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政治
「小侄正在想怎麼反對。」楊懷祖蹦出了一句,接著又是一句:「剛才黃伯伯不是說要去見許平麼?」
「哈哈哈哈。」黃石大笑起來。
「黃伯伯打算自己一個人去麼?」楊懷祖湊近了一些。
「你有什麼不放心的麼?」
「當然,嗯……」楊懷祖想了想,沒有想出反對的理由,鎮東侯的武勇天下皆知:「該不放心的是許平才對,他一定不會來的。」在對話的過程中,楊懷祖好不容易整理好了反對的思路,開始進行陳述:「第一,沒有重兵簇擁,許平是不會來的;第二,行刺這事可一不可再,許平會非常小心的;第三,黃伯伯什麼身份?怎麼好去刺殺一個賊人,這就好比……嗯,好比黃伯伯以侯爵之尊去和一個草民論交。」
「哦。」一開始黃石還聽得笑吟吟的,等最後一個理由入耳後,他的笑意漸漸淡去,在這個時代他總是有一種孤獨感:「我不打算殺他,我是想試試看能不能招安他和李闖。」
在這種軍國大事上,楊懷祖自認為沒有發言權,於是就打算閉口不言。
「你有什麼看法?」鎮東侯不打算放過這個後輩。
楊懷祖沉思片刻,開口仍是複述長輩的議論:「侄兒曾聽金叔叔說,闖營主弱臣強,許平勝仗打得越多,他和李自成之間的矛盾就越厲害,可以挑撥離間,如果他們反目,或許有人會接受朝廷的招安。」
「你認為他們會反目嗎?」鎮東侯仍步步緊逼,自第一次被任命為大都督以後,他發現別人就不願意在自己面前說話了,無論是大都督府的什麼會議,一般人張口就要先吹捧一番黃石的高瞻遠矚、豐功偉績。在等級森嚴的大明,年齡也是其中的一種,年輕人不會隨便對年長者說「不」字,等他年長後也絕不會容忍年輕人對自己說一個「不」字。
「不會。」在鎮東侯的堅持下,楊懷祖終於開口道:「李闖用兵並無多少值得稱道之處,與其說李闖強,不如說我們官兵太差了。」李自成的軍隊原本固然是武裝農民,但官兵其實也是一樣的性質,官兵相對闖軍的優勢不是素質而是裝備。
比如燧發步槍已經越來越普及,各地軍隊都急於裝備這種新式武器,不少明軍將領都願意花錢從南方購買。以前還偷偷摸摸的福建、廣東軍火商,現在已經開始明目張膽地大肆製造武器,比如江北軍中,現在就擁有很多燧發步槍。但是以黃石所見,效果非常不好,大部分江北軍士兵都是抓來的壯丁,之前沒有進行過任何步槍訓練,而且在軍營中也沒有受到過合適的訓練。結果,一旦真在戰場上遇到火槍射擊,士兵們就會變得張皇失措。
而李自成的軍隊相對經驗更豐富一些他手下的將領更清楚該如何應付這種混亂,老兵也更多一些。而一旦引入新式的訓練手段,那麼就是十倍於敵。官兵這種武裝農民不會是許平的對手。
「但李闖和其他各路寇首不同,如張獻忠、羅汝才,詐降反覆、毫無信義,只有李闖寧可藏身荒山,也絕不接受招安。以前他被追得窮途末路,身邊剩不到百人的時候,都不肯靠詐降喘息一番,現在他手下這麼多兵馬,怎麼可能會真心投降?他是鐵了心要造大明的反。」
「說的不錯。」
「至於許平,我父親曾經私下說,他固然是對不起新軍,但新軍對不起他在先。」楊懷祖觀察著鎮東侯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道是也不是?」
「你父親說新軍對不起他麼?」黃石問道:「何以見得?」
「我父親私下說過:山東一戰,許平救了很多人,數以千計的官兵因為他而得以活命,他對這些新軍官兵有恩……」
「戰場上馳援不算救命,這是軍官的職責,我給許平的軍餉是將軍而不是士兵,增援友軍是他的責任。」鎮東侯打斷了楊懷祖的陳述。
「可是其他人……」
「那是他們不對,但許平盡力救援友軍是本份。」
「既然黃伯伯這麼說,那就是了,」楊懷祖道:「但先父說,無論如何許平都不該叛出新軍,這是他對不起黃伯伯的栽培。」
「他什麼時候叛出新軍了?」
楊懷祖嘴巴張開一下子無法合攏,半晌才結結巴巴地提問,臉上還帶著驚愕不解的表情:「難道……難道……」
「許平去李闖那裡不是我安排的。」
「哦」楊懷祖長出一口大氣,臉色恢復了正常:「那黃伯伯說」
「是新軍剝奪了他的軍官身份在先,把他開除出了新軍,然後他以白身投奔李闖去了。」鎮東侯說道:「你看,並沒有化解不開的恩怨,不就是奪職是不是合理的問題麼?」
「可是,可是,他背叛了朝廷啊,而且……」
「是的,他是背叛了朝廷,這是他和朝廷的恩怨,剩下的我和他的私怨,我願意諒解他。」如果身邊是楊致遠而不是楊致遠的兒子,鎮東侯就會說得更露骨一些,不過現在他只是道:「而且我敢說,如果許平肯接受招安,朝廷是絕不會計較的。」
「黃伯伯,侄兒不是很能領悟您的意思。」
「哈哈,不錯,這說明你用心想了,不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在鎮東侯的多年熏陶下,楊致遠已經被培養成了一個大反賊;楊夫人是熊廷弼的女兒,在外人面前或許不會說大明朝廷什麼,但心中其實怨恨滿腹。鎮東侯估計楊懷祖在這種家庭長大,腦後多半也有反骨:「江南有個夏生,寫了本書叫社會合約述批注,你看過沒有?」
「看過,在夏批本出來前,先父就把那個無名氏寫的原版給侄兒看過,還讓侄兒每讀一章都要寫心得,先父要過目的。」
「很好。」鎮東侯感覺這聽上去就像是小學生的家庭作業:「自暴秦以後,春秋戰國的士風漸漸消失不見,無論是當下還是士人懷念的漢唐兩宋,士大夫在天子面前,首先把自己妾婦化。」
「妾婦化?」
「對,注意是妾,獻媚爭寵,手段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鎮東侯覺得這是一種對自己人格的自我矮化:「然後又會用這種要求去要求更低等級的屬下,要求他們從一而終,即使被冷落了也不能紅杏出牆,而要在空房內等待丈夫的臨幸,甚至不能哀怨,至死方休。如果一個寡婦守節而死,官府會給她一個牌坊;如果一個士人在冷落中鬱鬱而終,我們也會稱讚他的松梅之志;反之,我們會把他們罵成淫婦。就是這樣,千年以來,對待士人有如姬妾。」
「黃伯伯的意思是應該用合約,對嗎?」多虧楊致遠把社會合約述當作給兒子的家庭作業,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楊懷祖可以和鎮東侯討論交流:「小侄還是很難領悟您的意思。」
「我中華的各家,儒家、法家、墨家、縱橫家等等,全是發源於先秦,當時有才能之士,國家要虛相、上卿之位以待,自暴秦焚書坑儒,興法家征誅之術,漢皇也是以霸王道御天下,好像我們就再也沒有先秦那樣的成就了。」黃石知道楊懷祖不太能理解自己,在封建社會中很少有人會認為鉗制反帝王的思想有什麼錯:「到了兩宋嘛,天子對不喜歡的文人,流放、驅逐竟然都會被歌頌為品德高尚、厚道。唉,就是妾婦化啊,丈夫把不討他喜歡的小妾打入空房,而且還要求她不能心存怨恨。視人為姬妾玩物,卻要對方行慷慨任俠之舉,何其難也。」
「可惜朝廷不用黃伯伯為首輔,」楊懷祖說道:「不然定能興利除弊。」
「知易行難,」作為一個曾經的現代人,黃石很清楚世襲門閥制度是政治制度中最腐朽的一種,不過看看自己身邊,也全是子弟:「如果我能做的好,許平和他的手下還會站在我的身後而不是面前。」
「那是新軍中流弊太多了。」
「你在學郁董嗎?」黃石輕笑了一聲。
「我怎麼會學他?」楊懷祖的聲音聽起來很是驚訝。
「剛才他就強調別人的不是,想給我找台階。」這些年來,無論黃石做什麼,總是會有人出來稱頌他的正確無比,而任何失誤都是別人的錯,他倒是感覺自己泥足深陷。
一些心裡話是無法和楊懷祖說的,對方根本無法想像黃石見識過的國家和政治制度,他在心裡想道:「當年在長生島,我自己的封建特權就是一切特權的源頭,在我放棄了那些特權後,官兵百姓才做到幾乎平等。現在,我的特權比那個時候要大得多,而我已經無法放棄了。」黃石看了看身邊的楊懷祖,想到其他依賴自己提攜照顧的子弟:「絕對的權利造成絕對的**,這世上只有我有這樣的認識,可是我還是受到了腐蝕。就好像新軍,我總是忍不住偏心,如果不是出了許平,說不定我還會容忍下去,如果不是不改變就會失敗,說不定我就湊活下去了……」
帶著第五步兵翼離開戰場後,許平見到李自成已經紮下了營帳,這裡離江北軍的大營並不算很遠,不過為了安定軍心、收攏潰兵也只好冒險這裡不是闖營的本土,士兵們多半不認識回家的路,如果脫離軍隊很可能就會損失掉。
進到營中見到驚魂未定的老營眾將,李自成看到許平後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今天多虧了許兄弟了。」
此番李自成進攻中都,一共帶來了三萬多老營,除去在山東損失以及駐守和掉隊的一些,今天上戰場時還有兩萬多,十幾路跑下來就丟了快六千,李自成已經派出大批探馬,豎起旗幟讓還活著的士兵趕來這裡回合。
「曹大王、季大王呢?」許平環顧營中,這兩股最大的同盟勢力領導人都不在。
「早逃沒影了,」劉宗敏罵道:「雞腿逃得最早,曹操都是騎兵逃的快,把我們扔下頂缸。」
「大王,這中都是沒法打了。」許平知道經此一役,闖營的士氣會受到極大削弱,而新軍隨時可能抵達:「大王,我們回師開封,攻下開封後差不多就到封凍季節了,到時候我們直取京師。」
雖然江北軍在自己的地盤上有一戰的可能,但許平不認為他們會去增援京師,不但江北軍不會去,就是晉軍、秦軍也絕不會出動,這樣就是以闖營全軍對新軍殘餘,許平覺得還是有新相當勝算的,至少比打持久戰用河南一隅和大明拼比國力划算。
牛金星一臉的無奈,但也表示贊同,如果不是許平的實力太強,他本也不想在山東、南京耗費時日。牛金星的造反理論就是盡快把水攪渾,攻下京師讓朝廷威信掃地,然後諸侯並起可以各個擊破,雖然這樣也有給人做嫁衣的可能,但若不這樣危險更大,總會有有才能的人出現,靠著朝廷的資源組建起自己的嫡系部隊,那才真是成了為王前驅現在牛金星最擔心的鎮東侯,幸好許平幾次打敗了他的新軍,讓對方沒能獲得謀朝篡位的威望和軍事實力。
正說話間,營外報告羅汝才找來了。
李自成一臉的不快,但在羅汝才進來前牛金星咳嗽了一聲,李自成看了他一眼,在臉上堆出關切的表情,向羅汝才問候道:「曹大王平安就好。」
「他奶奶的,雞腿這個孫子!」羅汝才進營後,端起衛兵遞給他的水就飲起來:「這王八蛋逃跑也不說一聲,我縱橫中原多年,從來沒見過這麼不仗義的傢伙!」
跟隨羅汝才之後,有陸續有些闖營大小勢力的首領帶著殘兵敗將趕來李自成這裡,但左等右等,始終沒有得到季退思的消息。
「季大王可能是先回河南去了。」許平向李自成告辭道:「末將先回去整頓營務了。」
等眾將紛紛離去,營內又剩下李自成和牛金星兩人後,後者對李自成問道:「大王,許平的事到底想怎麼辦?」
「許兄弟又沒有異心,我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李自成立刻答道:「再說我要是奪了他的兵權,其他人會怎麼看我?」
「這怎麼能叫奪他的兵權?」牛金星斷然反駁:「李過是大王的侄子,李來亨是大王的侄孫,大王把他們調回自己帳下聽令,有什麼不妥麼?」
「既然你知道他們是我的至親,那他們在許平手下又有什麼不妥?」
「今日一戰看得很明白了,光有武器是沒用的,」牛金星也為李自成的老營購買了一批裝備,但是他們的表現就比第五步兵翼差得太多了:「必須得加上黃候的練兵之法。」
「這個許兄弟從來不保密,直接問他去便是了。」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說的不錯,但是他不想去問,攻下開封後進攻京師勢在必行,如果風頭又都被許平的部下搶走那就難辦了:「大王,那許平和孫可望他們密謀,打算架空大王為周天子一事又當何說?」
「首先這是傳言,其次,便是周天子,他們不就是圖個封王麼?現在崇禎老兒還好好地在紫禁城呆著呢,說這個太早吧?」
「他們可不只是想封王,是想封矛裂土,而且不止他們兩個人想。」
「頂多再加一個李定國。」
「不止!」牛金星搖頭道:「遠遠不止,他們想瓜分天下,想讓他們的部將和他們一起瓜分。」
「你有證據麼?」
「有!」牛金星沉聲答道:「我有證人,大王想不想見一見,親口問問?」
同時鎮東侯也已經回到江北軍的大營,各路將領報上的斬首數以萬計,有些搶功沒有搶到的將領,索性帶著軍隊洗劫了周圍的村莊,把婦女擄掠為軍妓,老人、孩子和男人一起殺了報功。
鎮東侯對此心知肚明,但是他裝作不知並表示會根據他們的戰績決定賞賜,再報給京師司禮監披紅。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
打發走了歡天喜地的江北軍諸將,鎮東侯準備提筆寫奏章,他知道這上面的數字後,是不知多少百姓血淋淋的屍骨:用來取悅朝廷,用來獲得功勳,用來完成和江北軍的交易。
「我曾經想過,如果崇禎比歷史上做的好的話,我就算了。或許封建帝制還會在中國延續一段,但我知道遲早有一天它會被百姓推翻,或許在這個宇宙中不需要流血的大革命就實現。可是亂世還是到來了,而我造反的話還會有更多的百姓死亡。」
「這麼多人死,不能也不應該是為了一個新的封建集團出現,哪怕是我的親信子弟。新軍他們就能搞成這樣,如果讓他們在國家中充當要職那還了得?」黃石覺得和許平的會面變得更緊迫了,他需要和許平做一個交易政治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