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縉紳
「王啟年知道嗎?」
「我就是來問你是不是要通知王啟年。」
「你覺得呢?」
「似乎沒有必要,等救火營跟隨大人南下後我們再處理吧。」
「不錯。」趙慢熊也覺得各營目前態度曖昧,鎮東侯既然把這件事交給自己處理,就說明萬一有什麼差錯鎮東侯也不會念舊情,既然如此趙慢熊不認為自己還有什麼好猶豫的,他又翻了一陣其他的名單,頭也不抬地說道:「一律照此辦理。」
「是。」雖然關係很熟,但涉及到正式的命令時,趙慢熊就會用嚴肅的上級對下級態度給李雲睿發號施令,而李雲睿也會正色應是。
俯身收回這份情報後,李雲睿在信函的表面輕輕一拍,低聲問道:「是不是有必要通知金大人呢?」
金求德的參謀司需要知道最緊迫的軍事情報,而李雲睿手中這份無疑屬於判斷軍隊戰鬥力的重要情報,就算參謀司不知道,金求德本人都需要知道,至少可以保證他不會把緊急軍情發給不該發的人,或是讓危險份子負責傳達。
趙慢熊把雙手交叉,抬頭看向李雲睿:「暫時也無此必要。」
「遵命。」
「還有一件事,就是闖營,」李雲睿對闖軍最近的活動有些擔憂。
趙慢熊奇道:「這件事大人你要你和我說?」
「不是,是我自己在擔心,現在河南北部已經沒有闖軍活動的跡象。」李雲睿擔心的枉自做了叛徒,到時候明廷沒用崩潰,還得鎮東侯親自帶兵北伐,要是那樣的話還不如在京師直接造反:「李自成和許平解散了他們大部分部隊,現在剩下的軍隊已經不足三萬人。」
「三萬人還不夠麼?你可記得當年李闖被打敗之後一樣解散了他的部隊逃進深山,身邊只剩下十幾騎兵而已,可是他出山振臂一呼,頓時又是數以萬計的人趕去投奔他。」趙慢熊對闖營頗有信心,如果新軍退去,朝廷在北方的軍隊就失去了主心骨:「本來還有些擔心郁董會給我們找麻煩,但是大人不是說了麼,到時候他絕不會北上勤王,更不會阻攔我們。」
崇禎二十四年的新年,許平沒有在自己的大營裡度過,而是去一家河南縉紳的莊園裡做客。
「小人敢問大將軍安好。」主人親自迎出家門數里,就在路邊向許平行叩拜之禮。
「主人翁請起。」解散了大部分軍隊後,許平身邊只剩下五千人馬,這個新春佳節他活躍在拉攏人心的戰線上,面前這個縉紳是為闖營效力的積極分子,他招募了二十多個許平的部下為他防守家壘,同時還僱傭了數百難民幫他在冬季打短工,入冬之後他還派人送去許平大營滿滿一車糧食。
許平跳下馬,和主人並肩而行,跟著主人來迎接許平的家丁全是他的部下,這些部下也紛紛向許平問好。
離主人的莊園還有好幾個裡路,路兩側的田地全是這個縉紳所有,之前在許平圍攻開封的時候,這個縉紳就基本保持中立,緊守自己的家壘,無論是官兵還是闖營從附近路過他都絕不攻擊或是充當嚮導,而許平回報這些中立者的報酬就是中止了李自成的抄家令,嚴禁任何部下騷擾他們。
「最近可有土匪騷擾主人翁?」
「一個月前有幾個土匪自稱是曹大王的手下,曾去小人的佃戶那裡討要糧食和衣服,」縉紳小心翼翼地答道:「小人讓大將軍的手下前去辨認。」
「哦。」許平問道;「後果如何?」
「他們一眼就認出是土匪假扮的,小人就讓家丁把那幾個土匪趕走了。」縉紳招募的二十多個許平部下各個都身經百戰,他們帶著主人其他的家丁把那幾個羅汝才的手下打得落花流水,不過一個都沒有殺,受傷被俘的還給包紮了一番才放走:「後來又有幾個土匪自稱是老回回的手下,來小人莊上搗亂,也被小人趕走了。再後來就沒有土匪來過了。」
牛金星和許平在這個問題上已經達成共識,那就是不管那隊友軍,只要騷擾支持闖營的縉紳地主就一律擊退。
慢慢地兩個人走到縉紳的大院,縉紳再次向許平道謝:「大將軍光臨寒舍,鄙家蓬蓽生輝。」
許平看得出主人還是有些緊張,他的壘牆裡最醒目的建築物就是一個巨大的穀倉,許平有意向那個裝滿糧食的建築物看了一會兒:「主人翁的糧食可要省著點吃,這個冬天還要很久才過去。」說完之後許平看著縉紳,直言不諱地說道;「主人翁儘管放心,我絕不會動你的一顆糧食,你自願送給我的除外。」
「大將軍說的是,小人今年已經輕鬆多了。」縉紳明顯鬆了一口氣,雖然許平的名聲不錯,不過闖軍兩年前還在劫富濟貧,這歷史難免會讓人忐忑不安:「過去兩年小人要招幾百個家丁保駕護院以防土匪,今年只招了一百個。」
孫可望在河南境內嚴厲打擊草寇,大股作亂的土匪不投降闖營就會被消滅,這讓河南境內的縉紳自衛壓力減輕了很多,而且闖營把官兵趕出河南後,大部分零星的草寇都回家種地,他們自己有糧食吃,也就不會到處吃大戶。
就是那些逃到縉紳家裡托庇的百姓,見這兩年河南太平了很多,也有不少都離開這些地主的塢堡,返回家園開墾荒地,以這個招待許平的縉紳為例,今年呆在他莊子裡吃閒飯的人少了三分之二。而這些離開的百姓,大多向這位縉紳借了農具和種子,去年走的人今年還給縉紳大量的糧食。
這位縉紳除了收租子外,還表示如果有人不願意欠債,可以用他們開出的荒地還賬,今年他的土地增加了兩成多。那些早走的農民秋天送來大包小包的糧食,穿上了新衣,沒走的人看著眼熱,也紛紛借錢告辭,如果河南能夠繼續太平下去的話,明年縉紳的土地和糧食庫存都能翻一番。
「今年青黃不接的時候,還往主人翁鼎力相助。」這番話許平已經和無數地主說過,他在主人的客廳裡坐下後,不等茶送來就又急忙提起。
這位縉紳本也坐在下首陪著,聽到許平的話後連忙站起,拍著胸脯保證:「大將軍放心,小人也是河南人,若是父老有難,小人豈敢不設粥廠。」
說到這裡縉紳忽然歎了口氣,眼中露出夾雜著恐懼和哀傷的表情:「大將軍有所不知,在將軍來之前,就在小人的庭院外,一年到頭都是饑民滾滾而過。」
當時河南的饑民流動之時就如蝗蟲過境,所過之處樹木全被剝得乾乾淨淨,挖草根的人把大地刨得滿目瘡痍,只剩下黑漆漆的裸土。
有些沒有力氣挖草根的人就躺在路邊死去,而後來的人就刮下這些屍體上的貼著骨頭的人皮而食。當時縉紳和其他躲在鄔堡裡的人看外面漫山遍野的人在烤食人骨,燒焦的人肉味數月都揮之不去,只覺得好像在修羅地獄一般,這位縉紳的一個兒子在目睹了數月的慘狀後竟然發瘋了。
「小人的祖父說,七十多年來,河南十年九災,就沒有一年沒聽說不鬧災的,」今年縉紳已經四十五了,從他小時候起,周圍的大路上,一年到頭都是連綿不斷的粥廠:「可是河南這麼大,總有沒災的地方,先父過世前每年都響應官府號召賑濟父老,小人掌家後也是如此,萬曆、天啟年間,官府賑濟其實就是做做樣子,一百個難民裡有九十九個都是在縉紳的粥廠裡度過災荒,冬天在有糧食的老鄉家裡打打短工,天好了後就回去耕作,有了糧食再幫其他災民的,這幾十年一直是這麼過來的。」
「從當今天子繼位,就不行了嗎?」
「是啊。」縉紳又是一陣長吁短歎,崇禎元年催繳賦稅,中產之家皆破,第二年開始出現大規模吃人:「十年,楊閣部到河南剿匪,核查各縣糧倉儲備,當時各縣糧倉早已經空空如野,楊閣部嚴令各縣三個月內補齊虧欠,而且要把倉儲擴充一倍以備大軍所用。」
當時剿匪官兵過境,經常就是一紙號令:今天下午將多少石米、多少石豆送到軍營,縣令倉儲不夠,有時還需要挪用朝廷的賦稅湊足,然後就再向農民加征,農民沒有了就找地主縉紳。
「秋收之後,有時一個月縣裡就能重征三次秋糧,若不聽令縣裡會視為抗命派官兵討伐。」這位縉紳的一個親戚運氣不好,縣裡交不出糧食就直接告訴催討軍糧的剿匪軍有人抗拒朝廷,一隊從秦地調來的邊軍當即出發將他的莊園攻破,全家蒙難;「所以小人就是想開粥廠,也是有心無力啊。」
許平知道事情不像這個縉紳說得這麼簡單,相比更沒有反抗能力的農民,這些縉紳的生存環境算是好得多了,隨著戰亂不休,地主們也越來越與朝廷離心離德,開始組建團練,訓練家丁修築鄔堡,防備災民到後來只是一個名義,其實就是武力抗糧。
許平攻打開封的時候,河南巡撫就命令地主出動團練協防闖軍,這位縉紳當時的家丁武裝達到頂峰,有上千人之多。不過他可沒有出動去縣裡協助防守,而是趁許平猛攻各縣的時候搶修鄔堡,儲備糧食。
到許平包圍開封的時候,河南大地上已經遍佈大小不一的土圍子,這幾天許平看到一座座堅固的小堡壘後,都不禁暗自慶幸自己早聽清治的良言沒有留下惡名,後來更是和孫可望善待士人讓他們願意與闖營合作,不然這許多地主大院,一個個去拔真不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更不知道要付出多大代價。
「大將軍是闖王屬下吧?」縉紳突然問起一個人所共知的事情,而且從他專注的眼神看來,還不是隨口問問。
「是啊。」
「小人敢問大將軍,今春闖王還會舉辦科舉麼?」
「會啊。」許平心裡有些奇怪,去年李自成辦科舉,幾乎沒有士人來參加,有些被李自成強逼參加的士人還寫文罵他,牛金星為此非常傷心,不過牛金星苦於沒有願意幫助他治理政務的文人,所以開春後還要再次嘗試辦科舉。之前牛金星還讓許平想辦法幫他宣傳一番,看能不能誘惑些士人加入李自成陣營。
「原來如此,」縉紳臉上露出喜色,他連忙站起向許平躬身,指著身後的一個年輕人道:「小人這個不成器的犬子,想去試試身手,可是洛陽那裡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大將軍願不願意賜給小人一紙告身。」
「這個容易。」許平當即就讓主人取來紙墨,問清對方的兒子的姓名後龍飛鳳舞地替他寫好了介紹信,能夠讀書認字的士人不少都出身地主縉紳家庭,一旦他們自願參加闖營的科舉,接受李自成的委任,那他們的家族就算是被綁上了闖營的戰車,比如眼前這個縉紳,若是他有一個兒子在闖營當官,那他就休想再和闖營撇清關係。
縉紳歡天喜地地把許平的信收起來,他的兒子也向許平叩拜感謝。
等賓主又坐定後,許平笑著問道:「主人翁不怕朝廷怪罪麼?」
「大將軍乃是黃侯的大弟子,數敗官兵早已經是名揚天下,」事到如今主人也毫不忌諱了:「之前小人不敢讓犬子去赴試,就是擔心明廷會問罪,但大將軍守土不失,想來就是官兵再來,大將軍也絕不會棄河南父老而去吧?」
「當然不會,不但不會棄你們而去,相反我會直搗京師,問罪昏君。」
「小人恭祝大將軍旗開得勝。」縉紳恭維過後,又連忙討好許平道:「大將軍有所不知,此番意欲參加大比的,並非只有小人一家。」
縉紳報出一串人名,都是他的親朋之流,不少河南縉紳觀望許平所為,隱隱有新朝氣象,而反觀明廷,似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山東一戰,這位許將軍連他的師父鎮東侯都束手無策,以致朝廷要做出挖河這樣聳人聽聞的事情。現在闖營雖然退出開封,但看起來元氣尚在,那還有什麼人能制得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