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軍法
餵過劉家的喜鵲,岳牧跑到城邊,把劉家的信投到一隻裝信的大筐裡,哼著輕快的調子一路小跑回軍營。營房門口幾個同僚正圍著一堆火閒聊,他們看見岳牧就衝他嚷嚷:「今天加餐,烤鵲兒!」
火堆旁蹲著岳牧的頂頭上司秦德冬,他正聚精會神地在火堆上翻著幾根串著鳥的木棍,岳牧蹲到秦德冬身邊:「秦頭兒。」
「嗯。」秦德冬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兩手還在小心地翻烤著小鳥。
「是喜鵲啊。」岳牧看清這排木棍上烤著的鳥是清一色的喜鵲。
「是啊,」秦德冬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他剛被營內提升為少尉,根據軍官政策可以和老婆孩子一起住,但是秦德冬一時還有些不習慣,每天總要到營房這裡和老弟兄們廝混一會兒才回家去:「一會兒我要拿兩串回去啊,給我婆娘嘗嘗。」
周圍的闖軍士兵都笑起來:「秦頭兒,全拿回去也沒事兒,本來就是您抓的嘛。」
「那你們還不得在背後罵我?」秦德冬一邊說,一邊把幾串烤好的拿下來,周圍的士兵們早等得心焦,一聲歡呼就動手分食。
秦德冬塞到岳牧手裡一串,岳牧蹲在秦德冬身邊,接過以後楞了一楞,把它遞給旁邊的人:「我不吃。」
「你不是就好吃這個麼?」秦德冬心中奇怪,側頭掃了岳牧一眼。
「這鵲兒,秦頭兒是在哪裡抓的?」
「在難民區那裡,營地附近的早被抓光了。」秦德冬手下翻動著烤鳥,又回頭看了岳牧一眼。
岳牧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聲音也變得緊張起來:「不是我管的那片吧?不是我管的那家姓劉的人家門前的吧?」
「不是。」秦德冬問道:「怎麼了?」
「秦頭兒知道那家姓劉的吧?肯定不是吧,有只喜鵲在她家門口的樹上做窩……」
「不是!」秦德冬打斷了岳牧:「不就是你天天給扛大包、砍木柴的那家嘛,我當然知道。」
岳牧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他告訴秦德冬,那只喜鵲被劉家當作全家團圓的吉兆,千萬不要去抓。
「放心吧,我一定離你那劉家門口八丈遠。」
過了幾天,劉家這裡突然來了幾個神情嚴肅的闖軍,見到劉奶奶後,這幾個闖軍首先是道歉為岳牧的不軌行動道歉。為首者向劉奶奶保證:岳牧一定會被嚴懲不怠,給劉家一個交代。
這番話把劉奶奶唬得不輕,搞了好久還沒有鬧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為首的闖營軍官見狀以為劉奶奶不解恨,便再次確認道:「岳犯再沒有出來的機會了,他不可能報復您們家了。若是他真犯下了死罪,我們闖營也絕不會姑息,一定會讓您老人家滿意的。」
劉奶奶聽說每天來扛大包、對自己孫女有意的人犯下了死罪,心裡更加害怕,不知會把自己祖孫牽連到什麼地步,連連點頭道:「全憑軍爺做主,不過我們確實還沒有成親啊。」
「這都是我們的錯,督察不利。」闖營軍官聽到這話又氣又恨,連連保證道:「我們絕不姑息養奸,您就放心吧。」
見幾個人這就要離去,一直躲在後面偷聽的劉姑娘按捺不住,跳了出來大聲質問道:「你們為什麼要殺岳軍士?」
「這位可是劉姑娘?」為首的人見到出來一位年輕女子,還聽到劉奶奶叫孫女住口的喝令聲,便垂首看向地面,抱拳行禮道:「岳賊逼婚一事,在下代表闖營許大將軍向姑娘致上歉意,大將軍定會窮治此案,絕不包庇岳賊。」
「岳軍士沒有逼婚啊,」劉姑娘不顧奶奶的勸阻,大聲替岳牧分辨道:「岳軍士一直待我們家很好。」
「劉姑娘儘管放心好了,」闖營軍官拍著胸脯保證道:「岳賊已經被看押起來,包庇他的長官、同僚也被抓起來審查,絕對不會有人膽敢挾私報復。」說著軍官看向劉奶奶:「您們祖孫無論受過什麼樣的委屈,大將軍都表示一定會竭力彌補,以表達他的歉意。」
被嚇壞了的劉奶奶還點頭稱是,可劉姑娘再次叫起來:「岳軍士從來沒有欺負過小女子,相反,祖母和小女子還受過岳軍士很多恩惠。」
闖營軍官皺了皺眉頭,雖然話不容易說,但是眼下這種情況不由得他不說話:「這位姑娘,岳賊真的絕不可能再威脅你們,他沒有幾天好活了,你們不必害怕了。」
「岳軍士確實沒有威脅過小女子。」劉姑娘聽岳牧可能有性命之危,拋下羞澀大叫起來:「岳軍士是一個好人,小女子從來沒有在闖營見過這麼好的人。」
幾個奉命來劉家道歉的闖營軍人面面相覷,另一個人都劉姑娘賠笑道:「姑娘認為岳……岳軍士好在何處?」
「他幫小女子一家搬糧食,還幫我們砍柴燒水,沒有他的幫助,」劉姑娘竭力想為岳牧說好話,於是誇張道:「若不是他幫我們搞來糧食,我們可能早就餓死了,起碼也要露宿野外。」
「這是他本來應該作的。」為首的軍官眉頭皺得更緊了,許平之前再三叮囑,絕不能讓這些出城的百姓挨餓受凍。現在闖營利用城內百姓的惦記送回家書,以此瓦解城內開封本地守軍的鬥志。
另一人則恍然大悟:「原來岳賊是以斷糧、露宿野外為威脅,企圖逼迫這位姑娘就範。」
經這個人一說,為首的軍官也明白過來,頓時滿臉都是怒氣:「這廝當真可惡,大將軍的名聲都是叫這種傢伙敗壞的。」
「多謝姑娘相告。」幾個闖軍既然探聽到實情,拱拱手匆匆告辭而去。
見幾個闖軍離開家門,劉姑娘就要追出門去,可是卻被她奶奶拽住:「孩子啊,這可使不得啊,年輕姑娘可不能出去拋頭露面。」
「奶奶,他們要殺岳大哥啊。」劉姑娘急得滿臉通紅,急忙爭辯道。
「誰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劉奶奶拉著孫女的手不放,說什麼也不讓她追出去:「岳爺和我們非親非故,你去為他說情算哪般?」
「岳大哥,」劉姑娘情急之下也是口無遮攔:「岳大哥是為了孩兒才遭難的,才每天來咱家做活的,現在他蒙受不白之冤,怎麼好不去為他辯白。」
「我們是規規矩矩的人家,孩子你是正經的姑娘,怎麼可以為一個男子說情?」劉姑娘越是掙扎著要跑,劉奶奶越是緊緊地抓著她的胳膊不容她掙脫,她們家周圍住的不少都是開封城內的本來的鄰居:「你做出這種事來,以後讓你父母如何見人,你的兄弟如何抬得起頭,姐姐又如何出嫁?」
聽到這話劉姑娘一愣,停止了掙扎,她奶奶歎氣道:「這事萬萬不可外傳,不然你以後的終身大事都不知道該如何瞭解。」說話時,劉奶奶已經壓低了聲音,她再次囑咐道:「和誰都千萬不要提起,從此以後無論誰問起,你都要說根本不認識姓岳的那個人。」
趁著祖母放鬆警惕,劉姑娘突然用力一掙,一個箭步跳到門檻外,不等祖母追出來,劉姑娘飛快地向奶奶喊道:「孩兒回來再給您磕頭,聽任打罵,但孩兒絕不能看著岳大哥被冤枉。」
說完劉姑娘就飛快地向闖營的軍營跑去,沿途的百姓還有闖營士兵見到一個年輕女子滿臉焦急在路上奔跑,人人都投來詫異的目光。不過劉姑娘顧不得這些,她一直跑到闖營的一個軍營後,才想起來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去找誰。
劉姑娘略一思索,想起了岳牧第一次見面時說的話,便大叫起來:「小女子要找第一步兵翼的秦德冬,小女子有冤情要訴!」
秦德冬這個名字岳牧平時談起過很多次,所以劉姑娘幸運地記得,聽到這個喊聲後,一個帶著氈帽的闖營軍人走過來,打量了一下百姓裝束的劉姑娘,客氣地詢問道:「這位姑娘有何冤情?」
「小女子要找第一步兵翼的秦德冬,是他手下的人有冤情。」劉姑娘飛快地答道,因為剛才跑得太急,現在她還感到一陣陣胸悶,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帶著氈帽的人又打量了劉姑娘兩眼,看到對方是個年輕女人心裡一陣緊張,生怕是大將軍最忌諱的那種事情發生,急忙傳令去女營喚人。
讓部下把這位姑娘帶去女營之後,戴氈帽的闖營軍官低聲罵道:「秦德冬這傢伙,也不知道是怎麼帶兵的,這次絕不能輕饒了他。」
被帶到女營後,那裡已經有一個女子得到消息在等待劉姑娘了,見到劉姑娘時這位女子滿臉的緊張,小心翼翼地自我介紹道:「秦德冬就是外子,這位姑娘有什麼冤情要找他?」
秦德冬的妻子本來就是闖營女營收容的女孩,在許平離開洛陽時跟著近衛營一起出發,為許平所部縫衣做飯,很快就與秦德冬結識並且成親。本來丈夫一切都好,結果昨天突然就被營裡派下來的人帶走,說是他那個叫岳牧的部下犯下大錯,營裡要追究責任。
岳牧這個名字秦大嫂早有耳聞,丈夫一直管他叫隊裡的禍頭,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總有一天要被這傢伙害死。今天營裡又謠傳岳牧犯下強逼民女的罪行,具體的情節雖然還不清楚,但估計事情肯定小不了,秦大嫂曾多次聽丈夫說起大將軍再三強調,絕不容忍對開封難民中女性的任何無禮行為。
正在憂心忡忡的時候,又跑來一個年輕女人指名道姓地要找丈夫喊冤,而且丈夫的頂上司胡辰派來的傳令兵口氣極為嚴厲,要自己小心對待,秦大嫂心裡更是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生怕再生出什麼禍事來。
「岳牧岳軍士是秦德冬秦軍爺的手下吧,岳軍士每天都來給小女子家砍柴、打掃、提水、扛包,但從來沒有提出過任何要求。」劉姑娘飛快地說道,一想到岳牧隨時可能沒命,她就再也不考慮自己的名聲問題:「岳軍爺從來沒有向小女子求親過,倒是小女子存過高攀的心思,」這話一出口劉姑娘還是忍不住臉紅了,她垂首繼續說道:「小女子聽說岳軍爺被抓起來了,今天還來人說他處死他,小女子就跑來喊冤,岳軍爺從來沒有逼迫過小女子,小女子沒有說謊,此事千真萬確。」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劉姑娘吃驚地看到眼前的女人突然雙手合十,仰天念起佛來,秦大嫂念了幾遍佛,低頭看向劉姑娘,問道:「姑娘,這番話您可願意在管事的人前再說一遍。」
「小女子願意啊。」劉姑娘心想自己已經算是拋頭露面了,若是不能救人那自己又何必來闖軍的軍營呢。
「管事的人,一層層的可能會有很多。」秦大嫂臉上頗有些為難之色:「姑娘,他們都是些男人。」
「大嫂您放心吧,小女子不怕。」劉姑娘斬釘截鐵地說道。
「姑娘你真心好,你一定會有好報的。」秦大嫂連忙站起身:「姑娘你稍坐,我這便去找管事的大人們去。」
隊裡的報告送到余深河手中時,他正在許平的帳中開會,余深河看了兩眼就忍不住皺起眉來。剛剛做完總結性軍情匯報的周洞天見余深河一臉難色,就探頭過來肯這份報告,見到是這種事情後有些驚訝:「余兄弟,這點小事你不能會後再處理嗎?」
「因為事關人命,所以被第一步兵翼定成緊急軍情了。」余深河無奈地解釋道,也只有緊急軍情才可以在開會的時候送入,剛才聽說有緊急軍情送到時尤其是奉命駐紮在開封旁修整的近衛營居然有緊急軍情,許平都不禁有些吃驚,余深河也是一把抓過來就迫不及待地看起來。
「什麼事關係到人命?」許平問道。
「又是那個岳牧,」余深河解釋道:「他違反了軍法,竟然去騷擾開封難民。」
「怎麼騷擾了?」許平聽說是那個禍頭岳牧又惹事了,也忍不住有些好奇。
「他看上了一個開封城放出來的難女,就每天去她家亂轉,惹得難民裡有人議論紛紛,一直傳到營裡,營裡派人下去一查真有此事,而他的長官和同僚竟然一直隱瞞不報。」余深河一邊報告一邊歎氣,末尾還向許平道歉:「末將治軍無能,又給大人找麻煩了。」
許平此時臉色也變得非常難看,如果岳牧做出別的什麼事來,他都不會太生氣或吃驚,不過這種事情他三令五申,屢次向軍中發下通報。岳牧作為一個重點培養的士官,營裡專門給他請先生教他讀書認字,竟然明目張膽地違抗許平的嚴令,這真讓他感到怒火升騰、難以忍受。
「把報告給我。」許平伸出手,從余深河那裡要過了第一步兵翼的報告書,他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沉思片刻把它交給了周洞天:「你怎麼看這件事?」
「苦主竟然替他說話,」周洞天先是一愣,然後心中一鬆:「還好,看來不會鬧大了,既然岳牧沒有強逼的行為,那麼從輕發落判絞總可以的吧?」
「判絞……」余深河有些遲疑:「這樣好麼,傳出去搞不好百姓們會說我們還是心存包庇。」
「終歸是兄弟一場,岳軍士可是從開封就參軍了,既然他無心為惡,那就法外施恩吧。」周洞天勸說道。
「也好,」余深河猶豫了一下,看向許平:「大人覺得呢。」
「如果要從輕,就必須要有從輕的理由。」許平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根據之前定下的軍規,調戲難女就是斬首示眾,而且這個規定已經向百姓們宣示,並且執行過。
「這個苦主的話就是理由啊。」周洞天答道,他覺得就算從輕也不會被百姓認為是出爾反爾:「大人,岳軍士跟隨您這麼久了,卑職覺得還是給他一個全屍,讓他能夠入土為安吧。」
「這位姑娘,」許平突然揚了揚手中的信:「她肯定不會滿意的。」
「這位姑娘也算得上是有情有義了。」周洞天有些奇怪:「她一句話就讓岳軍士免於葬身狗腹的命運,這份情義岳軍士估計也會感激不盡吧。至於秦德冬他們,卑職覺得只要略加薄懲就夠了,不必太過苛罰。」
「是啊,十鞭就差不多了。」余深河惡化其他軍官都表示贊同,之前裝甲營有過一起強逼民女的案件,小隊官包庇部下根據規定被問絞。
「嗯。」許平看上去是贊同了從輕發落,讓大家繼續開會,就是顯得有些心神不定。
「到此為止吧。」片刻後許平突然發話道:「把那個苦主劉姑娘帶來見我,我要親自向她賠罪。」
「這事……」余深河莫名其妙:「她自己承認岳牧沒有逼她的,大人您要賠什麼罪?」
「為我要殺岳軍士。」
「可這是軍法。」余深河愣住了。
「所以我要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