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能吏
掃清缺口兩側的城牆後,余深河掩護工兵對面前剛修起來的牆進行了又一次爆破。等近衛營士兵進入城區後,明軍的抵抗意志也隨著崩潰,團丁逃回各自的家中,把事先準備好的香案擺出門口,然後緊閉大門躲在後面聆聽著門縫外的聲音。
戒備森嚴的南門在許平面前打開,跑下城牆的明軍士兵在門前跪成兩行,一個頭目模樣的人快步向著許平的旗幟跑來。被帶到許平面前以後,這個頭目自稱是本地人,說守城的明軍軍官聽說城破以後,紛紛拋棄部下縋城逃走,留下的人已經不願繼續抵抗,他們搬開了堵門的石頭,懇求許平憐憫他們和他們的家人。
許平點點頭,從身後士兵手中取過他已經提前寫好的橫幅,雙手捧著遞給那個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的許州團丁:「這是我主的軍令,壯士,去把它懸在許州衙門的旗桿上吧。」
沒有等多久,幾個近衛營士兵擁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向許平這裡走來。
「本官不降,本官不降!」
那個人被一路拖到許平面前時一直在高聲大呼。許平見到來人的官服已經被拉破,頭上的官帽也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髮髻被扯亂,亂髮遮住了他的半張臉。
一個近衛營的士兵上前報告道:「大人,這狗官企圖放火燒糧庫。」
絕望之中的方韋不但沒有逃跑,反倒組織衙役去放火燒燬許州庫房。但是衙役擔心這會激怒闖軍,所以拒絕服從命令。結果,方韋就想親自去縱火,衙役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拿下捆起來,交給衝進城裡的闖軍。
後面的近衛營士兵用力把方韋向著許平一推,他踉踉蹌蹌地搶前兩步,挺直了腰板傲然而立:「許平你這逆賊,本官不降。」
方韋臉上的傲色讓許平不由得心生敬意,他簡單地吩咐道:「把方大人帶下去好生看管,等我回來再處置他。」
這時又有人報告在許州繳獲的炮,有兩門完好可用,顧留夢和近衛營的炮隊總算得到他們夢寐以求的首件裝備。經過顧留夢的檢查,這兩門都是質量很好的六磅炮,幾乎可以肯定是按照新軍的標準製造的。許平驚訝之餘仔細詢問被俘的方韋左右,從中找到幾個知情人和交易人,仔細詢問這精銳火器的來源。
原來這幾門炮都是方韋從廣州購買到的。事先方韋已經把商人的底細打探清楚,這替許平省去不少事。大炮如同其它裝備一樣,黃石通常是從軍火商那裡採購,福建、廣東有好幾家能生產大炮的商家。有不少南洋和佛朗機客商也到福建或廣東購買大炮,往來於大洋上的閩、粵海商更是購買過數目眾多的火炮,對此福建和廣東布政司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朝廷也不太過問,偶爾有人提出此事時總是不了了之。
新軍招標生產火器後,廣東這家軍火商也參與投標,不過最終卻落選。許平看到的這幾門就是他們參選的樣品,和新軍的火炮規格基本一致。落選後,廣東軍火商就把這種大炮樣品賤價出售,最後被方韋派去的人買回來。
「真是個能才。」許平心中招攬之意更重,心裡這樣想著直奔縣衙去接受庫房。
但還沒有走到縣衙,許平就感到氣氛有些不對,等到達縣衙前的空地時,許平就被面前的景象驚呆了,
只見許州衙門前挖了一個深深的大坑,裡面堆滿了骨瘦如柴的屍體,在大坑的周圍,除了近衛營士兵以外,還有大批餓得面孔發綠、形銷骨立的百姓。
「這是怎麼回事?」
幾個衙役告訴許平,城內本來就有些討飯的流民和逃難的人,人數還很不少,方韋從來不肯動用庫糧救濟百姓。闖軍抵達後,城內的居民都擔心會遇到長期圍困,家家都節約用糧。流民在城內討不到飯,沒有吃的,方韋怕他們餓極了生事,就把他們圍在縣衙前的廣場上任其自生自滅。這個大坑是方韋挖來堆放死人的,以免瘟疫流行。流民若是餓死了就扔到裡面去,活著的人就跳進坑,從死人身上割肉食用。
「我並沒有圍城,為什麼不放他們出城?」
幾個衙役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方韋怕搬開堵門的石頭,將軍會趁機搶門,他還怕這些人出去以後會洩漏城中的虛實。」
此時近衛營的士兵報告許平,在庫房裡發現了三萬石存糧。許平咬牙切齒地叫道:「把那個狗官給我帶來。」
方韋再次被帶到許平面前時仍是一臉不屑。許平指著滿坑橫七豎八的屍體喝問道:「自古守城也發生過有人相食之事,那是到了糧盡之時,迫不得已。你這廝放著幾萬石糧食,為何如此歹毒?」
方韋仰頭看著天,不搭理許平。許平又怒喝道:「我知道你自詡為天子守牧一方,你堅守許州我不怪你,但你聽任百姓餓死,難道無愧於心麼?」
方韋聞聲爆發出一陣大笑:「這是國家的糧食。」
「拉下去,斬首示眾。」許平沉著臉下令道。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方韋被帶下去的時候仍大笑不止。
黑保一見許平沉思不語,就上前勸解道:「許兄弟,誰能想到這狗官如此喪心病狂,我們替天行道,這不是你的錯。」
許平搖頭道:「按著他的想法,他並沒有做錯什麼,就算把百姓都餓死了,這河南的土地還是朝廷的。但如果沒有糧食,就不能供應明軍打仗,就不能保住朝廷的城池。在這些昏官的心裡,百姓的性命就像草芥、螻蟻一樣,死不足惜,所以他寧可死掉無數百姓,也要保住庫房的糧食。」
黑保一憤怒地深深吐出一口氣,又道:「許兄弟,那你半響不說話,在想什麼呢?」
許平長歎一聲:「看來大明在無能的貪官治下固然是民不聊生,但像方韋這樣有本事的能臣,更讓百姓沒法活下去啊。」
「許兄弟所言極是,故而我們才要將乾坤顛覆。」黑保一笑道:「只是若論能力手段,難道還有比得上鎮東侯的人麼?」
按照李自成頒布的政策,闖軍對於城內的官宦、有舉人以上功名的人一律抄沒家財。
方韋賢臣之名遠播四鄉,因此許州城內有許多避難的舉人和官宦,近衛營從他們那裡搜繳出大量金銀細軟,本地的富豪更是藏有大量的糧食。比如一個名叫李大雄的豪強,四代官宦,在附近有大批田地,在縣城內也有米行店舖,從他的庫房內搜出的糧食竟有萬石之多。許平越看報告越氣,聯想起流民餓斃街頭的場面更是怒不可遏:「把這些為富不仁的人盡數捆起來,埋了!」
左右哄然叫好。接到命令後,近衛營馬上動手把城內有功名的人全數抓起來,在城外開始挖坑,準備把他們活埋。
下令開粥廠賑濟流民之後,許平就又埋頭研究起下一步的行動。
至此開封府南界已經平定,近衛營後顧無憂。顯然洛陽一戰讓開封府的汴軍元氣大傷,許平見對方確實已沒有餘力,就打算向府城進攻。只是汴軍雖然實力大損,卻仍然有數萬之眾,許平手下可戰之兵不過數千,他又不想以流民為軍,因此也是頗費思量。
這時門外衛兵報告有人求見,自稱許平的故人。
「故人?」許平皺眉自言自語道:「我哪裡來的這許多故人?」
來人是那個曾經給許平算過命的清治道人,進門後自稱是前來拜謝兩次救命之恩。原來他正是許州流民裡的一員,差點就要餓死了,許平入城以後,他站在人群裡認出了許平,
「大師請坐。」許平客客氣氣地請他坐下,不知道為何,許平對這個道士有一種隱隱的信任感。
清治撩一撩袍子,端坐在椅子上,悠然說道:「許將軍開倉賑濟災民,真是上合天道、下順民心。」
若對方只是來奉承的,許平倒也不介意被打走一點點秋風,他笑道:「大師過獎了,我也是聊盡人事罷了。」
但清治道士沒有再多客套,馬上轉向一個他知道許平肯定關心的話題:「貴部追贓助餉以供軍用,但將軍可知這些官宦身邊之財只是毫末,而大宗財富仍在其它地方?」
「哦?」許平一聽也來了興趣,連忙追問道:「請大師賜教。」
「我朝太祖欽定,讀書人可以免賦免役,因此大多數官宦人家手裡都有大批良田。現在貧困的人無立錐之地,將軍開倉濟民只能救得了他們一時,卻救不了他們一世。以貧道之見,將軍還是要把田土分給這些流民才好。」頓一頓後,清治又道:「這些流民在戰陣之上恐無大用,將軍如果用他們打仗,白白消耗糧食卻益處不大,他們若是有田地的話,不但可以自食其力,對將軍的霸業也是很有好處的。」
「大師所言極是,我本就不想讓他們參軍。」每次許平想起這件事也很是頭疼,闖王總是一**地放糧,因為這個名聲,許平進入河南來也總是大批的流民天天圍著他轉,糧食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因為士人可以免糧,所以很多百姓都帶著自己的土地投到士人的名下。很多土地雖然名義上是士人的,但實際上卻另有主人,我如果把士人的土地分給流民,那就會奪取很多人的土地。」
「將軍是否知道,雖然名義上的土地很多並不是他們的,但至少有三成以上是他們自己的土地。大批流民逃難,他們兼併的土地更多。闖王追贓以來,這些無主之地都被惡僕私分了,所以流民並不能減少多少啊。」
「大師說的句句在理,」長期以來闖營一直想安撫流民回鄉,也好減輕些經濟壓力,不過效果卻不顯著。回鄉的農民沒有土地,只能再次投靠其他地主,而地主一貫是支持朝廷的。許平把兩手一攤:「哪些是有主的土地,哪些是無主的土地,清查起來頗費時日,而且也會讓鄉里動盪不安,與我軍『討兵安民』的策略相違。」
「其實真想知道的話也不難,」清治慢悠悠地說道:「那些士人自己心裡有數的,若是讓他們和他們的管家對質,那麼清理土地也就不是很難了。」
許平不再說話,而是凝視清治良久,問道:「大師今日前來,到底所為何事?」
見許平猜到了自己的心事,清治也不慌張,從容地說:「上天有好生之德。」
「這是他們咎由自取。」
「將軍,優待士人是高皇帝欽定的規矩,三百年來世風已然如此。既然官吏待百姓如同草芥,士人不憐恤小民又何足為奇?將軍對士人太過苛責了。」
「大師不必再說!」許平哼了一聲:「高皇帝開國時,貪墨十兩便剝皮充草,若是高皇帝在,我真不知道天下的官宦還有幾個人能活命。」
清治見狀也就閉口不言。
許平氣憤憤地坐了一會兒,大叫一聲:「來人啊。」
門口衛兵聞聲而入,許平大聲說道:「傳我的令,去問問那些傢伙,有沒有肯用身外之財換命的。如果他們肯把田土交出來的話,我可以留他們一命,絕不食言。」
「遵命。」
衛兵領命退出後,清治微笑道:「將軍的仁德,必能上感天心。」
「豺狼當道,何必問狐狸。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許平沒好氣地說道。一會兒,許平又向清治看去:「大師,我所見多是世間不平之事,有時難免起殺心。」
清治點點頭:「將軍身處高位不同常人,能時時反省自是大善大吉。」
許平沉思片刻,又問道:「不知大師要往何處去?我願助大師一些盤纏。」
清治微微一笑:「貧道乃閒雲野鶴,並無一定的打算。」
「既然如此,那大師可願意在我的營內稍留?異日大師若是想走,我絕不敢強留。」
清治又微微一笑:「敢不從命?」