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內訌
隨著這聲大吼,帳內的眾將人人起身迅速向兩邊閃開,大群弓箭手湧進來,二話不說就向帳中央亂射。幾個親衛一擁而上,把楊展和他的兩個兒子團團護住,一眨眼間,衛士人人身中數箭,一個重傷倒地。
此時帳外也響起殺聲,披甲的武士從四面八方衝進營帳,明晃晃的長槍大刀指向楊展父子。已經退到兩邊的川軍將領們都拋掉頭上的烏紗,扯下礙手礙腳的官服,從親衛手中接過頭盔,露出裡面貼身穿著的軟甲。
護衛在楊展身邊的幾個衛士雖然沒有傷到要害,但鮮血正從傷口流出,浸透了軍服,順著甲片滴落到地面上。
「諸君……諸君……」楊展的目光從帳內的川軍同袍身上一一掃過,這些人都是他多年的好友、幾代人一起為大明效力的世交,以前曾經並肩在戰場廝殺,也曾把酒言歡……
但現在他們的臉都和死人一般冷酷無情,他們的眼睛閃射著殘忍的幽幽綠光。
「這是為何啊?」楊展呆呆地看著屋裡的川軍同僚,此時此刻他仍不能相信面前的這些故交要置自己父子於死地。
「逆賊楊展,」一個冷冷的聲音從某個川軍總兵口中吐出,以往他曾是楊家的座上賓,今天是他當先迎接楊展入營:「勾結闖逆,圖謀獻川,人人得而誅之。」
隨著這句話,那些弓手又將一片箭雨潑來,楊展的貼身衛士再次用身體遮住楊家父子,頓時又是幾個人倒地不起。楊展知道再也等不起,他奮力掀起桌子,招呼兩個兒子道:「快殺出去。」
兩個兒子同時答應,拾起地上的刀,與親衛一起向門口殺去。
父子三人只要有一人能夠脫險,就能召集楊家的部隊,就有討價還價的本錢,那樣身陷敵手的人也還有一線生機。見楊家人衝過來,四周的弓手立刻退出營外,拿著長槍、身披重甲的武士密密麻麻地攔住去路……
貼身衛士已經死傷殆盡,楊展身被數創,他的兩個兒子都身負重傷,但卻連門口都沒有衝到。最後一個楊家家丁被亂槍刺倒後,楊展心知今日定然無法倖免,他掙扎著爬到兩個兒子身邊,他們兩個都是雙目圓睜,氣絕而死。楊展張嘴要大叫一聲,卻只有一團血從他喉中噴出。
重甲武士退後一步,川軍將領們踏著地上的鮮血走上前來,一個個居高臨下地看著在兩個兒子血泊中掙扎的楊展。楊展吃力地抬起頭,滿臉仍是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
又掙扎著吐出幾口血後,楊展莫名其妙地呵呵笑起來,血從他身上的各處傷口源源不斷地流出,楊展冷得在地上不停地打著哆嗦,他勉強吐出幾個字:「給我杯酒。」
為什麼要殺我?就算你們不告訴我死因,至少給我杯酒喝吧。把賊砍頭以前,也要給賊一杯酒喝啊。
為首的那個川軍將領,那個陌生的已經不再認識他的老友猛地一刀揮來,楊展喉頭一冷,大股的液體湧進嘴裡,但已經分辨不出是什麼東西。
再也無力把液體咽到那乾渴的喉中了,楊展明明大睜著眼,卻仍是面前一片漆黑,喉頭火燒一般的乾渴竟然做了一個渴死鬼,真不甘心啊,你們說過要請我喝酒的……
滿營的川軍將領一個接著一個,輪流把刀砍向楊展父子的屍身……
五月三日,闖軍大將高一功的行營。
十幾日來,高一功指揮著中軍和後衛掩護百姓北進,每次討論前途時,高一功和他的部將們都憂心忡忡。據前鋒的報告,三邊總督孫傳庭已經在各個險要設防,阻擋四川的闖軍入陝。北面雖然有更多騰挪的餘地,但要面對的敵人也更加強大。
和闖軍一起走的都是信任闖軍的百姓,這讓高一功無法忍心拋棄他們帶兵返回河南,因為他知道,走回河南時,這些百姓會十不存一。北上雖然機會渺茫,但要想讓百姓多活幾個下來,卻是眼下唯一的方案。今天高一功和劉芳亮說起糧食問題時,兩人又都是愁容滿面。
營門外傳令兵報告,把一份軍情送上:「兩位將軍,川南急報。」
這封軍情讓高一功和劉芳亮都是面色大變。川軍眾將設下伏兵殺掉楊展父子後,立刻發兵突襲楊家軍,楊展餘部毫無防備,一夜之間就被擊潰,三萬多楊家軍投降,隨後被其他川軍集體坑殺。抓到楊夫人後,川軍將領用酷刑折磨她好幾天,逼問楊展的財產以及下落。將楊夫人虐殺的同時,川軍還將楊展全族三百多男女老幼盡數殺戮,別說是楊展的孫子、侄子,就是兒媳、女兒也不放過。
劉芳亮看得只搖頭,連聲歎息不已:「如果沒有楊展供給的糧食,這些人早都餓死了,他們怎能如此恩將仇報?怎麼能把恩人殺得全家一個不留?」
「這就叫大恩為仇吧。」高一功冷笑數聲。他想了想,不太有把握地同劉芳亮探討起來:「可是為什麼會大恩為仇呢?」
「我不懂,別問我。」劉芳亮斷然拒絕討論這個話題:「當今之事,是盡快打探清楚川南的形勢。」
急報傳到河南開封附近時,許平正和孫可望還有李定國討論製造火藥的問題,隨著闖軍火器部隊規模越來越大,火藥的消耗量也越來越驚人,僅僅是訓練所需就讓許平感到有些承受不起。不過對此孫可望也沒有什麼好辦法,河南殘破,硝石靠糞便生產,數量更是稀少,至於工匠,那是永遠不夠的。
得知川南的楊展被滅族以後,孫可望放聲大笑:「楊展這廝當真不知死活,他若是對一個、兩個同僚有恩也就罷了,萬一有人恩將仇報,其他沒受過楊展恩惠的人就會出來說話,順便討伐那個惡人並且吞掉他的地盤和兵力,別人看在眼裡也就不敢恩將仇報。可這廝偏偏對全川將領都有恩,還讓每個人都欠下了無法還清的人情,如果大家不合伙殺了他、屠了他的族,難道還要被他壓一輩子不成?高將軍的大軍在四川的時候,他還有一線生機;高將軍走了以後,他不知死期將至還妄想陞官,當真是無能鼠輩。」
當年楊展就是張獻忠的死敵,屢次挫敗西營的進攻使得他們始終無法南下,李定國聞訊也面露喜色:「孫傳廷殺了賀人龍,川軍伏殺了楊展,如此西面還有什麼可憂慮的?」
笑過之後,孫可望問道:「高將軍沒有立刻殺回川南麼?」
許平說道:「高將軍恐怕會先打探一番,若是川南不穩就會掉頭南下,若是川南已定……」
說到這里許平突然楞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見孫可望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許平搖頭歎息兩聲不再說話。旁邊的幾個參謀面面相覷,不知他們兩人在打什麼啞謎。
周洞天瞅瞅許平的臉色,為其餘幾個參謀解釋道:「這份報告上說,楊展生前是唯一不屠殺百姓的川軍將領,他在川南收攏流民,開墾土地,已有數百萬人在他的地盤上安居樂業。除楊展以外,其他四川的明將無論大小都失去了領地和百姓,更沒有人從事生產,川南這塊肥肉,誰不想據為己有呢?」幾個參謀都連連點頭。既然人人都想據為己有,那就難免自行攻伐,川南此刻估計已經是戰火連天。
只聽孫可望又冷冷地評價道:「你們對四川明將的嘴臉還不太清楚,我可是同他們打過好幾年交道了。這些川將毫無人性,從來不把四川百姓當作鄉親父老看待,他們為了對抗我軍,竟然靠著屠殺鄉親來堅壁清野。這次幾個總兵為了爭奪川南的人口、糧食,說不定還能手下留情。但那些副將、參將、游擊之流,知道自己搶不到這塊肥肉,那還有什麼客氣的,我估計他們已經放手大殺大搶了。」
「那麼川南必然大亂。」許平點頭說道:「高將軍應該在得到消息時立刻南下。」
「等打探到消息再行動就晚了,川南定然已經被洗劫一空。」孫可望、李定國曾經在四川多年,他們有自己的看法,李定國向許平保證:「幾個總兵要是聽說高將軍南下,自己不能把川南納入囊中,也會放手大殺大搶,沒成熟的糧食既然撈不到,就絕不會留給高將軍,肯定是把糧食燒光,把農夫殺光,留一片赤地給我軍。」
許平盯著李定國的臉,聽出對方話裡有話:「以李兄的高見,現在當如何是好?」
「我早說過應該設法入滇,以前有川南楊展擋著還不好走,現在正是機會。」孫可望和李定國顯得很有默契,許平見到他們二人臉上同時流露出遺憾之色,似乎是為他們的主意不能在自己手中實現而傷感,孫可望說道:「大將軍不妨急急修書一封給高將軍,勸他整軍入滇。川軍把四川禍害光以後,必然去雲南過冬找飯吃。雲南人看見四川的慘況必定膽寒,不想放川軍這幫虎狼入境。可是川軍必定是官兵,黔國公說不定還想借助川軍的力量對抗我軍,滇軍上下心不齊則力不足,所以我猜川軍還是能流竄入滇的。」
李定國連連點頭,他補充道:「川軍連自己的老鄉都不在乎,又怎麼會善待滇人?若川軍不在雲南大肆掠奪,以後你們儘管罵我是蠢材。高將軍若能為滇除此巨害,別說雲南軍民,就是那黔國公說不定都會倒履相迎!」
許平立刻修書一封,讓部下加急送給高一功。若是能成功入滇,不但高一功大大擴展地盤,能夠養活闖營西路軍數萬,而且假以時日,還有可能從西面攻入兩廣,威脅福建。
許平寫信的時候,孫可望又冷冷地評價楊展道:「誰讓他不屠殺百姓,不和同僚同流合污呢!要不就別做官兵,做了官兵就不要再想做好人。」
此時江北軍、楚軍都收到了朝廷的命令,要他們向河南集結,準備配合新軍從四面八方圍剿闖軍。雖然江北軍各將都是滿心的不情願,但既然是朝廷嚴令,那他們怎麼也得動一動,才能在文官那裡能說得過去。再說,一點行動都沒有的話,南直隸對京師那邊也不好交代。
上次孫可望閃擊南直隸江北軍區後,於世忠就遠遠地躲到揚州去了,後來更乾脆向歸德府的闖軍送上誓書,每月把一半的軍餉交給闖軍換個平安。雖然一半的軍餉聽上去不少,但於世忠覺得這買賣其實挺划算。從那以後,嚴守諾言的孫可望從來是繞著於世忠的旗號走,不得不從他防區附近經過時,也都事先打個招呼。這樣,於世忠不但睡覺踏實,而且幾次闖軍過境前後,於世忠都殺一批百姓當作闖軍報功,累積了不少功績。
於世忠覺得闖營的那個孫可望頭目很好說話,如果不願意付銀子,孫可望同意明軍用火藥或者武器沖抵,如果是燧發槍更是給非常優厚的價格。半年來,大批的江北軍將領把燧發槍賣給歸德府的孫可望,一個個都掙了不少錢。江北軍要求南京給他們大量裝備燧發槍的呼聲也是一浪高過一浪,拿了江北軍大批銀子的南京官員,變本加厲地剋扣本應轉運京師的燧發槍,找出各種理由把這些武器截流下來撥給江北軍。尤其湊巧的是,每次南京聲稱因為軍情緊張所以要截流武器時,歸德府的闖軍總是及時對南直隸發起進攻;而每次截流軍火需要見成效時,剛分到武器的江北軍也總能把侵入南直隸的闖軍擊退。
接到南京不容反駁的出兵命令後,於世忠按照誓書的約定,把自己的行軍計劃和不得已的理由寫信通知歸德府,不久就收到歸德府闖軍的回函,對於世忠表示理解。然後,於世忠點起兵馬拔營出發,沿著官道向亳州進兵。
前天走了八里,昨天走了七里,今天的速度和前兩天差不多。發生的事情也差不多,才離開軍營走出一里地遠,骨瘦如柴的軍士走不動了,開始有人倒斃路邊,其餘那些被飢餓和營養不良折磨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士兵,無人理會這些倒斃的同袍一眼。這些士兵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一步深、一步淺地在地面上挪動。五月中午的太陽把大地照得熱氣蒸騰,可不少士兵卻哆嗦得如同深秋的枯葉,沒人知道下一刻身邊的同伴會不會就這樣倒下去死掉,沒人知道自己能不能避開營中流傳著的瘧疾。
行軍帶來的劇烈減員讓於世忠惡狠狠地大罵出聲。雖然人人都吃空餉,雖然人人都知道大家都在吃空餉,但是人數越少,不得不上交給核查官員的錢就越多。於世忠本來就對朝廷的調動令憋了一肚子火,如果讓他為此多掏腰包那他就感到更冤枉了,所以於世忠決定將空額補滿一些,立刻行動!
在人口稠密的南直隸境內,補充兵力是一件相對容易的事情。作為一個南直隸人,於世忠也不想對父老鄉親做得太絕。沿途幾個村子的長老被於世忠的親兵帶來,排成一列跪在他的腳下,磕磕巴巴地訴說著對大明的忠誠和對於將軍的敬仰之情。
於世忠笑瞇瞇地連連點頭,把這群老頭送上的奉承盡數收下,至於過路費的話他才起了一個頭,幾個識情知趣的老頭就馬上應承下來,紛紛拍胸脯保證要聯合送於將軍一份大禮。除去朝廷撥發軍餉、倒賣物資給闖軍這兩項之外,駐地周圍南直隸父老的孝敬也是江北軍將領一項重要的收入。
「本將此番是奉皇命出師河南討賊,久聞左近豪傑輩出……」於世忠說起最後一件事,就是要每村都出一批壯丁。聽到這句話,那幾個長老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不等於世忠說完,一個老頭就連連磕頭求饒,其他的人也紛紛學著那個老頭的樣子哀告起來。
於世忠今天心情不錯,所以沒有變色喝罵,而是輕快地從馬上跳下,走到哀求不已的老人面前,半蹲下如同拍一條小狗般地拍拍那幾顆白髮蒼蒼的頭顱:「本將手下的幾千兒郎,有大半個月沒有吃過飽飯了,大部分孩兒們可是一年多沒見過女人了。」
看著一張張向自己望過來的老淚縱橫的臉,於世忠自言自語般地輕聲說道:「要是在別的省,本將也就不苦口婆心地說這麼久了。本將也是南直隸人啊,鄉里鄉親的,要是孩兒們鬧得太不像話也不合適,是不是啊?」
幾個老頭對視幾眼,一起磕頭應是:「將爺仁義,小民們一定為將爺分憂。」
村長們各自回村,每個村中都挑出十個人交給於世忠的親兵帶走,大部分都是沒成家的年輕人。事關全村的生死,母親們只好流著眼淚把家裡最好的衣服給孩子們換上,一個勁地往他們口袋裡塞上乾糧,村裡的人站在家門外目送著他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