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投效
事情起源於不久前郁董和他師爺的一番談話,早在兩人逃回南京的路上,郁董就開始考慮如果鎮東侯親自出馬對付許平,他到底應該如何應對。
而郁董的結論是靜觀待變,他進一步更新了以前對鎮東侯和許平的看法:「毫無疑問許平就是孫猴子,黃侯就是他師傅,可是我們不知道的是,這許平到底是帶上緊箍咒之前的孫猴子還是之後的。」
李自成進攻山東的消息讓江北軍紛紛南逃,郁董在趕會駐地的時候遇上了朝廷的天使,向著天使叩頭表達完對天子恩典地無限忠誠後,郁董立刻也開始著手準備逃亡揚州。
「揚州,古之廣陵,似鐵雄關……」親兵們收拾郁董的行裝時,他本人也沒有閒著喝茶,而是和手下一起動手給東西打包,忙的滿頭大汗的同時,郁董還對師爺普及軍事歷史知識:「……近如宋時,蒙元已克臨安多時,揚州守軍仍能靠這座雄城堅持抵抗,最後還是中了蒙元的調虎離山計揚州才宣告失守,李闖他再厲害還能厲害過蒙古大軍?我們再熊難道還能熊過宋亡後的揚州殘兵?」郁董認為以手下的萬餘兒郎,在揚州堅守個一年半載毫無問題:「李闖還急著要回北方,我們背後還有二十萬江北健兒,必能轉危為安。」
「東家,李闖固然是未必如席捲南北的蒙元,不過我們江北軍……」
師爺才開了個口,郁董就毫無愧色地立刻打斷了他:「好吧,我承認我們比不上揚州的三千宋軍,我就是這麼一說,師爺你就那麼一聽好了,不過我們背後不是還有二十萬江北軍嘛。」
「東家,不是我潑您冷水……」
「好吧,」郁董正把以前的官印、剛剛拿到的提督大印,以及其他各種朝廷的印信一起扔到床上,然後匆匆打包收起來:「我這句話也就是隨口一說而已,我知道他們是不會發一兵來救的。不過揚州這樣易守難攻的天下雄城,不要說利用四周山川,就是把四門都堵上我也能撐個幾個月了。」
「可是東家的功勞呢?」吳維問道:「東家難道不想更上一層樓麼?」
「更上到哪裡去?」郁董截口問道:「遇到許平還不到兩年,我就從一個副將要知道當時別說整個河南,就是開封城裡都是總兵滿街走,副將不如狗。先是被河南巡撫大人器重升總兵,糧餉足額;然後是被歸德府知府任大人倚為擎天柱石,兵員、糧餉一概不予過問,甚至我不用去要就巴巴送到我的營中……」至今歸德知府任伯統仍然下落不明,沒有聽說許平把他殺了,但也沒有釋放此人,想起任知府的恩義,郁董暫停忙碌,雙手合式祈禱道:「菩薩保佑,任大人善有善報,若是能平安脫險,我郁董一定在揚州重修廟宇,再塑金身!」說完以後,郁董立刻低頭繼續打點行裝,嘴裡也繼續說個不休:「到了江北,雖然一開始不順,但現在已經是天子親命的江北提督,手握雄兵數萬,執掌二十萬大軍。真是啊,想想看,從遇到許平到今天,才不過兩年啊。」
發完這句感慨後,郁董抬起頭目光炯炯地望向吳維,對他的師爺正色說道:「吳先生,世上苦,人間苦,苦不知足啊。我郁董能坐在這個位置上,足矣,足矣了,不枉平生了啊。」
在郁董長篇大論的時候,吳維一直沒有出聲打斷他,現在見郁董總算停下來了,就簡短地吐出了三個字:「武經略。」
「唔,」郁董下意識地伸出手,捻著自己的胸前的幾根黑鬚,轉頭對還在忙叨著的親兵們喝道:「你們先出去吧。」
等周圍人都走了以後,郁董指著帳內一張椅子:「先生坐下說話吧。」
吳維踱著方步走到椅子前,一撩文士長袍就坐了下去。
「先生,我的想法是,若是其他江北軍都逃過長江去,那麼南京必定傾力支援還堅守在揚州的我,」郁董不等吳維張口,就急忙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以今日的情形看來,他們逃走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我打算這便修書給南京史大人,誓與揚州共存亡!」
在江北呆著的這些時日裡,郁董已經把該打探的東西都打探清楚:「每歲南京要運銀餉五百萬兩給京師,輜重更是不計其數,史大人看到我一片孤忠,必定會全力助我守城的,反正漕運已經斷了,這些東西給不了京師當然會給我了。」郁董的手臂在空中揮舞了一下,鏗鏘有力地說道:「當今之世,不需要做得有多麼好,只要不想其他人那麼爛就足夠脫穎而出了。」
「東家說得不錯,比如東家這次做得就比鎮東侯的新軍還好,他們全軍覆滅了,東家安全回來了;新軍一個縣城都沒有收復,東家好歹還收復了一個;這就是東家陞官的道理。」吳維慢悠悠地問道:「東家難道不知道黃侯要去山東和闖營一戰麼?」
「我已經說過了啊,」郁董顯得有些不解,之前在逃亡路上他記得已經和師爺討論過這個問題:「看清孫猴子腦袋上到底有沒有帶著緊箍咒前,我們可不能傻傻地去當東海龍王。」
「東家,黃侯是來山東和李闖一戰,不是和許平一戰啊。」吳維的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
郁董知道這個師爺一貫喜歡這般說話,他先是皺眉沉思,接著站起身來在營帳裡走上幾圈,猛地一抬頭,眼中射出兩道鋒芒直刺在師爺臉上:「先生可有把握?」
「老朽若是全無把握,又怎麼敢和東家說這番話呢。」吳維臉上全是高深莫測的笑容,一副「任你風吹浪打、我自穩坐釣魚台」的神態,語氣也還保持著剛才的那種波瀾不驚,幾次宦海沉浮,吳維對大明官府、人間冷暖算是看得通透了:「自古干弱枝強,禍患之道,闖營現在就是這樣,許平、孫可望已經結成了鞏固的同盟,他們二人的實力加起來比李闖和其他賊首的總和還要大上許多。李闖身邊也不是沒有人的,比如那個牛金星就不是易與之輩,若是我和牛金星易地而處的話,現在恐怕早就急得食不下嚥,寢不安枕了,所以這次李闖如此惶惶然來攻山東,我料定是事出有因。」
「你是說,李闖和許平主從不和?」
「十有**!只不過大家都被李闖的氣勢嚇到了,不急深思就急忙逃竄,」吳維冷笑一聲:「之前李闖在河南有累卵之危,他們尚能甘苦與共,可今日新軍土崩瓦解,闖營心腹之患已去。這個時候他們要是不各有算盤,那就是傻子了。」吳維追問道:「難道東家覺得李闖、許平他們都是傻子麼?」
「當然不是。」郁董在營帳中又連續轉了幾個圈,若是李自成、許平不和,倒是一個渾水摸魚的機會,不過便是遇到李自成一個,郁董自問也不是對手,更不用說河南與山東近在咫尺,若是許平真來了,那也是轉眼就到。
郁董的這些擔憂後並沒能難倒胸有成竹的吳維,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完全沒把這些放在心上:「李闖自有黃侯去對付,便是遇到黃侯,我猜李闖也不願意召許平相助,不然闖賊上下就會覺得凡事都靠許平,李闖怎麼會如此自損威信呢?若是他能獨自擊敗黃侯,豈不是立刻就把許平之前的風頭都壓過去了麼?再說,便是李闖招呼許平相助,若我是許平也定然不去,此番進攻山東,主力是李闖的老營,許平去了也不過是給李闖做嫁衣裳,白白損失兵力卻無所得,有這份精力還不如好好經營他在河南的地盤,或是攻取湖廣。李闖勝了黃侯許平未必喜悅,若是李闖敗了,那對他更是有利,簡直就是李密之於翟讓了。」
「李密之於翟讓?」郁董微微點頭:「先生這個比方很好,說不定闖營就是另一個瓦崗寨,嗯,他們的地盤也差不多啊。」
「此番黃侯前來,東家以為他和李闖勝負如何?」
「李闖哪裡是黃侯的對手?」郁董脫口而出,但隨即略一思索,又搖頭道:「黃侯固然武功蓋世,但現在手下缺兵少將,李闖又是挾大勝之餘威,恐怕……我不敢說沒有萬一之事。」
「正是如此,世上之事,貴雪中送炭,不貴錦上添花。東家此番襄助黃侯,必能深得其心,東家,世上有幾個人能有機會施恩與黃侯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說到此處郁董已經極為心動,只是一想到自己手下的實力,郁董又開始打退堂鼓:「先生,不是我不想去助黃侯,但是就憑我手下這點力量,實在是有心無力啊。除非……」郁董沉吟道:「除非二十萬江北軍真肯聽我節制,一同北上,不過我可沒有這份能耐。」
「東家也未必沒有,只需……」吳維話說到一半就又打住了,見營中無人師爺還如此謹慎,郁董就一個箭步竄到吳維身邊,俯身湊到吳維嘴邊,聽他在自己耳邊低聲敘述一番。
「不可!不可!」郁董耐心把吳維的話全部聽完後,跳將起來:「這是自取滅亡之道。」
「只要黃侯真的來了,有黃侯這棵大樹,東家又怕什麼呢?」吳維認定鎮東侯一定會來,鎮東侯以威望震懾天下,他如果說了要來結果不來,那會對他的名聲極其有害:「萬一、萬一,黃侯真的不來,東家也是為國無暇謀身,朝廷是不會怪罪的。」
郁董仍是猶豫不決,吳維見狀又繼續勸說道:「黃侯已經是半百之人,東家還是壯年,假以時日,莫說是武經略,便是大都督也未可知啊。」
「然後和黃侯一樣被朝廷猜忌?」郁董反問道:「我可沒有黃侯那樣的名望。」
「黃侯被猜忌就是因為他的名望太好了,和所有人的關係都好,這才是被猜忌之道,東家難道看不見楊嗣昌、溫體仁?要是一個臣子仇敵滿天下,皇上就會對他大為倚重,要是東家又有仇敵無數,又有兵權在握,皇上怎麼會為難東家呢?」
郁董輕輕嗯了一聲,還是沒有答話。
吳維很清楚自己東家現在到底在想什麼,所以乾脆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東家,剛才提到了瓦崗寨,其實這個還真應景。現在天下烽煙四起,已經有群雄並起之勢,可東家莫要忘記了,最後奪了大隋天下的,可不是鬧得最凶的瓦崗寨,而是大隋的臣子李淵!」
郁董這次是真的跳將起來,他將雙手連擺:「不敢想,不敢想,先生慎言。」
吳維失笑道:「東家誤會了,老朽可沒說東家有這份能耐,但是想在新朝有一席之地,東家得有拿的出手的賀儀奉上,至少一個有名無實的江北提督,老朽覺得是遠遠不夠的。」
「自從遇到許平,」郁董回憶這兩年來的經歷,先是私通闖賊借兵,接著與闖賊同謀對付河南巡撫,然後是臨陣脫逃把歸德丟給闖賊,接下來是先後與孫可望、許平達成默契,把江北軍、楚軍、新軍一個接著一個地往火坑裡推,郁董覺得自己已經不習慣不與闖賊合作了,不習慣與闖賊作對了:「富貴險中求,古人誠不餘欺啊,越是犯下大罪,越是飛黃騰達。」
「這就是亂世,東家不妨在看看許平,在亂世,只有不循常理,不守規矩,才能一展宏圖,東家到底是願意做這亂世中別人的一塊踏腳石,還是願意弄潮於驚濤駭浪之上呢?」
得知郁董的真實身份後,鎮東侯不禁又驚又喜,江北軍人數眾多、裝備精良,若論硬件絕對是一等一的強軍,只要他們真有意志一戰,鎮東侯覺得便是許平帶兵前來也未必就沒有周旋餘地。
只是郁董剛才說的話鎮東侯不敢全信,對方出身汴軍,之前在江北軍中還頗受排擠,現在雖然崇禎天子提拔他為提督江北軍務總兵官,不過現在朝廷說的話對這些地方軍閥都沒有什麼大用,鎮東侯不免懷疑郁董是誇大其詞。
「元帥擔心的是,只是之前小人幾次與新軍並肩抗賊,都……」郁董難過得都要流出眼淚來,趴在地上哽咽得說不出一個字來,嗚咽良久後猛然喝道:「小人為國無暇謀身,這次便是用強也要強江北軍來!」
第一個趕到鳳陽附近的江北軍總兵蕭略,顧不得鞍馬勞累就整軍備戰,當夜在營中召集手下慷慨陳詞:「不殺郁董,我誓不為人!」
話音未落,營外就報告江北提督郁董前來拜見,這消息讓營內一片嘩然,這時郁董已經笑吟吟地自行走進蕭略的大營。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蕭略拔劍在手,一躍上前就把明晃晃的利劍架在郁董脖子上:「狗賊,我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若……若是我孩兒少了一根寒毛,我就把你剁成肉醬!」
蕭略三代單傳,他自己將門出身、富貴逼人,但一直到中年依舊無子,為了求神拜佛他踏遍祖國的名山大川,不知道修了多少廟宇、捐出多少善財,才總算在十年前得了一子。當初郁董初到江北,打探眾同僚的愛好以便結交,不知道在蕭略這個兒子身上下了多少工夫,簡直都有和蕭略這個幼子結拜兄弟的意思了。
這些江北軍各營都是兵荒馬亂,蕭略匆忙整理好軍隊準備南下時,去揚州搬運家小的人帶回來一個對他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的消息:郁董突襲揚州,把他的兒子劫持去中都鳳陽了。
當時蕭略幾乎一口鮮血噴出來,清醒過來之後立刻咬牙切齒地追擊郁董,作為追擊最快的江北軍,他還和郁董的後衛部隊激戰數場。今天好不容易看到郁董旗號後,蕭略不顧兵力懸殊、眾寡不敵,就打算強攻郁董大營,和仇人拼一個你死我活。
「蕭兄誤會了,誤會了。」郁董滿面堆笑。
「什麼誤會!」蕭略惡狠狠地盯著郁董,手上加力,利刃已經貼在了對方的脖子上:「郁賊你背叛朝廷,攻打府城,你若是不把我孩兒好生交出來,我現在就替朝廷滅了你這賊子!」
「還請蕭兄屏退左右。」郁董根本沒有一點去撥那寶劍的意思,眼皮也不眨一下。
等蕭略營中只剩下心腹後,郁董哈哈一笑:「蕭兄對兄弟的誤會太深了,我說什麼也不會信,還是由元帥來講吧。」
打扮成郁董護衛的鎮東侯擺明身份,驚疑不定的蕭略再三確認後,顧不得和郁董算賬,連忙拋下寶劍,大禮跪倒在地:「元帥在上,末將失禮了。」蕭略以為鎮東侯未必會真的來山東,而且絕不會來得這麼快,他跪在地上一指郁董:「懇請元帥為末將做主,讓他將末將的孩兒交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