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說服
金求德嘲諷地搖搖頭:「據說皇上很是簡樸,不好奢華。」
「無功便是過,哪怕就是一個知縣的椅子,坐在上面都是無功便是過,不然擺個木雕豈不是更簡樸,何況天子之位。此外皇上也稱不上無過吧……再說簡樸……」趙慢熊一直覺得鎮東侯那才叫簡樸,平時所費從未超過侯府俸祿,日子過得也不錯。從來不講排場,諾大一個侯府裡的僕人兩隻手就能數過來,平日送的賀禮從未超過十兩銀子。這件事有不少人不滿覺得鎮東侯對兄弟們太寒酸慳吝,不過趙慢熊覺得挺好,每次鎮東侯慶生時,他也只回不到十兩銀子的賀儀:反正鎮東侯從不賀壽,不會請我吃飯也不會送貴重東西,和其他人那般一送就是價值成百上千兩銀子的東西……我傻麼?
而崇禎天子雖然自己吃得很少、冬天聽說捨不得燒炭取暖、江湖傳聞連皇后都要幫著給龍袍打補丁,但是涉及到皇家顏面的事情崇禎天子可以一點兒也不省錢,每年光是給皇宮換燈籠就要花幾十萬兩銀子,鎮東侯私下對趙慢熊說過:不用其他,只要把逢年過節換燈籠一項裁了,崇禎天子一家就是吃飽喝足穿暖也還綽綽有餘:「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嘍。」
金求德就是對鎮東侯所為有些不滿的人之一,他承認鎮東侯韜光養晦沒錯,但從來不設宴只會讓朝廷覺得你是在故意韜光養晦,而且日子過得那麼寒酸更會讓朝廷有戒心……好吧,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朝廷歸根到底還是拿鎮東侯沒辦法,但問題是鎮東侯對賀儀一向是照單全收、一概不還……好吧,這也罷了,大都督府第一次關閉前多數人送東西有所圖,關閉後送禮的人不圖他還,但鎮東侯成為練兵總理後,好像也沒有太多還這份人情的意思,這就未免讓人有些齒冷。
金求德聽趙慢熊說過,這是鎮東侯的策略,他更喜歡那些靠俸祿就能維生的部下比如他自己。但金求德認為這基本做不到,除非像趙慢熊這樣什麼都不管,否則不是自己去找禮而是禮來找自己,就比如金求德他本人吧,如果他一點東西不收,底下的人就會覺得差事沒法做了,至少金求德自問像鎮東侯這種拿人也不手軟、吃人也不嘴軟的本事自己學不會。而且這種作風已經造成了很多不利影響,比如:「現在的問題是怎麼去和老兄弟們說?」
按照金求德的本意,鎮東侯只帶肯跟他走的人便是了,可是鎮東侯要他盡力說服所有的人,對此金求德感到頗為棘手:「賀寶刀這傢伙我看就絕對說服不了。」
金求德和趙慢熊私下猜測的時候,鎮東侯正在和他的老朋友手談。
「無論大人到底對侯督師有什麼不滿,」和在山東不同,賀寶刀對侯洵的觀感大為改觀:「闖營的凶焰開始消退了,他們再也無力威脅京師了。」
「頂多一年罷了。」鎮東侯沒有賀寶刀那麼樂觀,隨手放下一枚棋子。
「一年之後,我們就可以將十二營新軍練成,大人就可以親率六萬大軍出征。」賀寶刀認為有這樣強大的軍隊追隨在鎮東侯左右,一切都會不成問題。
「皇上……」鎮東侯斟酌著詞語,考慮著談話對象的忍受力:「這次開封撈費,聽說皇上知道而且首肯了。」
「或許有什麼小人……」賀寶刀的語氣裡充滿著不確定。
「或許沒有。」鎮東侯打斷了賀寶刀的話,現在不是二十幾年前崇禎剛即位的時候了,他現在是中年人而不是十幾歲的孩子,他應該有健全的心智,能夠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了。
「好吧,」賀寶刀沒有硬著頭皮撐下去,而是坦承道:「君昏臣奸,皇上真是昏聵已極。」
鎮東侯並不是第一次從賀寶刀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根據他的經驗,賀寶刀還會有下文,而且經過多年的鍛煉後,經驗越來越豐富的賀寶刀這下文也會來得越來越快。
「可著這個時候才更是需要忠臣孝子的時候……」不出鎮東侯所料,賀寶刀的下文迅速地跟上了,上次鎮東侯記得他至少還歎息了幾分鐘呢。
「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鎮東侯開始走神,他的思緒裡不知道怎麼一下子想起了這兩句話,這讓他又回想起不久前和楊懷祖的那番對話:「還真是很不錯的比喻,看來我並不是第一個意識到中國的士大夫在君王面前自我人格矮化、妾婦化的人,而是早就有人意識到了,只是,他們並不認為這樣有什麼錯。」
根據鎮東侯以往的經驗,賀寶刀會講忠臣孝子,在君王父親犯錯時只會流著眼淚勸他們回頭,而不是因此不聞不問或是離家出走。
「大人,屬下敢問,如果您的先尊做錯了什麼事,您會怎麼做呢?屬下確實不知,但以屬下而言,若是先父違反了朝廷律令,屬下絕不敢說:『父親,您做錯了。』、或是裝沒看見,或是砌詞狡辯,而是會把朝廷的律令念給先父聽,希望他老人家能夠自行察覺,如果沒有的話,屬下就會一言不發地跪在他老人家門外……」
「所以如果皇上錯了,我們也應該跪在紫禁城外,流著淚勸他悔悟。」鎮東侯在心裡替賀寶刀補上了後面的話,以前不知道為什麼,鎮東侯總是不喜歡看蜀山劍俠傳之類的仙俠小說,後來才漸漸明白了一點,或許是因為裡面犯錯的徒弟總是要在師傅的山門外一跪就是好幾天,颳風下雨不能停還要真心悔恨吧:「雖然我也很敬重我的老師,但是我連寒暑假作業都是臨開學抄的,上課走神、說話、寫小條,被罰抄十遍都滿腹怨恨讓我在門外一跪就是一星期還要真心流淚悔過……怪不得從來沒有仙人來度化我呢。」
每當陷入這種鎮東侯完全反對但是無法抽身的話題中時,他總是會不由自主地神遊捨外,反正該對方走了,鎮東侯的這一步很有威脅,「手筋,手筋!」鎮東侯在心裡得意地叫道,滿意地看到賀寶刀在苦苦思考:「有個問題很有意思,同樣身受封建社會的森嚴等級之中,越是底層的中國百姓,卻似乎奴性越小,而本應成為社會棟樑的精英,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更開闊的視野,見識過更多的民間疾苦,當往往一個個奴性十足,地位越高越是如此。」
「或許是他們離皇帝太近了?」鎮東侯在心裡這樣推測著:「皇帝即天子,替天行道的皇帝是不會犯錯的,百姓造反可以自我安慰是皇帝沒錯、知縣有錯;鬧得再大些就是皇帝愛民、知府殘暴;再大些就是皇上英明、巡撫昏聵。百姓總有自我安慰的理由,不必一下子推翻皇帝絕不會犯錯這個他們深信不疑的信條,而官太大了,離主子太近的奴才就只好選擇堅決維護信條了……」
一時間鎮東侯也想不清這裡面的道理,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可是回家再去慢慢地想。
「大人,」沒聽清賀寶刀中間說了什麼,但是他終於說到了重點:「大人應該去勸皇上,所謂文死諫、武死戰,但在大人這個位置上,諫言也是應該的了。」
「嗯。」鎮東侯輕輕點點頭文死諫、武死戰,說得好!對皇帝不問是非、不問善惡,唯死一途,我們的文化裡充滿了這種對皇權的妾婦化,這是我們文化的缺陷麼?
「也不是,」鎮東侯迅速否定了自己的念頭:「克林頓當年也在電視裡痛哭流涕,向著全美國百姓哭訴說他只是犯了一個男人都會犯的錯,求大家寬恕他。看來對著權利來源痛哭是一種人類的本能,作為外人看起來固然覺得不妥,但權利來源和享用者會覺得裡所應當吧。」鎮東侯想起那個被破門出教的德國國王,雖然事實證明他一肚子的怨毒,不過他確實能像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般的在教皇門前一跪就是七天:「不同的是神仙能看穿人心,所以徒弟們只好真心實意地痛哭流涕了,真是神仙,居然無罪被罰跪幾天幾夜都能真心實意地流淚,果然和我這種凡夫俗子不同……在中國叫君父臣子、在西方叫教皇和國王,在仙俠世界叫師徒、在現代社會這就叫施虐狂和受虐狂……」
鎮東侯突然意識到自己又在神遊太虛了,他連忙把注意力拉回來去看棋盤……
「什麼手巾,簡直就是洗腳布。」賀寶刀的應對讓鎮東侯感到劇烈的痛苦,他在心中咒罵著自己的上一步,餘光仍注意到賀寶刀那認真的目光。這注視讓鎮東侯感到無法狠下心,口中無意識地做出應答的同時,鎮東侯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不能用未來的標準來評判這些人,不能把國家軍隊私人化,如果用未來的標準,毛帥還有我都是該死的叛國者;但我也不能用古代的標準來評判這些人,朕即國家,用古代的標準我還是該死的叛國者。在不同的場合,必須用兩種不同的標準評判我本人,所以我也得寬容其他人……」
「金求德怎麼樣?」李雲睿向趙慢熊問道,今天他在趙慢熊的書房裡等了對方一下午,直到晚上才見到剛和金求德密議返回的主人。
「絕對是大人的人。」趙慢熊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輕鬆,這些日子裡他和金求德討論了很多行動細節。
「也就是說,直衛仍然緊緊握在大人手中嘍?」李雲睿的表情十分嚴肅,這個問題事關鎮東侯留在京師安全與否,更關係著鎮東侯後續的行動。
「是的,金求德對大人死心塌地。」趙慢熊掃了一眼李雲睿,問道:「今天你來找我何事?」
「發現一批可能私通闖營的人。」李雲睿從信函中掏出一份名單交給趙慢熊,上面列著密密麻麻的人名、他們的職務和履歷。
「大人知道麼?」趙慢熊一邊看一邊問道。
「大人已經過目了。」
「哦。」名單上的一個人名引起了趙慢熊的注意,他停止瀏覽把這個人名指給李雲睿看:「這個金滿蒼,難道是我想的那個人嗎?」
「是的。」李雲睿正色答道。
「他不是拜王啟年做乾爹,還出任救火營一個隊官的嗎?」
「是的。」李雲睿仍一絲不苟的答道。
「你說大人知道了。」趙慢熊抬起頭:「大人有什麼示下?」
「大人說由趙兄全權負責,讓我來問你。」
「哦。」趙慢熊對這個回答沒有感到非常意外,他略一沉思:「金滿蒼為什麼要怎麼做?你是如何確認的?」
「他報名教導隊的時候曾經說過自己籍貫在濟南附近,結果後來卻突然改口了,」李雲睿一向自命記性非凡,雖然歲數這麼大了但絕對稱得上是寶刀不老:「我心裡奇怪就把教導隊當年教過他的幾個教官找來問話,他們回憶了一會兒,紛紛想起金滿蒼確實說自己是濟南人,我就知道我不會記錯嘛。」
「濟南哪裡?」趙慢熊的眼光閃爍了一下。
「就是王啟年屠的那裡。」李雲睿一聲冷笑。
「哦」
「之前我曾派他監視過幾個教導隊的不穩之人,那幾個人都在他監視之後逃去許平那裡了,當時我沒覺得太不對勁,你也知道那個時候太亂了,監視他們的也不止金滿蒼一個。可是我仔細一查,這幾個人都挑金滿蒼回山東的時候跑的,而且其中有個傢伙本來一向大嘴巴,但就在我讓金滿蒼監視他以後突然變了一個人,一直到逃走前始終嚴守口風、滴水不漏。」李雲睿又是一聲冷笑,他秘密調查了一些其他的背景資料,很快就猜到了金滿蒼想幹什麼:「這傢伙,拜乾爹的時候連姓都沒改,顯然是不安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