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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鼓角揭天嘉氣冷 第63章困惑 文 / 灰熊貓

    第63章困惑

    全城平定後,岳牧跟著隊伍巡邏城牆,那些戰死的明軍士兵被堆放在城門口,等他們的親人來認領。許平貼出的安民告示上就有專門講這個問題的條文,稱:任何明軍遺屬若是來領屍體,闖營會給燒埋銀子;若他們不敢白天來,那天黑後可以自行來取;到了明天還沒有人認領的那些屍體,闖軍會把他們與戰死的闖營士兵一起安葬。

    「人死為大。」伍長向部下們傳達許平的命令時,解釋說:「除了方狗官那樣的定要懸頭示眾,其他的也多是窮苦人,本鄉本土的沒有做過惡事,我們還是要讓他們入土為安。」

    其他的同伴都哄然響應,只有岳牧仍一言不發,直到天近黃昏,岳牧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城門前的那些具屍體上面。每次看到有人來認領屍體時,岳牧的心都會驟然揪緊,而每次哭哭啼啼的家屬走到那個被他殺害的人面前時,岳牧就會感到難以呼吸。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這些人最終還是從他的戰績前走過,等下一個人來到時,岳牧就不得不重複上一次的痛苦。

    眼看天就要黑了,一個看上去似乎還是很年輕的婦人又走到城門前,她一手牽著個還不到膝部的小男孩,一手捂著嘴,在所剩無幾的那排屍體中緩緩挪動著腳步。當岳牧看到這對母子在他注目一天的那具屍體前停下時,頓時呼吸又一次地中止了,不過這次,母子二人沒有像以前那樣走開,那個年輕女人軟倒在地,抱著僵硬的屍體嚎啕大哭起來。

    岳牧一直退到牆邊,躲在陰影裡關注著那對母子的一舉一動,那個婦人一邊哭一邊推過來一輛平板車,努力地把她的丈夫拖到自己的車上,而那個還不到母親腰際的孩子,也大哭著,吃力地抱著父親的一隻手臂,嚎啕著想幫母親一點點忙。挪到中途的時候,那具屍體突然從婦人和孩子的手中滑落,從平板車上滾落到地面,岳牧看著那對母子哭泣著蹲下身去扶屍體,但還沒有把它扶起來,母親就把孩子抱在懷裡,蹲在地上站不起來了,那被母親抱著的孩子,兩隻手還在撫摸著倒在地上的父親。

    「秦頭。」岳牧艱難地開口,指著那對母子對身邊的果長小聲說道:「你能去幫那家一把麼?」

    秦德冬看看岳牧,輕輕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大步流星地向著那對母子走過去,在藏在陰影中的岳牧的注視中,秦德冬把亡者的屍體搬上小車,然後推著它跟著那婦人離開城門。

    很快,太陽就要下山了,輪換的士兵接替過岳牧的崗位,他背著槍步履蹣跚地走回營地,裡面一片人聲鼎沸,今日一戰,明軍損失不過百人,而近衛營傷亡更小,不過十數人而已,營裡的士兵們正興高采烈地和參謀們玩著棋。

    「嘿,我又幹掉了一個官兵,一槍斃命!」

    參謀宣佈結果後,一個士兵高興的喊著,他的同伴也是一片喝彩。往常每當這個時候,岳牧早就撲過去一同玩耍了,他甚至會連飯都能忍到滅火前再吃。

    但今天,岳牧卻靜靜地站在軍營門口,既沒有留在外面,也沒有走進去。

    「岳兄弟。」一隻大手從後面拍過來,秦德冬用力晃了一下岳牧的肩膀:「我送他們回去了。」

    「哦,」岳牧神不守舍地問道:「他家還有人麼?」

    「還有一個老母親,」秦德冬微微搖頭,歎了一口氣:「他母親一邊哭,一邊責備媳婦:『這不是我的兒,你認錯人了。』,唉……這都是命,是命啊。」

    「他家……」岳牧輕聲問道:「秦頭能帶我去一趟嗎?」

    黑夜中的許州,街道上靜悄悄的,維持治安的仍是許州本地民團,他們看向秦德東和岳牧的眼中雖然充滿敬畏,但並沒有太多的懼色。就在破城之後,許平接見了縣丁、民團的頭目們,向這些人當面保證:許州的事情,還是會交給許州的官吏去管。許平不但讓這些民團繼續在全城巡邏,而且還派給他們一隊近衛營的士兵,幫助他們制止可能發生的任何劫掠行為。

    秦德冬帶著岳牧走到一個巷子裡,隔著屋門,岳牧仍能聽到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傳到自己耳中:「這不是我的兒……他多半是傷了,不知道現在在哪裡……」

    岳牧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躡手躡腳地走到那戶人家的門前,摸著黑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打算把這小包軍餉放在這戶人家的門檻前。

    卻不像因為周圍太黑,岳牧腳下一絆,一頭撞在那戶人家的大門上,發出刺耳的一聲大響。

    房內的哭泣聲嘎然而止,接著就是一聲充滿驚喜的蒼老之音傳來:「兒啊,是你麼?」

    岳牧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從屋內傳來,他拋下錢包一躍而起,回身拽著秦德冬就跑:「快走!快走!」

    兩個人才跑到巷口,背後就傳來木門被猛地打開的聲音,那扇門豁然發出的響動,在岳牧聽來就好似是黑夜中的一聲悶雷,在岳牧衝出小巷的時候,他背後傳來一聲撕心扯肺的呼喚聲:「兒啊,你在哪啊?」

    不敢停留的秦德冬和岳牧慌慌張張地繼續往前跑,背後的哭聲顯得越發響亮,這時,他們面前突然橫插出幾個人,還提著明晃晃的燈籠,為首的人穿著近衛營的把總軍服,這個人對秦德冬和岳牧厲聲喝道:「你們站住!你們做了什麼?」

    當秦德冬和岳牧被帶到許平面前時,他們二人還有些後怕,已經問清經過的許平看著面前的岳牧,輕聲說道:「今天,對你會是一個很難過的日子。」

    秦德冬禮貌性的應了一聲,岳牧低著頭仍是一聲不吭,許平沉吟了一下:「這位兄弟,你有什麼話想說麼?」

    看岳牧還是不開口,許平又進一步鼓勵道:「無論你有什麼想法都可以說出來,我們近衛營是不因言罪人的……」

    「小人不想幹了」岳牧突然張開口:「大人,大將軍,小人不想當兵了。」

    秦德冬大吃一驚,他猛地抬起頭正要開口,許平已經搶在前面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小人的全家,都是在狗官的手裡,小人的家鄉,被狗官兵給洗了,小人,本以為殺官兵是件很容易的事。」岳牧還在繼續說下去:「可是,小人錯了。」

    「你覺得你現在是一個罪人嗎?是一個殺人的盜賊麼?」

    「是的。」岳牧想也不想地脫口說道。

    秦德冬膝蓋一軟,差點跪下來向許平替岳牧求饒,不過許平的話更令秦德冬感到吃驚:「那麼,你想做一些事來將你的罪惡稍加償還麼?」

    進帳以來,岳牧第一次抬起頭,帶著一絲不可思議的驚奇口吻:「當然,大人,小人想!」

    許平把岳牧和秦德冬帶到城外剛剛成立的一個軍營旁,站在門口指著它對岳牧說道:「裡面都是需要幫助的好老百姓。」

    岳牧跟著許平的後面踏進這座軍營,裡面到處都是骨瘦如柴的饑民,這些大腿細得像柴火一般的人,全身上下只有眼睛還在動,還說明他們是一個活物。

    類似的人岳牧已經見過很多了,他知道這些人雖然得到了粥,但是至少有一半人會在三天內死去,而且是很悲慘地死去。

    「這都是方狗官打算活活餓死的百姓,如果今天沒有岳兄弟你的奮戰,他們不會活下來。」許平認真地對岳牧說道:「岳兄弟,看到民不聊生,有的人家捐獻家財,開粥廠救濟難民,如果岳兄弟想做一個這樣的善人,我不勉強,這個營是我新開的難民營,岳兄弟只要願意,我就把你調到這裡來。還有一些人,選擇奮起反抗,這就是我們近衛營的兄弟,他們同樣是在救人,救了很多人。」

    許平離開後,秦德冬哀歎一聲:「差點被你害死了。」說完就像拉岳牧回營。

    岳牧卻筆直地向營內走去:「秦頭,你先回去吧,我覺得在這個營挺好的。」

    返回許州縣衙的時候,沈雲沖、周洞天等人都表示難以苟同許平的決定。

    「第一個人,會是其他人的旗幟,」許平表示他很理解其他人的擔憂:「對於這種跡近逃兵的行為,我應該嚴懲不怠,不僅僅那個兵一人,他的果長也應該被重責,他們的把總把兵帶成這樣,也逃不過一頓鞭撻。」

    部下中有人大聲表示贊同,如果秦德冬、岳牧被嚴懲,那麼有類似想法的士兵就會收到震懾,周洞天說道:「第一次殺人,誰都會有些怪念頭,有過幾次後就好了,但如果那個名叫岳牧的士兵真的不回營了,就會助長其他士兵去胡思亂想,搞不好還會有逃兵出現。」

    「是的,我知道我是在冒險。」許平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對著眾人,他問周洞天道:「還記得候恂嗎?」

    「記得,大人。」周洞天和余深河一起答道。

    「侯洵,我不知道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他殺的每一個人,都是為了給天下帶來太平不得不付出的犧牲。」許平的表情也顯得有一點點迷惑:「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如果,我是說假如,候恂真的是相信為了天下太平,為了更多百姓能夠活命,所以那些百姓就算無辜也不得不犧牲,那他到底是一個忠臣君子,還是奸臣小人呢?」

    幾個部下面面相覷,他們各有各的看法,一時間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今天,我面對的選擇和候恂是一樣的,如果沒有了士兵,更多的百姓會死,但這個叫岳牧的小兵,他有這種念頭我很理解,他讓我想起我第一次上陣時的情景,也讓我想起我第一次殺人後的反應。」許平感覺這個士兵身上,有一種令他感動的東西:「以前,我反對候恂的所作所為,我不能容忍對無辜者的犧牲,我被稱為叛徒、賊子,但我並不為此感到羞恥。今天,當我坐在候恂的位置上,面對和他一樣的問題,」此時許平還想起和賀寶刀的那次談話,不過他並沒有說出口:「我不想變成他,那樣,我的背叛就毫無意義,我的背叛就是恥辱。」

    「大人,那軍心怎麼辦?」

    「我會努力去維持,我希望那個姓岳的士兵能做出令我滿意的決定……」許平感到自己的思路變得非常混亂,他想起自己在山東對張承業提出拋棄傷兵這個建議時的複雜心情,什麼時候該犧牲、什麼時候不該犧牲,許平覺得自己很難給出一個明確的界定、無法組織好語言:「就先這樣吧,等明天再說。」

    回到許州衙門後,許平看到黑保一正在那裡等著他,兩人爆發了一場爭吵,黑保一雙手撐在桌子上對許平叫道:「你不但信了那個江湖騙子的話,而且還聽他的,把那麼多惡棍都饒了,你瘋了嗎?」

    「我不殺那些人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和清治大師無關。我只是為了讓更多的百姓能夠好好活下去。」

    「你不是真神,你不能替別人決定命運!」

    「那你就能麼?」許平的聲調也變高了。

    「真主想看到的是正義,真主給每一個人都安排好了歸宿,善人上天堂,惡人下地獄,我們只要走好自己的路就行了。」黑保一叫道:「許兄弟你的所作所為是不正義的,而那些善良的百姓也可能會因此忘記什麼是正義,他們中有人會僅僅因為看到這些惡棍拿出來的土地,就忘記這些惡棍做過的惡事,忘記自己的兄弟姐妹是怎麼餓死在身邊的,多年後他們會把這些事忘得乾乾淨淨,不再記得正義,不再渴望看見正義,而真主會為此懲罰他們,會剝奪他們上天堂的機會。許兄弟,你害了他們!是你,害得他們下地獄!」

    「你的真主,」等激動不已的黑保一終於平靜下來開始喘粗氣時,許平盯著他的眼睛問道:「只教你殺人麼?」

    「真主告訴我,殺惡人不是罪。」

    岳牧幫著難民營的同伴分發米粥和清水,每一個從他手裡接過飯碗的難民,就算身體再虛弱,也會擠出一句感謝的話:「好漢,富貴平安。」

    面前這個狀若骷髏的難民已經連坐都坐不起來了,岳牧只能通過衣服判斷這是一個婦人,當岳牧蹲著把飯碗舉到她面前時,這個婦人沒有接碗,而是用盡最後的力氣伸出雙臂,把一個同樣已經無法從外表分清性別的小孩舉到岳牧面前,她的嘴唇動了幾動,沒能吐出一個字來。

    岳牧接下了這個小女孩,把米粥喂到她的嘴裡,躺在地上的母親瞪眼看著女兒,吐出了最後的遺言:「好漢,長命百歲。」

    難民營放在城外,就是怕死人會導致瘟疫,很快就有人過來把這具屍體拖出去安葬,岳牧抱著這個遺孤直到子夜然後不得不把她也交給難民營的管事,安葬在她母親的身旁。

    天亮後,岳牧最後望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新墳,大步走向自己的軍營,他仍然記得被他殺害的那個明軍士兵家人的哭泣聲:「既然他要為方狗官賣命,那他就得給他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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