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鞠躬盡瘁
「結果一敗之後,他們就被打破膽了,長青營上下鬥志全無,一下午就衝著許平的大營亂轟,連派一個隊衝上的膽子都沒有了。」選鋒營全軍覆滅後,張彪等倖存軍官把滿腔的怨恨都傾斜到了長青營上,見到他們的慘狀,黃希文聽得也是義憤填膺:「要是長青營和選鋒營夾擊許賊,剛才必定能大勝。」
「也未必就如何,」楊致遠沒有任何責備的言語,只是問道:「賢侄,你一向是喊子玉吳大哥的吧?」
黃希文一下子啞口無言,他楞了楞,再開口時聲音低了八度:「小時候吳大哥住在我們家,就像我和大哥的親生哥哥一般,但很久以來」黃希文對吳忠的不滿並非自許平起,而是早有淵源,這次是新仇舊怨一起發作:「沒有這麼叫過他了。」
「為了一些根本不該你們操心的事情,」楊致遠對此很心知肚明,以前不願意明言。不光是黃希文,還有賀寶刀的兩位公子、金神通已經一批和黃乃明關係不錯的人都和吳忠等人有矛盾,但是自從許平叛出新軍後,長青營成為了眾矢之的,吳忠孤立無援,這些早就心懷不滿的更是群起而攻之。
今天楊致遠安排長青營和赤灼營互相掩護,本以為可以利用一場勝利化解他們之間的恩怨,沒想到結果打成這個樣子,不但沒有機會讓他們在慶功宴上捐棄前嫌,反倒激化了彼此間的矛盾。而那些看黃乃明以庶子身份獲得世子地位不順眼的人,也唯恐被長青營和吳忠拖累。
「當年孫承宗沒有深思熟慮,皇上這個恩旨平添了一堆麻煩。」楊致遠心裡一陣陣煩躁,這些複雜的糾紛讓他指揮作戰時不能單純從軍事角度考慮,還要兼顧其他,楊致遠記得鎮東侯說過,若是為將者在戰場上心存雜念,便是取敗之道,他勉強把這些懊惱壓下,對黃希文道:「一會兒我會稱讚子玉打得好,你也要說上兩句。」
黃希文滿臉的勉強:「吳將軍打得……」
「記得叫他吳大哥。」楊致遠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對了,還有賀飛豹,你去把他叫來。」
「賀二哥心情也很差,他沒做好偵查,讓近萬闖軍摸過來都沒發現,結果佈置的防禦一下子就被叛軍攻下來了,為此受了不少斥責。」
「所以才要互相勉勵,你們的父輩都是兄弟,你們倒爭來斗去,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楊致遠輕輕責備一句,讓黃希文去將幾個人先後喚來,一一交代後才去與眾將見面。
今天去見楊致遠並參加戰後總結軍事會議前,吳忠是滿臉的喪氣,無論是長青營的參謀們還是他的衛兵,都小心翼翼生怕觸到他的霉頭。可是等晚上吳忠回營後,衛士發現他們的長官心情顯然好了很多,步履十分的輕快,臉上也有了笑容。
衛士們忍不住好奇出言試探,吳忠笑呵呵的只是搖頭什麼都沒有講,今天晚上楊致遠稱讚他用兵頗有可圈可點之處,就連一向與他有些疙瘩的幾位同僚也都有說他打得不差。吳忠心裡雖然高興,但不願意把這些事情告訴衛士,他覺得這樣會顯得自己喜歡炫耀。
雖然時候已經不早,吳忠仍同往常一樣點起蠟燭,準備給寫家信。苻天俊看著吳忠那殘傷的左手,婉言勸說道:「大人,今天還是早些休息吧。」
「寫完信我便休息了。」吳忠一邊鋪開信紙,一邊說道:「你很少給家裡人去信,這很不好。」
「哎。」苻天俊笑了一聲,道:「家裡人知道我跟著大人,安全的很。」
「話可不是這樣說,你家裡人吃飯的時候,肯定會惦著你吃得如何,平時也定然總會念叨你身體如何,是否平安,多給他們寫寫信吧,舉手之勞,就能讓寬慰家人的憂愁。」
不能在部下和衛士面前炫耀,吳忠便與妻子分享自己的快樂:「今天大家都說我打得好極了,這可不是那些敬重我的人說的,而是那些為我所敬重的人講的……」
與此同時,新軍大營中,楊致遠也在給鎮東侯寫報告:「……將門子弟不堪大用,我千叮嚀、萬囑咐,要赤灼營務必小心防守野雞崗,遮蔽許平的偵查,結果仍是馬馬虎虎全不當回事。失守前赤灼營無法及時增援,失守後竟然連迅速發起反擊都做不到,結果還是吳忠這孩子急中生智發起反擊,沒有讓局勢進一步惡化。一天的交戰中,除去選鋒和長青兩營外,其餘五營官長毫無進取之心,全然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暮氣……」
剛才的軍事會議上,楊致遠把各營的動向基本瞭解清楚,雖然他當時還是以鼓勵為主,但給鎮東侯寫信時卻再也壓制不住內心的怒氣,在信中毫不猶豫地抱怨道:「明明是自己的錯誤,卻不懂得改悔,赤灼營丟了野雞崗,首先想到的不是怎麼將功補過,而是設法把責任推給吳忠。其後稍有有小利,就又得意洋洋起來。長青營也是一樣,早上選鋒營、赤灼營沒幫他們,下午屬下讓他們防禦後,吳忠在選鋒營陷入苦戰後就能紋絲不動地做壁上觀,甚至連詢問屬下一句是否協攻的念頭都沒有……」
寫著、寫著,楊致遠突然湧起一股失落感,黯然加上一句:「屬下無能,有負大人所托,把部隊帶成了這個樣子,只是新軍中種種情弊,實在不吐不快。屬下在判斷敵情時犯下大錯,讓唾手可得的勝利失去了,本無言自辯,可大人若是知道屬下這段時間在新軍中的種種見聞,定能瞭解屬下為何一聽到某軍被攻擊,就心驚不已,只恐他們被轉瞬擊潰……不久前在山東,賀兄弟仍大言不慚,說消滅許平易如反掌,金兄弟也報喜不報憂……」
回憶著今天看到的闖軍,楊致遠一聲長歎,又提起筆來:「大人明鑒,屬下在新軍中已經看不到當年長生軍的影子了。老兄弟們總是言必長生軍當年如何如何,可是他們已經不記得了,長生軍並不是靠我們打贏的,長生軍的根基並不是他們,不是我,甚至也不是大人您,而是一個個和建奴誓死周旋的士兵……今天,新軍中的人所圖,不過陞官發財,他們在後方有著嬌妻美眷,有著萬貫家財,若是對手如山東叛賊這般,他們尚有奪取富貴的勇氣,若對手是闖營許平這樣的,就多有自保之心。」
鎮東侯從未稱新軍為長生軍過,猛然之間,楊致遠有一種感覺:那就是或許建立新軍是和鎮東侯的目標背道而馳的,他繼續寫道:「反觀闖營之兵,他們人人深知勝敗與他們息息相關,關乎他們的父母、妻子的安危,就好像我們的長生軍一樣……今日一戰中,屬下看著對面闖賊那熟悉的軍制,還有他們身上再熟悉不過鬥志,恍惚中曾感覺並非是在指揮長生軍作戰,而是在與長生軍作戰……」
寫到這裡,楊致遠本應向鎮東侯匯報他的進一步作戰計劃,以及給開封解圍、拯救賈明河的構思,但楊致遠卻遲遲無法落筆,他根本沒有信心去進攻許平的堅固營壘,今日之後,許平勢必會更加謹慎,想進行一場條件有利於明軍的野戰實在是太難了。楊致遠一直枯坐到黎明前,墨干了又磨,磨了又干,始終無法完成這封信。
月亮正落下山澗,烏鴉開始發出喧囂,這聲音透過黑漆漆的夜幕,傳入燭火搖曳的楊致遠中軍帳中,楊致遠怔怔地聽著這好似在感傷明月不再的嗚咽之聲,良久後突然提筆下來最後一句話:「大人,屬下月落烏啼。」
次日,許平接到楊致遠的挑戰書,他仔細看了一遍後下令帶使者下去好好招待:「我這便回信給楊將軍。」
使者下去後,孫可望、李定國都問道:「大將軍要迎戰麼?」
「當然不迎戰。」許平不假思索地答道,他打定主意不與新軍進行一場消耗戰,而在楊致遠的指揮下,許平估計一戰決出勝負的可能性不大:「我軍也很疲憊,勝負參半的仗我是不會打的。」
嘴裡一面說,許平一面動手拾起筆開始回信,他並沒有在紙上寫字,而是畫起畫來。見到許平這個古怪的動作後,闖營將領紛紛湊近過來看,見到許平畫的東西後,眾人中多有不解,也有幾個則哈哈大笑起來。
許平微微一笑,接著就在自己的畫下面提上了一段詞。
周洞天樂不可支地說道:「大人琴彈得不錯,但這丹青之術還有待練習。」
「我本來就沒有學過丹青,」許平笑著把題詞寫完:「所以要加上這段,免得楊將軍誤會。」
余深河看得連連搖頭:「大人,您也是一軍數萬之主,怎麼好這樣回信?」
「覺得我太輕狂了麼?」許平寫完字,把筆擲回桌面上的筆筒中:「是不是又要說什麼我們已經是一方諸侯,要穩重沉靜?」許平取笑了一句,道:「我才二十三啊,這個時候不輕狂更待何時?等七老八十了輕狂不起來的時候麼?」
把信收好放進函內,許平環顧周圍:「我仔細想了想,也不必急於退兵,闖王即將在朱仙鎮迎戰左良玉,我們在這裡拖住楊將軍,讓他不能去增援楚軍。等闖王擊破左良玉後,就該楊將軍主動退兵了,我們再去取開封不遲。」
孫可望聞言說道:「若是闖王落敗,我們該怎麼辦?」
「就憑左良玉,我不信闖王會輸給他。」一天下來,許平就打探到了新軍不少情報,附近的河南百姓多同情闖營,許平的情報工作展開得十分順利。昨天心慌意亂之下,許平不由得擔憂新軍埋伏著更多的兵馬,現在已經搞清楊致遠手下確實只有七營兵力,許平連營形成犄角之勢,不再擔心會被新軍迂迴包抄。
孫可望不依不饒地追問道:「若是闖王萬一輸了怎麼辦?」
「那我們再退兵回開封也不遲。」在河南的土地上,許平不擔心本方的機動力,就算不在開封附近新軍在情報、地理上比許平差得也不是一星半點:「要是闖王贏了,新軍退兵就意味著放棄開封和山嵐營,楊將軍以下人人對此心知肚明,我估計他們會有些心浮氣躁,說不定還能被我們抓到些機會。」
眾人對這樣的安排沒有什麼異議,許平讓人把楊致遠的使者帶回營中,把回信交給他帶走。
楊致遠收到許平的回信後,臉色十分凝重,本來就枯黃的臉頰上滿是憂色,半響一言不發。
黃希文走到沉默的楊致遠身邊,向許平的回函上望去,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畫著一條魚,楊致遠默不作聲地把信遞給黃希文,後者看到這條魚下面還有一行字跡挺拔的大字:「楊大人明鑒,末將畫的是一條鯉魚。」
「許賊這是何意?」黃希文看得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
「鯉魚脫得金鉤去,搖頭擺尾再不來。」楊致遠低沉地解釋道。
「這廝好生張狂,」黃希文氣得怒髮衝冠:「無膽鼠輩。」
「回去休息吧。」楊致遠再次感到巨疼鋪天蓋地地湧來,眼前一陣陣發黑,跟著一起還有無盡地疲乏。
讓黃希文和衛士們離去後,楊致遠咬緊牙關,枯坐在自己的大營中思索對策。
「左帥那裡可能需要我去增援,」楊致遠一動不動地盯著地圖,左良玉和楊致遠的通信中說他遇到了闖營的偏師,可他也不知道李自成現在何處,「或許我應該去增援郁帥,」楊致遠的手指在地圖上摩挲著,新軍對河南闖營的偵查能力實在太有限,咫尺之外就是兩眼一抹黑:「若李自成不去朱仙鎮,那就回去打江北軍,萬一郁帥被擊潰,李自成就能包抄我或左帥的後路。」
左良玉和郁董都可能需要增援,但許平就在不遠處虎視眈眈,兩軍之間已經沒有周旋的空間,楊致遠不敢在河南分兵。
「開封危在旦夕,賈兄弟需要立刻解圍。」楊致遠把手按在地圖上,長歎一聲,如果許平出來決戰,那楊致遠雖然不敢說必勝,但無論勝敗形勢都會變得明朗得多。若是勝了自不必言,新軍就能解放出來自由行動,即便是小敗一場,楊致遠也能下定決心退兵。但現在事情在可為不可為之間,楊致遠無法說服自己退兵,那就意味著拋棄了開封和賈明河,也是把楚軍和江北軍留在闖營的虎口中。
「到底李自成在哪裡?」楊致遠強忍疼痛,努力地思考著,在地圖上搜尋著:「我該如何行動,才能把許平引出來?」
楊致遠苦思著對策,他不但需要靠機動把許平從營寨中引出來,還得確保安全。如果大軍抱成一團緩緩行軍倒是安全,可這樣許平未必會出營急追,只要慢慢尾隨新軍就走不快;如果大膽一些快速行軍,倒是可能把許平引出來,可以闖營的情報優勢,兩軍離得這麼近,任何失誤都可能被對手抓住……
「月落烏啼、月落烏啼……」整整一夜,楊致遠都沒能想出一個完全的策略,最後口中只是喃喃自語,終於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等楊致遠再次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床上。
「楊叔叔,您醒了。」
耳邊傳來黃希文喜悅的叫聲,楊致遠感到四肢百骸一點力氣都沒有,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他勉強睜開眼,感到黃希文的臉孔就在身邊晃悠,就是看上去一片模糊彷彿罩上了一層雪花。
「通告全軍,大帥安然無恙。」
楊致遠聽到黃希文高聲叫起來,他張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疼得已經沒有力氣呼吸了。
「退兵……退兵……」楊致遠掙扎良久,終於從牙縫中擠出這幾個字,已經不是再管開封
山嵐營還有楚軍、江北軍的時候了,當務之急是讓這幾萬新軍平安返回楊致遠迷離之際,仍記得這是新軍最後的主力,也是明廷生存與否的最後籌碼。
「什麼?」黃希文向床邊探下身,把頭湊過來問道:「楊叔叔,您說什麼?」
「退兵……立刻退兵。」楊致遠用盡吃奶的力氣,向黃希文伸出一根手指,吃力地交代出最後的話:「告訴你父親,一定要親自出馬對付許平,不要讓賀兄弟領軍……」
現在顧不得賀兄弟的自尊心了。楊致遠心裡這樣想著,對黃希文道:「回去告訴你父親,一個字都不要落下……許平驍勇善戰,還在我的想像之上,侯爺一定要親自出馬對付他……」
眼睛無力地閉上。
「楊兄弟,此世今生,我黃石定不相負。」楊致遠眼前閃過鎮東侯的影像:「大人明明說過,我還有兩個月陽壽的……」
崇禎二十三年九月,鎮東侯的密友楊致遠隕落軍中,他的去世,使得鎮東侯很快不得不在全盤掌握南方政事的同時,親自過問軍中事務。對黃石來說,再沒有比這更慘重的損失;對黃石來說,失去了讓他的朋友站在自己身邊,分享他們共同的成功;這固然是黃石巨大的遺憾,而更大的遺憾是,他鞠躬盡瘁的朋友沒有能夠親眼看到他的努力到底帶來了什麼樣一個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