常態,黃石笑道:「看到正義伸張總是一件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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